如果说扬州和江州的皇子可能还处于各种考虑观望一阵,那和萧纲并非一母同胞的七皇子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事实也是如此,收到陈霸先赶赴江陵送来的诏书后,七皇子萧绎立刻便召集了湘东王府所有的属臣、将领,将诏书示众,又下令各军将领整军,准备前往建康带兵勤王 。
王辩僧年纪虽轻,但自幼跟随父亲作战,又一手训练的两州人马,立刻便动员了十几万大军,要发兵前往建康。
七皇子欣赏陈霸先的机警,在他送完信后招揽了他作为水军校尉,独领一军,受王辩僧管辖。
而其余诸州,虽一样口诛笔伐,却并未如萧绎一般整军待发,而是静观其变,准备伺机而动。
至此,建康城中的歌舞升平终于被打破。
***
建康。
“不是说当日闯寺的只有一个傅歧吗?那这个裴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萧纲怒不可遏,将禁卫首领王林骂得狗血淋头。
“还有老七,其他人都没动,就他又是发檄文又是调兵的,他是要造反吗?!”
萧纲又惊又怒,恨不得也下一个诏书,调兵将他灭了才好。
禁卫首领哪里敢说傅歧当日见过了皇帝,只能胡乱找着借口:“确实只有傅歧一人闯寺!那裴山在陛下出家之前就被皇帝派出去办差了,一直都不在京中,怎么能末将看管不利扯上关系呢?!”
王林是守卫建康的倚仗,也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势力,太子詹事王筠怕萧纲得罪了王林,连忙打起圆场:
“也许那些诏书并不是后来写的,而是陛下早就写好的……”
“你的意思是?”
萧纲一惊。
“父皇在入寺出家之前就预料到可能有变,提前做好了准备,所以才将裴山送了出去?”
“否则无法解释傅歧去了魏国,那诏书却在梁国传递啊。”
王筠顺着萧纲的猜测劝说。
被王筠和萧纲这么一猜测,萧纲一脉的官员们都露出了惊惧之色。
其实算起来,从傅翙死到皇帝被软禁,他们一路得手的也太容易了点。
就算最初皇帝是没有料到儿子和百官彻底放弃了他,可之后被软禁在同泰寺里时,皇帝根本就没有过多的挣扎,就好像认命了似的能吃能睡,也不要求离开后院。
之前他们庆幸着皇帝如此“识相”,现在想想,倒像是胜券在握所以毫不担心一般。
“殿下,湘军和荆州兵都是跟随王神念征战多年的能征善战之辈,如果真的发兵建康,恐难抵挡啊……”
王林出身军中,自然知道荆楚兵的厉害,越发担忧:“殿下可否也下令调集各州兵马,防御京畿?”
建康之中的王公从来都不担心魏国人能打到建康,因为建康在长江以南,若无水军则难以南下,何况南人擅水战,舟楫众多,魏国实非对手。
但梁国自己的军队就不一样了,荆州和湘州拥有梁国最先进的战船,若路上没有阻拦,用不了多久就能从水路到达建康。
“我向各地发了公文,可各地并无动作。”
说起这个,萧纲就恨得牙痒痒。
“我的那些好堂叔伯和兄弟们都等着看热闹,好分一杯羹呢!”
东宫控制了驿站,梁山伯便将萧衍的诏书以御史台的通路发往各州,事发之后,三吴与江州、扬州各地的势力都蠢蠢欲动,然而毕竟没有和七皇子一样的胆量先冒出头得罪如今的萧纲朝廷。
除此之外,萧衍多年来善待宗室,宗室即使犯下重罪也不会有事,不少宗室被养的蠢笨如猪,出了这样的大事也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封地做个安乐的王爷,哪里有什么雄心壮志去救皇帝?
就算有野心的,也都打着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绝不会先动。
于是就造成了萧纲下令各地调兵回京防卫,结果却无人理睬、也无兵可用的棘手情景。
唯有他一母同胞的五弟接到求救书后准备北上,可他镇守的是江州,在梁国的东南方,远水救不了近火,即使立刻北上,恐怕也没有萧绎的人马快。
“之前发往豫州的兵马呢?下令调他们回京?!”
又有人出着主意。
“听说豫州也出现了大批魏国兵马,现在战事正陷入胶着,恐怕不好回调。”
负责东宫军事参赞的臣僚反对道:“如果现在下令回防,很有可能被魏兵趁机击溃,到时候损兵折将得不偿失,就算能赶回国,皆是些残兵败将、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倒是有个像样的办法!”
到了此刻,萧纲无谋的缺点终于被暴露无遗。
“不让我调豫州兵马,我难道去借天兵天将不成?”
就在东宫诸官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一人兴高采烈地冲入殿中,高喊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魏国有兵马来投了!”
他们正在头疼何处可用兵,突然听闻有人来投,顿时又惊又喜,连忙追问:“魏国有人来投?是何方人士?”
萧纲想的更多,惊惧道:“不会是陈庆之领着白袍军回来了吧?”
以陈庆之对父皇的忠心,要南下一定是来勤王的!
“不是不是,来投效的人是朔州的羯人侯景,原本是尔朱荣麾下的大将,当初第一个带兵攻入洛阳的就是他的部队。此人英勇彪悍又足智多谋,在洛阳外率部杀死了魏主元冠受和一干魏国将领,大破南岸大营十几万大军,只是回程时听闻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生擒,不得不率部南下,投奔梁国……”
那官员知道萧纲在担心什么,直击要害,“所以此人不但不是白袍军的附庸,反而和白袍军有过节。这样的勇士和之前投奔的元法僧之流绝不相同,若不是他担心魏国在擒获尔朱荣后会受到牵连,是绝不会南下的。”
听说此人曾是第一个带兵入城的猛将,又杀了白袍军拥戴的元冠受,白袍军留在魏国的结局可想而知,萧纲忍不住心怀快慰,大笑了起来。
“好,果然是勇士,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我正愁着去何处招募精兵强将,老天就给我们送来如此悍勇的将士!”
他心中高兴,满怀着期待问:“那他带了多少人入梁?”
既是尔朱荣的前锋将军,又大破十几万大军,怎么也有个几万人马吧?
那官员笑容顿了顿,声音渐小了些。
“他带来了五千人马。”
“五千人马?五千人马能顶什么用?”
萧纲大失所望。
“我梁国兵强马壮,哪里找不出五千人马?就算各州不肯回军,我在建康城里临时募集青壮也能募来五千人!”
这官员是被派去边境调兵的,恰逢侯景在边关投了降表,此人也是聪明非常,知道太子萧纲现在是用人之际,于是便私下见了侯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愿意投效萧纲作为在梁国的晋升门路,一个收了侯景重金贿赂,要替他在萧纲面前说好话,以得到重用。
侯景贿赂他的都是魏国国主和贵族官员所带的奇珍异宝,他下了血本,这人自然也肯为他美言,于是各种夸奖倾泻而出。
“殿下有所不知,尔朱荣用兵之能天下闻名,其中又以羯人亲兵最为武勇,各个都有以一敌十之能。而这侯景,便是尔朱荣最为重用的亲卫军,本身就是一员猛将,麾下更是胜过猛虎。否则也不会让他领了去追杀魏帝的任务……”
那东宫属臣将侯景的勇悍说得天花乱坠。“殿下并不缺人马,正如您所言,哪怕是建康城中都随时能征召数万人马,但是缺的是可用的将才。这侯景恰巧便是这样的将才!”
他又提醒道:“殿下想想护送北海王入洛的白袍军,那陈庆之也就只有七千人马,不也将魏国人杀得丢盔弃甲,一路大胜么?”
正是他这一句话说动了萧纲,最终决定同意侯景的请降,召他及其部下入京觐见。
那侯景在边境等候了好多天,终于等到了太子萧纲同意见他,与麾下诸将欢欢喜喜地一路南下入建康。
从徐州到建康快马加鞭不过三日路程,侯景听说萧纲刚刚当上太子,各地的宗室都不服,正是要用兵的时候,自然是大喜过望,加之带来的都是骑兵,一路快马加鞭就急着奔赴建康。
他们之前跟随尔朱荣在并州起兵,而后一路攻克中原,打下的都是河北、河东这些保守战火摧残之地,即便不是残垣断壁也都是一片焦土,如今虽然只是匆匆南下,一路上看到的都是莺歌燕舞的繁华景象,驿站城池里来往的都是吴侬软语的娇软女子,真是心旌荡漾,只恨没早一点来南方。
那侯景做出如此决定,自己也洋洋得意,一路都在激励部将们。
“南方田地多庄园多,美女更多!这萧纲小儿正是要用我们打仗的时候,一样是打仗,这南方可比我们魏国好多了!”
侯景感受着风中传来的阵阵花香,陶醉地说道:“等我到了建康,一定为兄弟们要钱粮要地盘,当然,诸位跟随我抛家弃业,女人更不能少了!”
一干部将纷纷大声叫好。
等他们一路到建康,早有约好的东宫官员来接风洗尘,台城不准外来兵将进入,侯景也不恼怒,在城外留下自己的人马,只领着十几个亲信的将领进了建康,稍微打理了下自己的仪容,便入了台城。
一路上,出于武将的天性,侯景下意识的将建康和洛阳想必,思量着谁更容易防御外敌。
建康和建立在平原上的洛阳不同,城中水系发达,外城和郭城分隔并不明显,只以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系相隔,而内部修建了一座台城,由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宫后庄园等组成,城门高阔、砌砖为墙,十分坚固。
看完以后,侯景得出结论——建康易得,台城难下,无法强攻。
那接应侯景的正是受了贿赂的属官,见他一路过来不住打量,还以为他是被南方的繁华所迷,笑嘻嘻地也不催促,反倒一一向他讲解各处的关防、景致,以及进出城门的时间。
那侯景带着部将们入了台城、进了东宫,眼见着东宫主位的太子萧纲是个文弱的年轻人,那手臂细的恐怕连剑都举不起,心中大为轻视。
与其相反的,当萧纲看着这“北魏猛将”侯景领着部将们进来时,却是大喜过望,十分满意。
尔朱荣是羯人,世代放牧秀荣川,侯景和他的部将们在北地长大,以牛羊为食,生的高大粗壮,又因为膂力过人,肩膀宽阔,胳膊上的肌肉高高隆起,一看便是武力过人之辈。
就是……
“将军的左足,略有点跛?”
萧纲仔细看了看,好奇地问。
“末将左足有瘤,但末将是骑兵,杀人不靠脚走!”
侯景原本心中就对这毛头小子有些轻视,又听见他对自己似有怀疑之意,口气就不大好。
“将军误会了,太子是以为将军腿上有伤,准备让太医为你医治呢。”
萧纲的属官连忙找补。
侯景的脸色这才好一点。
萧纲并不擅长和武将打交道,尤其是魏国的武将,所以特意邀请了曾招降过元法僧、元略等魏国宗室的大臣朱异作陪,并领着东宫一干核心人物相见。
大部分时候,都是萧纲身边的臣子们问,侯景答,间或问一些有关他身世和本领的问题。
侯景知道此番来就是要经受考验的,先是把得自元冠受的宝甲和宝刀拿来与众人把玩,而后又命部将几人出来演示自己的武艺。
只见侯景好几个部将都能轻松举起东宫明德殿前的大鼎,而他自己更是抛接禁卫中的壮汉好似无物,众人都是啧啧称奇,终于相信了他确实是一员能够在乱阵之中取魏主首级的人物。
见到他是这样的猛将,萧纲当即大喜过望,当即封他为“定北将军”,又在建康赐了座将军府,招揽这员猛将。
侯景一听只是“定北将军”,心里就有些不喜,即使萧纲赐了座将军府,心里也是闷闷不乐。
看出侯景不太满意这个官职,萧纲解释着:
“孤现在只是太子,不是皇帝,没办法许给将军太高的官衔。等将军来日立下战功,必有封赏。”
侯景看了看身后目露期待的部将们,趁着萧纲愧疚,突然道:“我等抛却故国、舍弃家小,如今都是孑然一身。我们想在梁国安家立业,听闻南方女子美貌温柔,可否请殿下为我等做媒,寻几个美貌的良家子?”
听说是要女人,众臣齐齐松了口气。
梁国现在国库空虚,粮草倒还有点,还要防御各地勤王的兵马,如果只是要几个女人,却是容易。
于是萧纲大方地应承下来。
“这事自然简单,不知将军喜好什么样的女子?”
侯景还不到三十,正是最好美色的时候,见太子应允,立刻笑着开口:“我听闻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是南方的名门,家中女子高贵美貌,愿聘之为妻!”
此话刚落,殿中鸦雀无声。
王谢门第之高,已经如同一个符号。哪怕现在的王谢已经不是晋时那样的门阀,那也是南朝一等一的高门,王谢能尚公主,家中女郎却向来只有高嫁或是互相通婚的。
听闻这一北地草莽粗人要求娶王谢女郎,所有人都惊呆了。
侯景见没人吱声,左顾右盼后,犹豫道:“可是王谢门中没有这么多适龄女子?那就某一人求娶便是,某的部将们可以娶其他人家的女子。”
竟然还是想全娶了王谢女郎!
这下就不是惊呆了,是气疯了。
当即有好几个想和王谢做亲家而不成的高门官员就嗤笑起来,小声嘀咕着“痴心妄想”云云。
侯景这才明白他们是瞧不起自己这一伙人。
尔朱荣势大时,便是洛阳中的公主、宗室女子都由他们予取予求,可到了梁国,他们竟连个高门的女郎都不愿给,侯景心中越发不满。
萧纲也被侯景这般胃口吓住了,他揣测着这北方来的胡人可能不太明白王谢女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于是回复道:
“王谢门高、齐大非偶,将军可与朱、张以下访之。”
“还要往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