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是丹阳大族,但陶弘景修道后就和家中没有多少关系,他养活弟子们的是靠自己的庄园山林和田产,还有一些草药和炼丹之物的生意,这些全要靠人脉经营,到了北面就得重新一点点培养。
祝英台并不是擅长经营的人才,陆修远才是。
只希望马文才能看在他派出三千弟子为他所用的面子上,能够在掌权后善待已经式微的道门。
祝英台从陶弘景那了解了他的想法后,即便如此北上既危险又麻烦,也要努力将这些人都带到北方。
她想的比较简单。
科举这种事,在这时代是第一次,在这世上也是头一遭,魏国现在又这么乱,马文才要举行的第一次科举很可能都没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的简直打脸。
以马文才这种傲娇的性格,花了这么心思和想法办了个科举,结果没来多少人,或者大家都一窝蜂跑去报进士科要当官了,也太凄惨了点。
茅山上这么多人,有些擅长医术,有些术算惊人,有些出身天文或水利世家,所学庞杂,一科报不成就报好几科,不行都报了,看起来人多也有气氛些,这就跟后世商场搞活动找一堆人做托儿似的。
而且名义上还可以说是南方来避难的士人,越发有逼格。
茅山和北方一直有联系,马文才又做好了安排,他们现在去码头城,然后乔扮成黑山军的雇军,从豫州进入梁国,直接去洛阳,黑山军以前有梁帝亲自准许的护送文书,是这上千人最容易乔扮的身份。
傅岐之前将家人和忠仆都托付给了祝英台,现在她要北上,自然也是一起走了,考虑到队伍里还有女眷和幼儿,他们准备到了马头城后让他们乔扮成被保护的商人家眷,一起北上。
***
就在陶弘景下令门下弟子全部前往北方时,从洛阳城里发向天下豪族、门阀、州府、乡村的举贤令也飞快地传递了出去。
为了让大部分人都能看懂,马文才特意着人将这封举贤令写的浅显易懂,此外,还特意说明了将在今年冬天举行“武试”,春天举行“文试”,选拔魏国官员,只要通过考试便能为官,不限年龄,不限门第。
此布告一出,魏国举国沸腾。
魏国已经近百年没有张榜“举贤令”了。
自从文帝汉化,官员皆在姓望之中遴选,宗主和以武勋立足的阀门虽然会得到朝中各种“公侯”的封号,却皆是虚职,就如同之前陈庆之的关中侯一样,既无领地也没府邸。
这也让不少人在背地里嗟叹,心道魏国官场究竟被尔朱荣屠戮成了什么样子,才能让洛阳“不限年龄、不限门第”的选拔官员。
嗟叹之余,更不免跃跃欲试,或是挑灯苦读,或是督促家中子弟努力读书、临时拼上一把,也许朝中没人可用,就把他们选上了呢?
持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各地如同虚设、甚至空虚无人的衙门每天都被无数人打听,想要询问“考试”的具体方式和内容,可惜魏国如今很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没有,和洛阳朝堂往来全靠驿站那些邸报,宿老和有官爵的宗主或许能打探到一点,那些没有主官的衙门自然多少人知道。
好在马文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多久,各地的城门前就布上了第一场
“武举”的具体方法和要求。
比起文士大儒,武人自然更容易在这种乱世生存,魏国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也许各个偏安一隅的世家贵族将目光放在来年的“文试”上,可更多的百姓和有些武勇的普通人对武举更感兴趣。
特别是那些曾参加过作乱却失败,又不愿归顺尔朱荣或朝廷而逃匿各地的首领,在知道洛阳在不限门第的选拔人才时,都生出了“出山”之意。
一直隐藏在许昌的宇文泰和独孤信也在城门外看到了这封张榜,两人商议了几天后,决定去参加这一次的武举。
一来,他们打听到元子攸回了洛阳后并没有清算尔朱荣的旧部,现在主持朝廷的是南朝来的白袍军,任城王的人马也归附了洛阳,现在如同一家,可见不会再有大的动乱,现在正是归附的最好时候;
二来,这次武举明显是选拔将领而不是普通头目的,除了要考膂力和骑射外,还要考兵法和地理,这个门槛的提高会将有带兵基础的考生拔高一大步。
宇文泰和独孤信都出身武川大族,家中并不贫苦,起事后也一直向会兵法的老将学习如何领军,他们都能读写计算,比起藏在什么地方落草为寇,不如去搏上一把,也许能正式领军一方、以后也能师出有名。
两人都是行动力高于旁人的年轻人,下定了决心就立刻去做,立刻出发前往洛阳。
现在是夏天,武举特意选在了并不农忙的冬天,大概是为了不耽误秋收春种,他们还准备在洛阳去拜访拜访熟人,打探下考官是什么人,如果是故旧,还能提前刷刷脸。
和他们抱有一样想法的自然有很多人,关陇那些将门听闻后几乎都写信要求家中的后辈不限嫡庶全部去参加武举,身体文弱或不擅武艺的,则发奋苦读,准备来年的文试。
凭着他们提前投靠马文才的“人情”,只要家中子弟不是太草包,多少都能混个一官半职。
他们在外浴血奋战,为的不就是这个?
一时间,各地人潮纷纷涌入洛阳,原本因为战乱几番动荡的洛阳终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颇有了些“中原正朔”的气象,而洛阳城中原本濒临倒闭关门的食肆酒店、客栈乐坊的老板们更是高兴的闭不拢嘴,私底下恨不得给那位
军中盛传的“马财神”塑个像、烧几注高香才好。
这人真是走到哪儿,哪儿就带财啊!
至于被众人在私底下夸赞不已的马文才,却为了现在百废俱兴的魏国忙得焦头烂额。
他在战略性和大局观上有优势,在交际和经营上也有所长,可是说到底只是中人之姿,既不能一目十行也不能过目不忘,有时候一件事还要反复斟酌才能做出决定,所以一旦事务多起来了,应付的就很吃力。
每到这时候,他就羡慕梁主萧衍极厉害的头脑,他不但博闻强识,而且记忆力超人,处理起公务来效率极高。
好在马文才也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在察觉自己力有不逮后,便将公文分门别类了一番,交由任城王、陈庆之、贺六浑以及其余擅长各类事务的人处理。
马文才现在本该是集权的时候,比如以前的尔朱荣就恨不得将所有的好处全给自己人享受了,却没有人像马文才这样好像在培养左右手似的这般无私。
在发现他确实不是试探也不是作伪后,无论这些人以前如何看待马文才,如今心里都对他有了许多感激和佩服,也越发上心他交予他们的事情,务必不辜负他这难能可贵的信任。
而诸事缠身的马文才,在接到建康游侠儿的传书时,竟然阴沉着脸在将军府的院中干坐了一下午。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萧纲敢对谢家下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马文才甚至都怀疑萧综不是东昏侯的私生子,那个萧纲才是!
不知在同泰寺里的那位梁主要知道他的儿子做出了和东昏侯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会不会悲怒交加?
不,他甚至比东昏侯更甚,要知道东昏侯最昏聩的时候,也没敢把屠刀对准乌衣巷。
在这个关头还敢动谢家,萧纲必有倚仗。
思及此,马文才终于坐不住了,起身领着两个侍从,一起出了门。
他们骑马从将军府出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到达了目的地——永宁寺。
见到是马文才来了,永宁寺的过往僧人无不纷纷合十避让,对他是又敬又怕,唯恐礼数有所不周。
马文才穿堂过院,终于到达一重重把守的小院,推开了屋门。
屋中正在抄写佛经的僧人抬头看了马文才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抄写,好似他的到来便如清风吹拂开了屋门一般。
然而他们两人心中都明白,若有再见之时,必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马文才知道萧综惯会做戏,也懒得和他周旋,径直说道:
“你那三弟萧纲,将陛下软禁在同泰寺了。”
第526章 角逐天下
马文才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立下极远目标的人,和生下来就是皇子的萧综不同, 他的人生向来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刚刚重生时, 他想要的是不要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能让父母安享晚年, 能振兴自家的门庭, 在发现日日被梦魇所折磨无法摆脱这场噩梦后, 便毅然决然地去了会稽学馆;
再后来,他想要天子门生, 想要成为流内清官,想要囤积物资以壮大自身, 无论是想要什么, 便立下一个最近的目标, 再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正因为如此, 他在离开梁国时,也从未想过会在魏国做到如此之地步,他最开始想要达到的目标,不过是能够拥徐州以自立, 成为一方诸侯, 再慢慢招兵买马、在这乱世中有一方安身之地而已。
他那时想, 等他有钱有地有人马, 也许过个一代两代,到了合适的时机,便能成就一番霸业,使得扶风马氏的名声传遍天下。
等真到了洛阳, 见了萧综,时局又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若非他扎扎实实一步步打下了根基,即便遇到了如此机遇,也成就不了现在的他。
萧综和马文才恰恰相反。
从小以为是遗腹子的他,随时做好了抽身离开的准备,他的目标虚幻而无目的,因为充满不确定性,自己也是不知何去何从。
等到了魏国,他终于想通了自己要什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却因为出奔魏国而一无所有,变成了一个空有一身抱负而毫无基础之人,唯有靠阴谋诡计和刺杀、窃取他人的胜利果实才能取得成功。
萧综的“想通”,改变了马文才的未来;
而马文才的“想通”,却摧毁了萧综的一切。
他们就像是磁石的两极,单独存在时都能吸引到无数的助力,两人一旦相遇,便有一方要被狠狠地推远。
正因为如此,被夺走了一切的萧综听到马文才说出这样骇人的事情时,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马将军现在又是想要利用我做什么了?难道父皇知道白袍军没有好好待我,不准你们回国?”
他被萧宝夤送回后就被马文才严密监视看管,除了那四个侍从再也接触不到任何人,中途他也用过绝食、自残等各种方法想要让马文才恐慌,然而等他发现马文才根本就没留在潼关后就放弃了这种犯傻的办法。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他笃定马文才不敢对他如何,只要他父皇还在位一天,只要他马文才想回到梁国,他的存在就有价值。
马文才也不多说,直接将傅岐带来白袍军的那封勤王书丢在萧综的脚下,冷冷笑着: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萧综将信将疑地捡起了那封勤王书,一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就知道这并不是封造假的书信。
他们几兄弟都是用萧衍的手书开蒙的,临父亲的帖子也不知临了多少年,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的字迹。
萧衍不愧是一国之主,一封简短的勤王令不过五六行,却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又号令各地在外的将领和宗室回京勤王,虽然是被囚禁之身,一封勤王书却写的文采斐然、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简直可以用做勤王之文的范本。
但看在萧综眼里,就不是毫无低声下气的意思了,而是通篇都是痛心疾首、都是悲愤交加。
“我父皇为何又要出家?”
萧综抓住了问题的症结,蹙眉问道:“国中出了什么事?为何是老三软禁了父皇,我皇兄呢?”
“太子在同泰寺遭人暗算,已经薨了有一阵子了,谥号昭明。”说起太子,马文才带着惋惜的语气,“我不在国中,具体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中了毒,京中内外的名医都请了去,连几十年不下山的陶弘景都去了建康,也没有救回太子的性命。”
“是老三,一定是老三……”
萧综喃喃自语,“他从小就对太子的一切都感兴趣,太子性情好,自己有什么都不会忘了几个胞弟一份,久而久之,他们都当做理所当然,老三又是个好大喜功又没有主见的,别人一怂恿就什么都敢干……”
马文才对他的任何揣测都不感兴趣,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来幸灾乐祸的。
“谢家也出事了,勤王令一下,湘东王就下了檄文率先起兵,萧纲或许是拉拢不成,软禁便成了杀鸡儆猴,谢家的乌衣巷着了火,无人逃出。书信是茅山用信鹰送回来的,应当不会作假。”
他现在心中烦躁,也不耐烦和萧综周旋,径直说道:“你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萧宝夤的齐军在嵩山下遇到山洪全军覆没、尔朱荣在洛阳城外被消灭,现在魏国朝堂是白袍军说的算,我原本已经不准备回梁国了……”
“那是我打下的局面,你这个无耻的窃贼!”
萧综咬牙切齿道。
“我原想着在魏国慢慢打下基础,等北方稍微安定,再考虑南下,可现在萧纲明显是个疯子,今日谢氏能够无人生还,明日就能是王氏、徐氏,甚至是宗室子弟。”
马文才不愿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魏国因宗室夺权内乱不止、民不聊生,洛阳城血流成河。我也可以对南方坐视不理,这些世族高门对于现在在魏国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干系,可……”
可他还是坐立不安了。
理性告诉他,此时他该做的是静观其变,静候梁国大乱,再趁虚而入。
就如同他诱惑魏国那些将领大臣的一般,只要等梁国大乱互相残杀了,他们再打着萧综的旗号从豫州南下,一路攻入荆楚之地,即便不能打下梁国,也能趁机夺下大片的沃土。
湘东王萧绎背后站着的是扎根在荆楚四州的宗室和将门,是萧衍昔日的旧部之后或信任的人马,一旦要率部勤王,那必然是倾巢而出,荆楚必然空虚,若是他们速度够快,益州、巴蜀或许都能一路攻克。
然而萧纲也并不是寻常人物,继承了东宫政治遗产的他,名义上在梁国有摄政理事的权利,他手中又控制着天子,各地宗室和将领最大的可能是按兵不动,等待两边分出胜负,再根据局势坐收渔人之利。
如果一开始便群起而攻之,这场动乱反而能很快结束,怕就怕的是一直陷入胶着,建康据城坚守,为了得到胜利,萧绎或许会打着勤王的名号一点点蚕食魏国的领土,先攻占以江州、扬州为首的亲近东宫派官员刺史的州郡,再围住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