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太早,隔壁的雅言声还没响起。
姚华将剩下的鸡背在身后,准备趁着天色没大亮送回去。
这每天往来巡逻不止的甲舍,在从斥候出身的姚华眼里,竟有如无人之地。
待送回了鸡,确保中午不会又是全素之后,姚华和陈思对练了一会儿,方提着自己的弓,准备“上班”去。
“真不知道这些身材孱弱的学生有什么好教的。”
陈思虽然没有跟姚华去上过骑射课,但因为他要照顾他们骑来的马,也见识过小校场来来往往的学生。
“让主公教他们骑射,实在是折辱了您。”
“有几个还不错的。”
姚华却并不觉得他们很差,甚至有些欣赏。
“身子弱却不愿自弱之人,都应该得到尊重。”
“……主公说的是,是我有了偏见。”
陈思躬身认错。
“好了,我走了!”
姚华其实是个性单纯的人,心里想着要去上课就一点都不愿耽搁,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替马,跨马持缰便往小校场而去。
会稽学馆之中,会在馆中骑马穿林过馆的,只有姚华一人。
起先,大部分人还有些意见,可见他并不纵马,馆主也没有什么意见,渐渐的,大家对于这个新来的骑射先生每日骑马进出,也就见怪不怪。
姚华知道大部分人是不重视骑射这门课的,有的学骑射是因为家中便学过,凑个成绩;有的学骑射是因为家中有人便是将领,日后好去投靠,真正对此有兴趣的,寥寥无几。
但他是个认真的性子,拿了人家的钱,就希望能给学馆教好学生,所以对每个学生也很“认真”。
不过在这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学生眼里,他这种军中操练新兵的法子,实在跟怪物也差不了多少了。
“姚参军。”
“姚先生。”
“姚师傅。”
见冷面大魔头进了校场,一干学子腿肚子有些发抖,壮着胆子向他问好。
姚华对他们点了点头,眼神往校场中一扫,怔了一怔。
“你来了。”
他笑着对祝英台打了个招呼。
祝英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是啊,我来上骑射课。”
姚华往祝英台身边望去,见自己的债主也在,还新添了不少学生,有些纳闷地用食指搔了搔脸,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课突然受欢迎起来了。
明明从他上课起,已经跑了几十个学生。
“既然人都到了,那就先都跑五圈吧。”
姚华在一阵哀嚎声中指了指前面的校场:“跑精神了,再来练臂力。”
祝英台以为教骑射就是先从拉弓射箭开始,没想到会和前世的体育课一样一来就先跑步,忍不住脸色发白。
她看了眼小校场的范围,就算再“小,”一圈下来至少有两百米,五圈……我的天,五圈一千米?
她的腿肚子也开始发抖了。
祝英台还没要求什么,姚华就已经先为她开好了后门。
“你体质不同于他们,能跑几圈跑几圈吧。”
姚华看了她一眼,很理所应当地说:“你跑完了就到我身边来休息。”
“这不公平!”
傅歧看姚华不顺眼,不顾祝英台地猛瞪,大叫了起来。
“凭什么他能跑几圈跑几圈,我们要五圈?”
“就是就是!”
“为什么我们要跑五圈。”
“因为他的根骨不适合练武啊。”姚华眨了眨眼,“你要觉得不公平,他跑不完的你替他跑了吧。”
“你!”
傅歧气的半死,突然被身边的梁山伯拉了拉袖子。
“你拉我干嘛!”
“祝英台身体不好,应该是有心疾。”梁山伯压低声音,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就别惹事了。”
心疾?
傅歧呆了下,看了眼面色红润的祝英台,半点都不相信。
但他还是没再嚷嚷。
“我,我觉得我能跑的下来,就是有点慢。”
祝英台不知道姚华为什么会为他开后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首《木兰辞》,但她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照顾”。
她以前虽然不是什么元气少女,可考试体育课也是必考的,八百米她跑的下来,想来一千米也就是那个,稍微,累一点?
她没什么底气地又补了一句:
“你们不嫌我慢就行了!”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姚华笑了笑。
“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祝英台的脸,又一次唰地红了。
傅歧在乙科一直是说一不二,他没闹了,上课的学生们也就没有跟着闹腾,加上祝英台说了自己能跑完,只是有点慢,所有人便活动下手脚准备跑圈,却见姚华撮指为哨,一只细长的黑色猎犬从马厩里跑了出来。
“大黑!好你的姚华,我的大黑果然是在你这里!”
傅歧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升了起来。
“你不经过我同意就用我的狗?你问我的意见了吗?”
“我不是从你的院子里偷来的。”
姚华无辜地说:“它自己找来这里的,我见它善于奔跑,就让它每天陪着学生们一起跑圈。你这是猎犬,每天不跑上足够的路,会身体衰弱而死的。”
“你听你胡言乱语!”
傅歧卷起袖子,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找个由头就要上去干架。
“你欺人太甚!”
旁边围观的学生有许多已经被姚华每日纵狗惹得满肚子怒火,加上尚武之人性格本就外放,如今见乙科小霸王要对冷面大魔头动手,一个个吹哨的吹哨,喝彩的喝彩,唯恐天下不乱。
傅歧已经卷起了袖子,频频递给马文才眼神,递的眼皮子都要抽筋了,那马文才还是毫无所觉一般,在原地一动不动。
其他人以为傅歧是邀请马文才一起对付姚华,也有不少人听过马文才武艺不在傅歧之下,眼神更加期待。
见傅歧左右眼都快眨出眼泪来了,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幼稚的马文才心中一声叹息,终于还是开了口。
“姚参军说的没错,猎犬难于豢养,除了保证每天的肉食,足够的活动也是必须的,如果你长期把它养在院中,很快它就不是细犬,而是肥肠了。”
傅歧难以置信地看向马文才,似乎是没想到马文才会为姚华说话,他举起的拳头就这么僵硬了一会,最后还是慢慢放下。
“算了,既然马兄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你了。大黑我自己会溜,日后不劳你‘费心’,你也别老是骗它来小校场了!”
傅歧趾高气扬地对姚华丢下这句话,伸手一拍巴掌。
“大黑,跟我一起去跑圈!”
可他双手连拍了三四下,大黑依旧蹲坐在那里,伸出长长的舌头看向姚华,等候着后者的指令。
至于傅歧的叫声,根本是置若罔闻。
眼见着傅歧脸色铁青又下不来台了,梁山伯不忍直视地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大家都开始跑了,你也别老盯着狗了,我们赶紧也去跑吧!”
再站下去,他真怕傅歧尴尬到当场自尽啊……
傅歧没想到自己养的狗居然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被梁山伯拉着跑了起来,频频回头,看着姚华以哨声为令,指挥着大黑去咬落在最后之人,几乎觉得自己眼睛看错了。
就连马文才都说自己只会用狗,可这叫做姚华的参军一天都没有养过大黑,却能用哨声指挥它突左突右,犹如大将军指挥自己的卒子一般,这教他心中怎么能平衡?
更别说所有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明明大黑是他的!
是他的!
马文才因借助在傅歧屋里欠过他人情,所以被他恳求后才会来上这骑射课,可如今跟着一群寒生在小校场跑圈,身后还有猎犬狂吠之声、哭爹喊娘求饶之声,几乎跟菜市场一般喧闹,他面子实在有些架不住,只觉得这一切都蠢哭了。
他体力不弱,从小也刻意锻炼过脚力和耐力,所以此时跑起圈来,倒一点也不吃力,让人意外的是祝英台和梁山伯居然也能跑下来,梁山伯是男人也就算了,可祝英台能气喘吁吁地跟上就实在让人意外,说不定她说没错,慢是慢点,跑五圈应该也没问题。
但他的乐观估计从大黑加入跑圈后就消失了。
只见大黑一下场,祝英台便神色惊恐,只要犬声一吠,她就几乎是抱头鼠窜地跑到他或梁山伯的身边,靠他们的身体做掩护离那狗远远的,可见怕狗怕成了什么样子。
那边姚华正一心指挥着大黑追赶掉队之人,祝英台又混在人群之中,没注意到她的异状,马文才见她一惊一乍连续摔了几脚,心中有些烦躁,就想上去跟姚华理论一番,看能不能不要用狗。
只是他脚步还没迈,校场上情况却突然变了。
原本还能不紧不慢跟在人群之中的梁山伯,却好像体力用尽一般慢了下来,渐渐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每当祝英台要跑到大黑身边时,梁山伯便会落在最后,那大黑自然是向他扑去,于是“惊慌失措”的梁山伯便会渐渐将狗带离祝英台身边,而劫后余生一般的祝英台自然是趁机大步跑开有狗的地方,完全没注意到她为什么突然会“安全”了。
等祝英台离开了,梁山伯的脚步又会陡然加快,往前超上几位摆脱掉大黑,但是始终坠在队伍的最后,不停地重复被大黑追、受到刺激加快速度跑开,再被大黑追的过程。
如此几番后,姚华似乎也看出了什么,一声长哨把大黑叫到了他的身边,引得所有学生纷纷意外,但没有那恶犬扑人,他们却完全不敢因此大意,因为姚华要亲自下场更加可怕,一个个生怕姚华会亲自盯人,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儿跑,这一日跑圈的时间竟比平时用的更少一点。
半刻钟过去后,马文才见祝英台已经没有最先的惶恐了,实在不耐烦再兜圈子,脚下一个发力,第一个跑完五圈。
在他过后,傅歧等几个学子陆陆续续也跑完了五圈,开始在场边休息。
大黑一直没有下场,祝英台虽然跑的很慢,但居然不是最后一个跑完的,有个比祝英台还矮的瘦小学子最后一个跑完。
在梁山伯被咬之前,他一直是被狗咬的最多的,裤子都被咬下来几回,如今顺利跑完之后立刻往地上一摊,向着梁山伯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可惜梁山伯没接受到他感激的目光,刚跑完的他正在被傅歧调侃。
“你还说你身子不弱,刚刚给大黑追的!啧啧啧,它每天吃的鸡还是你做的呢,真是白心疼它了。”
傅歧拍着梁山伯的肩膀,说着说着突然又高兴了起来:“它这么刚正不阿,一点都不徇私,随我!”
马文才恰巧从他们身边过,听到傅歧调侃梁山伯体力不行时忍不住一声冷哼,和他们擦肩而过。
“他哼我干嘛?”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马文才刚刚是不是笑话我自吹自擂了?”
“没有,傅兄想多了。”
梁山伯好脾气的笑笑,看了马文才的背影一眼。
他应该没有发现吧?
毕竟姚参军将那狗唤回去的很快。
说起来,祝英台是为何得到了这位骑射先生的照顾呢?他居然会让她能跑几圈就跑几圈,后来又似乎是看出她怕狗,一直让大黑伏在他脚下不动,明显是为了照顾祝英台的样子。
不仅如此,祝英台明显是不好动的人,因为动物的毛发会让她全身红疹甚至咳嗽,也一直不肯上骑术课,甚至家中连骑装都没为她准备,今天穿的还是临时用马文才的劲装改小的。
那她为何独独要来上这骑射课?
梁山伯满心疑惑地向祝英台看去。
蓦地,看到祝英台望向姚华的视线,他的后背一僵。
他性子通达,与人的情绪变化最为敏感,否则也不会猜出祝英台会是女儿身,继而和她保持距离。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即便是对着马文才这样的名门公子也应对自如的祝英台,居然会因为那姚参军低声询问了什么就红了满脸?
不仅仅如此,她抬头看向姚华的眼神,明明是充满了仰慕和喜爱的神采!
完全就是少女怀春一般?!
是姚华发现了什么,在勾引祝英台吗?
还是祝英台自己单方面生出了某种好感?
马文才像是护着自家妹妹,不,像是护着自家女儿一般护着祝英台,竟然没察觉出祝英台对这位骑射先生所生出的特殊好感吗?
他那种对于自己的防备和警惕呢?在这一刻通通失灵了吗?
梁山伯难以置信地向着马文才的方向张望,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站在祝英台身侧的马文才似乎毫无所觉,不但完全没有注意祝英台看向姚华的眼神,反倒和姚华说起话来。
马文才素来高傲,也极少服人,可和姚华说着说着,竟和祝英台一般,眼神中有了钦佩的神色。
看见马文才的神色,梁山伯心中的震惊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最终变成了认命的一叹。
他与祝英台结交便是攀附权贵,因为他出身太低又身无长物,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另有图谋。
姚华虽不知什么出身,可明显也是养尊处优养大,礼仪做派和寻常庶人大为不同,能这把年纪当上参军,大抵阵中冲杀的本事也不弱。
祝家庄尚武,祝英台喜欢这样的少年英雄,若对方出身不低,马文才为何要从中阻扰?
看着马文才对祝英台的眼神毫无所觉的样子,他自己恐怕还未识情爱是什么东西,否则少年对心上人的情绪最是敏感,怎会视若不见?
罢罢罢,傅歧说的没错,什么事一碰上祝英台就会变得奇怪,他明明是心如止水之人,为何如今却频频自怨自艾,即便是出身不好,他以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大概是身体跑累了,脑子就越发活跃,老是想一些有的没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