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华已经快要疯了,顶着他腰间的膝盖又往下用了用力,压得马文才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士可杀,不可辱!”
马文才拼命地挣扎了一下。
“谁要杀你?谁要杀你?啊?”姚华声音高了几分,“我手下从不染无辜之血,你干什么了我要杀你?我明明就是想留你好好说话!”
“你这是要和我好好说话的样子?”
马文才大吼。
“你掏刀子对我就正常?”
姚华嗤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两人的对话很幼稚,翻了个白眼松开了压着马文才的膝盖,也松开了手掌,站起了身来。
马文才感觉到身上一轻,几乎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手上、脸上都是泥土,显得极为狼狈。
“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说话,我在南边没什么朋友,虽然有师生名分,但我那日说喜欢你和祝英台的为人,想和你们做朋友是真的。”
一直以来东躲西逃,姚华也已经很疲惫了。
马文才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我犯了事,为了避祸才在外奔走,我家中长辈与王足曾有恩,我犯事不好用家中的名贴,家中长辈便请王足为我写了封荐书和路引,好谋个方便。我借着这封荐书一路穿城过地不至于受阻,王足与我有恩,但要说我和王足有多熟悉,那是没有的,因为我本就没有在湘州待过。”
姚华身份干系太大,并不能完全告知马文才,只能将事情用春秋笔法带过,但因为是真实经历,所以神色眼神毫无作伪闪躲之处。
马文才身上的戒备心似乎微微有些放松。
姚华见马文才没有掉头就走,心中直呼庆幸,接着说道。
“我确实久在行伍,如今王足参军的身份也是真的,他麾下参军有缺,又无需报于吏部便可委任,所以家人求取荐书的时候,他就给我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只不过我我还没有去上任。我就是在去湘州上任的路上遇见了驿馆之事,大黑被人偷卖,才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我晕船也是真的,我是将门出身,家中却不是水军将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带着两个家将,因为我家世代将种,有家将部曲又有什么不对?我缺钱,自然去找朋友亲眷借钱,怎么会派家将去本就欠下人情的王足那里借钱?”
姚华说到借钱还有些不自在。
“总而言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降将之后?”
马文才还是将信将疑。
“梁国的魏国旧将,何止王足一人?我家本就是北人,才会和王家有旧,我犯事出逃是攸关性命的事情,哪里还能大张旗鼓,所以一听你要去报官,立刻就想让你等等,让我说明来龙去脉。”
姚华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匕首,一把抓住匕首的鞘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在他手指间犹如跳舞般翻动了一遍,下一刻已经被姚华递到了马文才的面前。
“还你,我没你那么多弯曲心肠,下次有什么事情你若是不明白的,大可直接问我。我能说的自然会说,不能说的肯定和我性命关联。”
姚华叹了口气。
“若你真要报官,我也没有法子,我犯的事不但掉脑袋,还会让家人连坐,我便是死在牢狱里,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的。”
花木兰的后人被南梁的官府抓了,让胡太后怎么想 ?让天下人怎么想?
他便是死,也不会多吐露一个字的。
也许是姚华所说之言出动了马文才哪根神经,在他叹气说着“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时,马文才脸上的防备之色才真正减退了许多。
他怔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匕首
“我知道了,姑且信了你的话。”
马文才还是满脸不悦的表情。
“若真如你所言,你还是赶快给我离开会稽学馆,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连累到我们馆里。要是我发现你言语不实或不愿离开,我还是会告官查明你的身份,你好自为之!”
他手上身上都是泥土,又在姚华这里吃了亏,话也只信了五成,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整理下自己,短期内不想再见到这人。
他稍微整理了下身上狼狈之处,转身准备走,走了几步心中实在是好奇,又忍不住回过头,问出一句话来:
“你说你犯了事会连累家人,是什么样的事?”
姚华没想到他会特意问他这个,怔愣过后,表情坦诚地说:
“我拒绝了一件对我个人前程有益,却违背我良心的事情。因为拒绝了这件事,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权贵,才惹下了杀身之祸,不得不在她报复之前离家奔逃。”
马文才估摸着情报探查的也差不多了,是魏国南投的将领,说不得还是举族来投的,又得罪了朝中的权贵,家中有儿郎突然失踪的,应该没有几个。
“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
马文才随意拱了拱手离开,再也没有回过身。
他进姚华的小院时间太长,风雨雷电见主子进去的时候叫他们把守四面心中就有些不安,见到马文才出来了,守着正门的疾风顿时松了口气,迎了上去。
只是马文才再怎么整理仪表,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连自己穿衣都不能利索,更别说整理的妥当,那狼狈没办法掩去,衣襟似是被撕开过,腰带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看的疾风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询问,只能装作不知。
“主子,这姚参军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些不对,但大概不是我想的那种。”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没办法真把他怎么样,叫山下我们的人守好会稽学馆四周,别让他趁夜跑了,若是真跑了,看着他的行踪,回报与我,我修书去报官。”
“主子既然对他还有疑问,为何不直接去报官,让官府去查?”
马文才刺杀王足的事情是机密,即使风雨雷电也不太清楚其中内情,疾风并不知道为什么马文才这么关注一个武人,仅仅是因为他的马是从他那里得的实在是说不通。
他这主子向来深谋远虑,这种单刀直入去找人挑明事端的做法已经跌破了他们几人的眼睛。
“虽有疑问,也还没到要置人于死地的地步,得罪了这样背景不明的人,除非做的滴水不漏,否则只要有一点风声出去,也许日后会后患无穷。”
马文才回答。
“原来如此!”
疾风恍然大悟。
“主子是怕他真有什么不对,身后还有其他人,会暗中为他报仇?”
马文才不置可否,似是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此时风雨雷电四人已经接到消息来门前与马文才汇合,目的几乎已经达到,马文才也不想再多逗留,径直领着几人离开。
没走几步,他似有所感,回头看了院门一眼。
院门处,姚华静静地立在那里目送他离开,见他回头,遥遥对他拱了拱手,宠辱不惊。
马文才的眼前,顿时就浮现起他刚刚沉重而叹的神情。
“哪怕因此掉了脑袋,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
为什么他突然有些相信他的话了呢?
大概是……
刺杀王足后的自己,在见到王足处来人时,也曾这么想过。
而姚华那张沉重又疲惫的脸,他更是熟悉,找不到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
因为,那神情,那种不堪重负的疲惫……
——俨然就是镜中的自己。
***
“主公,他走了?”
听到外面再无任何动静,陈思从门后缓缓步出。
“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万一连累了王将军……”
他是魏国人,对梁人没什么好感,更别说这人先是巧取豪夺了他家主公的战马讹诈,如今又对姚华显现出无缘无故的敌意,无论从哪一点看,都算不上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马文才大概也做过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杯弓蛇影,见到什么都疑神疑鬼,我正好撞在他枪尖上罢了。”
姚华关上了院门,缓缓走回院中,又坐在阶上开始数钱。
“我听他那意思,只要主公不走,他就要报官,他随身带着匕首,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主公真的不担心?”
陈思眼露凶光。
“要不是您刚刚给我手势拦着我,我早就跳出墙去干掉那几个毛头小子了,就那几个嫩鸡,还真以为能拦住我们离开!”
“他手下都是江湖游侠的花架势,一点血光都没见过,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便找个空闲时候把他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哎,我刚刚数到多少来着?”姚华似是充耳不闻,捡起自己串了半吊子的钱,大伤脑筋的看了半天,只好全部倒入箱中,准备再串。
“主公,你倒是给个话啊!”
陈思大急。
“我们是南下来避难的,不是来当内应探子的,也不是来挑起两国矛盾的。”姚华抬起头,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厉色。
“我知道你看不惯南人,但这里是学馆,不是战场!收起你那些心思,安心准备行装,这几日跟着学馆里的人出发去找阿单。”
她眼神看向西方,神色坚定。
“阿单一定没出事,我感觉的到,他肯定是被困在哪里了。”
听到姚华说起阿单,陈思眼里的戾气渐消,只能有些气馁地跺了跺脚。
“我看马文才进退有度,偏偏将心思放在我身上而致方寸大乱,甚至身怀利器,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恐怕是一揭发出来便连累家族的大事。”
姚华跟在任城王身边几年,形形色色的贵族和将领也不知道见了多少,她性子虽然率直,但正因为性情坦荡,越发容易看出别人的曲折,马文才这样的人物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厉害的,可她跟在任城王身边做护卫,接触的都是北魏京中最顶尖的政客,马文才这点心计,在她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像他这样的士族,凡事以家族为先,便是知道我有什么不对,为了日后不留有后患,都不会真的斩尽杀绝,毕竟我是光脚的,他是穿鞋的,我还是武人。只要给他一些让他能相信的把柄,他握着我的把柄,便会安心,就跟拿到了护身符一般。”
姚华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些人啊,我看着他们活得都累,真累!”
“主公又在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陈思蹙眉。
“为什么给了他们自己的把柄,反倒对您有利?”
“这些天生弯曲肚肠的,原本就是瞧不起武人的脑子,无论你做的多聪明,他也是瞧不起,那又何必非要让他瞧得起你,你活得笨一点,他们自己就把你所有的路都想好了,想的比你还仔细。”
姚华表情无奈:“你干脆将把柄递到他手上,他反倒瞻前顾后,非要好像被他逼得已经无路可退给他的,他才相信,然后高兴地随你去了。你说这不是有病吗?可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我见的多啦,已经习惯了。随他去吧,他不会真卖了我们的。”姚华挑了挑眉,“何况我看人从不会出错,就算我没有说出‘苦衷’,他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他就是心思重,想得太多。”
“主公心思太过豁达了,我看他就是一肚子坏水,否则他那么有钱,我们急用找他要回赎马的钱,为何只给我们这么半箱子?这种公子哥还有身上没钱的时候?我们带的珠玉细软可足足值五万!”
陈思越想越气。
“就给五千钱,打发要饭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啊!”
姚华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说给我三五千,我直接要了五千,我看他那表情跟我抢了他媳妇儿似的,要有钱的人不是那张脸,应该是真的没钱。不是用掉了,就是真送回家去了。”
“哎!”
陈思见姚华这时候还在为马文才说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啊!”
姚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猛然一击掌。
‘难道主公想到马文才哪里不对了?!’
见姚华这幅样子,陈思一凛。
“我想起来了,是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二啊!”
姚华大笑着低下头……
箱中刚刚那一百七十二枚钱,已经被她自己抖掉准备重数了。
“啊啊啊啊啊啊!”
姚华欣喜的表情突然一垮,欲哭无泪。
谁来救救他们?
她和陈思,对数字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哈哈哈哈让我抓到把柄了吧!你敢轻举妄动我就让你粉身碎骨!哼!
姚华:(无奈)好好好,你厉害,我告诉你啊我的把柄是这个,你千万不要欺负我你知道吗!我有苦衷的!
姚华:(内心摊手)你看,直说他们不信,非要逼着挨一顿打才信,然后自己就给你找好理由了,完全不必你多费口舌,省事吧?
祝英台:(无条件赞同)姚先生好棒!
第76章 固所愿也
马文才以为自己了却一桩心事之后,看什么都顺眼。
如果要让祝英台来唱的话,大概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之类吧。
姚华也许跟王足没有关系,他刺杀王足的事情并没有暴露,也不会有什么敌国奸细前赴后继的来刺杀他,他依旧是会稽学馆出类拔萃的弟子,是受到众人敬重的高门公子,不会因为妖言惑众而下狱,也不会因为刺杀官员而被绞首,更不会连累家人,这感觉……
实在是太好了!
马文才伸了个懒腰,顿觉精神抖擞。
一夜无梦,他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马文才,你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