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深抓着她的手晃了晃,她啧了一声,道:“小姑娘家家,从前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怎么好瘦成这样。”她大概猜到这个女孩子生前是经历了多少,因此即便亲眼看见她下手狠辣,也没法将她跟寻常厉鬼同类而语。她在苍穹做惯了大师姐,要是她师妹被人这样对待,她保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子,因此看见方佳琪,多少有些心软,下手也宽松了许多。
真奇怪,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感觉到活人身上的温度呢。方佳琪不再动弹,她静静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暖,不受控制地想,要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对她伸手就好了。
那段时光里,方佳琪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一坨没人要的垃圾,没人愿意靠近她,偶尔有人过来她身边,也只是为了在她身上再踩一脚。她曾试图找张老师申请换寝,当然,这并没有得到重视,在她眼中,这些只是十几岁小孩子们的打打闹闹,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先去招惹别人,人家又怎么会劲挑着你去欺负呢。
这一年里,方佳琪活成了一具麻木的机器,没有人和她一起吃饭,她就自己一个人吃;没有人与她谈天说话,她就在笔记本上写,把笔记本当成她的朋友——一个永远不会离开她的朋友。
她要坚强,忍过这两年,等毕业了一切都会好的。方佳琪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然而现实告诉她,一切只会越来越糟。
方佳琪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时常睁着眼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她变得很瘦,体检时量体重,一米六几的小姑娘,甚至还不到八十斤;她夜里总是多梦,经常见到离开她多时的父母,他们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从没有离开过,却在她跑向他们的时候,又渐渐在她眼前消失。
每到这时,她就会从梦中清醒,枕巾一片濡湿。
方佳琪没有撑过去,她选择了另一种方法,去寻求一个解脱。她看着曾经高傲的同学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恨不得下跪磕头来换个活命的机会,多有意思,多么畅快。
可是……方佳琪弯下腰,她将脸贴在陆见深握着她的那只手上,她心想,真是奇怪,她竟然觉得,要是能有一个人,无论是谁,只要一个就够了。
只要有人能一直握着她的手,偶尔愿意听她说说话,要她做什么,她都是愿意的。
她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么一点希求而已。
地板突然松动了一下,被人从下面撬开一块来,有个年轻鬼差从里探出头,撑着双臂翻身往上爬,宋显看不过去,上前拉了他一把。小鬼差上来后不慌不忙地将地板原样按回去,才朝着教室敬了个礼。
他一本正经地道:“地府专线,滴滴捉鬼,竭诚为您服务。”
“请问需要带走的鬼魂在哪里?”
小鬼差眯着眼在教室里观察了一天,终于开口道,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最近游戏打多了,视力有点不大好,回去我就配眼镜。”
宋显:那么大点地方,总共就这么一只红衣厉鬼,他近视度数得有多深才能连这都没找到啊!
陆见深:不知道阎王有没有考虑过向人类学习一下上岗考试这件事。
这年头的鬼差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第38章 无辜 九
还是方佳琪自己站起来举起了手:“这里。”
小鬼差乐颠颠地跑过来:“这么自觉, 不像是个厉鬼呀, 乖了乖了, 等到了地下, 我会帮你跟判官大人求情的。”
方佳琪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小鬼差将锁魂链缠绕在她身上,小鬼差牵着链条的另一端, 正要将鬼带走, 陆见深忽然道:“等等!”
“每个人死后,欠下的因果都要一一偿还,但我知道, 你不会愿意等那么久的, 是不是?”
方佳琪咬着下唇,她点了点头。
任由这些人在人世间逍遥快活, 毫无歉意地过上几十载, 叫她怎么甘心呢。
陆见深看向小鬼差, 问道:“我记得从前地府是有一桩先例。恶人罪大恶极,便抽其生魂,日日受刑, 直至阳寿终结, 对吗?”
小鬼差愣了一下,从背后的背包里翻出一本老厚的宝典, 打开词条开始埋头一页页地翻找:“好像听前辈说过, 等我找找……”
陆见深不管他, 她盯着方佳琪的眼睛, 道:“待你见过判官,就将你所有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请求他对这些人施以刑罚。”
“你告诉他,之前的事是你冲动,你愿意认罪受罚,只求判官大人使这些人日日梦中皆成为当日的你,体会你所经历的一切。”陆见深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她勾唇一笑,“这才叫做真正的,一报还一报。”
宋显目瞪口呆:“陆陆……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又没有让她求判官做出多过分的裁决,她们可是连一点皮肉伤都不会有。”陆见深答,“她们既然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过,那些只不过是不当一提的玩笑。既然如此,我的提议想必对她们来说,又算得上是哪门子的惩罚呢。”
小鬼差迷迷糊糊地道:“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宋显:……有个屁的道理!
陆见深摸摸方佳琪的头,“别怕,我会记得烧纸钱给你的。”就她姑姑那样子,要想让她记得方佳琪的身后事,怕是比再来一道天雷把她劈回千年前还难。
方佳琪睁着红彤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良久才道:“谢谢。”
“哎哟我的天那,这、这是谁呀。”宋显到地方前发了信息给校长,他接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赶来,还没进门就先看到了躺在外边的李梦瑶,他哆嗦着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这还有气呢,快,快叫救护车!”
哦?居然还活着?宋显诧异地看向方佳琪,她察觉到他的目光,轻声道:“对于她来说,一辈子面目全非地活着,比要了她的命更难受。”
宋显:最毒妇人心呐这是。
校长联系了救护车,这才走进教室。他刚一进门,方佳琪和小鬼差两双鬼眼就直直地看了过去,方佳琪对这位校长无甚好感,似乎是想故意吓吓他,她咧开嘴角,露出青黑尖利的牙齿。
小鬼差倒是友好得很,他还举手超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是滴滴捉鬼的员工,满意还请给个好评哟~~”
校长:……
他哆嗦个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直接厥了过去。
小鬼差:鬼鬼不知道,不管鬼鬼的事。
这个人原来那么胆小的吗?小鬼差呐呐地缩回手,他直觉自己做错了事,一溜烟带上方佳琪跑了。
宋显上蹿下跳折腾了半天,校长才幽幽醒转,他咳了两嗓子,抓着他的手道:“我,我老眼昏花,刚才好像活见鬼了。”
宋显皮笑肉不笑地戳破了校长最后那一点希望,“不,你没看错。”
校长:……
他原地晃悠了两下,像是又要晕。
宋显快手快脚地扶住他:“别介,这满地乱七八糟的,还指着你处理呢。”
校长满心悲愤:“这我能怎么处理呐,啊!”
陆见深建议道:“不如报警,再实话实说?”
“……谢谢,我暂时还没有被送到精神病院或监房去的想法。”校长摸着被戳了一个大窟窿的地板,含泪道:“现在的鬼那么过分么,连我们学校的地板都不放过?”这修缮起来,可都是钱啊!
陆见深:她看着那个熟悉的痕迹,好像是她戳出来的?
不,都是富贵剑的锅,她不背。
宋显:……他瞄了瞄站在旁边的那位始作俑者。
陆见深的眼神飘忽,她站在校长那边强烈谴责道:“可不是!真是太过分了!”
宋显:……是我输了。
陆见深到底心虚,随便找了个由头就要拉着宋显溜之大吉,校长说着要留他们吃饭,只是毕竟眼下一大堆麻烦事儿正等着他,他也没那个功夫,不过他拉着二人的手不放,好说歹说,非让他们答应下回有时间来帮学校看看风水不可。
照校长的意思,即便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亲眼见识了这种事,再不信也得信了。
他深觉学校布局有问题,就是没有,一连好几条人命,能驱驱邪也是好的。
“所以你们没蹭饭就回来了?”阮安趴在椅背上,纳闷地道:“不敢相信呀,照说宋老抠那个性,怎么着也得连吃带拿才合理嘛。”
“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宋显拿着街边拐角小店里买的红糖馒头塞进阮安嘴里,“组长回来了?”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透着亮光的玻璃窗。
“啊。”沈思原幸灾乐祸地笑道,“把堪言给提回来了。”
“堪言?”陆见深问道。
“哦,就是先前没给你介绍,跑外头出公差去了的同事,他叫李堪言。照说早该回来了,一直拖到现在,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宋显解释道。
他话音刚落,沈遇就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大步流星地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只不过,他的腿上似乎还挂着个什么……头顶空空的不明物体?
“组长,组长算我求你,你就收留我一阵吧,不行让我在调查组打地铺也好哇,我自带行军床还不行吗。”
挂在沈遇腿上不肯撒手的少年五官俊秀,只可惜头皮噌亮,连半根头发也无。
陆见深:有商机!
阮安好不容易把馒头咽下去,他指着少年的脑袋哈哈大笑:“我说堪言,你出了趟远门的功夫,怎么一回来就成了个秃头了?”
李堪言哀怨地看了阮安一眼,继续扒着沈遇哀嚎。
沈遇脑门上蹦出青筋,他忍无可忍,一脚把李堪言踹开,“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送回青鸟窝里去!”
“青鸟?”阮安眼里冒出八卦的绿光,“说说吧,我就觉得情况不对,敢情这是撞上桃花了?”
“这桃花给你要不要!”李堪言更郁闷了,他捧着光溜的脑袋,道:“我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这次,就那破鸟,莫名其妙就缠上了我,我好声好气告诉她认错了人,结果你看看,她不仅不听,还给我剃了个秃瓢,她、她还烧了我的衣服,只给我僧袍穿,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别是你惹下的风流债,自个儿又给忘了吧。”
“我冤枉啊,”李堪言从地上蹭的站起来,“我看这女妖八成是想情郎想疯了,在路上见了我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就对我纯洁的肉体起了非分之想。”
“我说,你要是怕她找上门来,老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呀,还不如跟她说清楚得了。”阮安笑道。
李堪言的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裹紧了衣裳,宛如一个被轻薄的良家妇男,别别扭扭地道“不行不行,我对她有阴影了,一见她就浑身发抖。”
然而他这么一说,周围人瞬间笑得更欢了。
李堪言:这虚假的同事情。
宋显极有眼力见儿的搬来椅子让沈遇坐下,沈遇道:“二中的事解决了?”
宋显刚想回话,就听陆见深答:“是。”
沈遇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她脸上,连半分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
宋显:明白了,小的就是个多余的。
陆见深把沈遇离开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身边坐着的小伙伴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沉重,就连李堪言都暂时忘记了青鸟那桩糟心事,听得气愤不已。
阮安第一个一拍桌子站起来,“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生!”
沈思原阴沉着脸怒道:“小姑娘可怜,要我说,那些人受的惩罚还是太轻了。”就在刚才,他的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惩罚的手段。
陆见深想起方佳琪临走前看她的那个眼神,她心下泛酸,不禁叹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肯帮一帮她,哪怕,只是和她说句话。”
“这就是你不懂了。”沈思原沉声道,“有一种是叫从众心理,当所有人都在做同一件事的时候,那件事的是非对错就早已不再重要,或者说,她们所做的,正是她们心目中的‘正确’。”
“更何况,要是帮人的下场,是自己也有可能落入与她相仿的处境呢。”他嘲讽地道,“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没有例外。”
“这世上在泥潭里挣扎的人那么多,能有几个有运气得遇贵人相助的?”
纵然知道沈思原说的都是大实话,但还是听得众人不免有些郁卒。
“倒也不尽然。”
沈遇低低地道:“我就知道一个人,在他被万人践踏,一次次地踩进泥淖里的时候,就有幸遇见了一位把他从那个肮脏的世界带出来的,让他能有另一条路可走的人。”
陆见深眉心舒展,她道:“那个人真幸运。”
只可惜方佳琪没有他那样的好运气。
“是的。”沈遇看着她,眸光微闪,他轻声重复道,“真的、很幸运。”
“走吧。”他站起身,对陆见深道,“快下班了,员工福利,送劳累一天的组员回家。”
宋显:呵,同样都是员工,我怎么没有。
陆见深迟疑着道:“组长,我家离这儿才几分钟的路。”
沈遇:……
他给了宋显一记眼刀。
宋显满脸的无辜,当初踏马是谁让我给陆陆找离调查组近的房子,方便她起居的啊!
沈遇看着窗外阴翳的天气,一脸正直地从边柜里拿出一柄雨伞,“我怕你走到半路上下雨,感冒生病就不好了,还是让我送你吧。”
“可是……你可以直接把伞给我呀。”
沈遇:……
“办公室只有这么一把伞,你一带走,我回去的路上就无伞可用了。”沈遇道,“我素来体弱,怕被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