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下山,她是奉师傅之命,带着师弟师妹一道,去品剑大会掌掌眼的。品剑大会每百年一开,集各门各派年少精英弟子比试,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出行前,师傅当着师门上下的面大声教导,言参与即可,能不能拿到那个魁首反倒是其次,为师根本一点都不在意,全当是凑个乐子,一副超然做派。
陆见深嘴角抽搐,想起昨夜师傅拉着她反复念叨,再三叮嘱她务必摘下魁首之位,比试之流么,自然是输赢最重要。他精心培养的弟子,绝不能输给别人。
陆见深:您确定您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也能叫“精心培育”吗?
不过师傅既然这么说了,她这个做弟子的,自然只有尽力一试了。
那一年,苍穹陆见深摘得品剑大会魁首,一夜之间,名扬四海。
没人知道,这位新出炉的魁首,此时正偷摸地撇下师弟师妹,独自跑来了这个边陲之地躲清闲。
那男人被她一坛子酒浇得劈头盖脸,正在气头上,本想抓着罪魁祸首好好料理一顿,没成想下来的竟是个年轻俊俏的姑娘家,他再怎么着,也没那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个小娘子发火,只好冷哼一声,一脚向小孩踹去。
要不是这个小兔崽子,他今天也不会丢这么大个人!
陆见深眉心一动,她旋身拎住小孩的衣领,一把将他踹开,食指在男人肩肘处擦过,男人只觉一阵酥麻,力气被卸去了大半,而陆见深已经转到了他的身后,朝他屁股上就是一脚,男人狼狈地摔在地上,陆见深单脚点在他后背,他一个高壮的汉子,居然怎么使劲都没法掀翻她爬起来。
“小娃娃,他要打你,你怎么连躲都不知道躲一下,白白站在那里让他打的吗?”不顾男人的挣扎,陆见深扭头转向那个小孩儿,道。
“你方才站得离他老远,他那钱袋丢与不丢,与你能扯上哪门子关系,你也任由他空口白牙往你身上泼脏水。”见那小孩始终低着个头一言不发,陆见深心中暗道,难不成这是个小哑巴?
罢了罢了,权当日行一善。陆见深这么想着,终于把脚从男人身上挪开,她朝着小孩走去,朝他伸出手:“走吧,不说话的话,家在哪儿总该认识吧。”
“来,我送你回家去。”
她摊开的手掌干净白皙,掌心有长年握剑留下来的老茧,透过他乱糟糟的头发,陆见深看见这小孩正直直地盯着她的手,小孩贴着裤缝的小手勾了一下,却依然没有把手放上来的意思。
小娃娃还挺害羞的。
陆见深寻思了一下,想着主动去把他牵起来,谁料小孩反倒把手往背后一缩,还倒退了两步。
陆见深:???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也没沾上什么脏东西啊。
“这位姑娘,你还是离这孩子远些的好哇。”一个坐在石阶上看热闹的老头嚷道。
陆见深一怔:“为何?”
她跟前的小孩陡然握紧了拳头,他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丁点的声音,头垂得更低了。
老头这一句话下去,周围的人们一下子就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这小孩不吉利啊,都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谁越与他亲近,谁越倒霉呢。”
“可不是,他娘一个还没许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不知被哪家的野男人搞大了肚子,一生下他来就没了命,他外祖家本来做做小本买卖,在咱们镇上也算过得不错了,结果他一出生,嘿,生意立马就不成了,还倒欠了一屁股债,自打把他扔出来不管之后,居然没多久又把钱给赚回去了,你说,他不是扫把星是什么。”
“就是说呢,前边街上那个卖豆腐的阿婶,一把年纪了膝下无子,说是不信这些,就把他捡回去,本想等年老了也算有个依傍,结果这才多久,她的身子骨就不中用了,归根到底,还不是这小崽子祸害人的缘故。”
“要我的意思,还是赶紧把他赶出镇子才好,省得他下回又不知要祸害到哪户人家头上来。”
“诶,姑娘,你快避一避啊,仔细沾了这害人精身上的晦气……”
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一个丁点大的孩子,未免也太过了。陆见深皱了皱眉,她刚想开口阻止,就听见背后传来轻如蚊蝇的声音:“我没有,我不是害人精……”
围观众人愣了一下,随及议论得更大声了“哟,是不是大家可都长了眼睛看着呢,又不是你一句话就说了算的。”
“欸欸欸,你说话可小声点,不怕他记恨上你,专跑去你家门口转悠,逮着你祸害啊。”
“你们胡说!我没有害人!”
小孩猛地抬起头,他双目赤红,握着拳头就往人群里冲了过去,像条野兽一样撕咬摔打,明明自己瘦得只剩二两肉了,却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力气,嘴里翻来覆去吼叫着那两句话:
“我不是害人精,我没有害人!”
突然,他整个人腾空而起,一双素手稳稳地将他抱在怀里,小孩很久没有跟人离得这么近过,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陆见深抱着他就朝外边走,他听见她似乎在跟他讲:“真好,原来你会说话,不是小哑巴呀。”
她听了这么多,就只想跟他说这么吗?
小孩呐呐地想,他刚才打人的样子那么凶,这个姐姐肯定都看见了,不会喜欢他的。
她素白的衣裳,小孩窝在她怀里,都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了,他不想弄脏了这个姐姐的衣服,但一想,她现在这么抱着自己,前襟上肯定都沾上脏东西了,这么一想,小孩气势全无,活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
这小娃娃实在是太瘦了,陆见深这么抱着他,都敢感觉到他身上一根根嶙峋的骨头。
他像是极不安宁的样子,在她怀里一动都不敢动,陆见深怕他不舒服,轻微调整一下姿势,他都以为她要把他扔下去。
陆见深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乖,我知道,你不是的。”
小孩身子一僵,他突然将头埋进了她的肩膀,陆见深听见他嗓子里发出那种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还是个孩子啊……陆见深拍拍他的背,她心情复杂,师傅新收的小师弟,算来也不过与这小孩一般年纪,要是她的师弟受此待遇,她还不得把整个镇子掀翻了去。
她帮得了他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明日就该走了,届时这孩子该怎么办呢,不若给他些金珠,让他离了这里,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总比在这儿受人欺负强……
陆见深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向她奔来,来人口中还高喊着:“师姐!师姐你等等我们!”
陆见深:得,讨债的来了。
来人是几个年轻少年,衣着与陆见深身上的衣料相仿,陆见深一转身,为首的小少年倒是吃了一惊:“师姐,你这抱的是个什么呀,你……你难不成瞒着师傅和我们,竟弄出那个大个儿子来?”
他吞了口口水:“不愧是我派大师姐,果然不同凡响。”
陆见深:……
若非她还抱着个小的,腾不出手来,这倒霉师弟当下就该被她抽出三条街。
“师弟这几日勤于练剑,想必剑法精进不少,回去之后,我定抽出时间来,好好与你过几招,与你切磋一二。”
天天睡到日头高照,连着好几天连剑都没摸过的倒霉师弟:……
陆见深微微一笑:“都是我这个做师姐的该做的,师弟不用与我客气。”
“对了。”陆见深环顾了一下周围,道:“江师弟怎么没来?”
“江师兄接到掌门密令,说是北海有蛟龙作祟,急招他过去历练了。”掌门座下的小弟子没注意另一群少年疯狂抽动的眼睛,老实巴交地答。
“哦,是吗?”陆见深眯了眯眼,“既如此,我们也应当赶往北海,一同出力才是。”
剑峰众师弟:峰主和大师姐这种非要跟师伯争个高低的劲儿还能不能好了。
她怀里的小孩倒很懂事,听出她另有事要忙,自己就挣扎着从她怀里跳了下来,只是手却还是虚虚地拽着她的裙摆。
陆见深失笑,她蹲下身与他平视,不容拒绝地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几片金叶子塞进他怀里,想了想,有找师弟拿了些碎银一并给他。
她揉揉他的头发,朝他伸出小指,一抹笑意在她唇边荡开:“这些够你生活好一段时间了,你好生藏着花用,别让旁人知道你有这些。”她捏了捏他的肩膀,“这也太瘦了,小孩子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好喝好的,以后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长得还不如人家小娘子高,这可怎么好呢?”
小孩没吱声,耳尖尖上却无声地红了。
“记着我说的话,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管旁人怎么说呢,权当他是放……”不对,不能教坏小孩子,这么想着,陆见深又把最后那个字咽了回去。
一只小手勾上她的手指,小孩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我记住了。”
不用管其他人怎么说。
只听你一个人的。
他记住了。
第56章 青鸟 四
陆见深:……
“年少轻狂, 组长, 你懂的吧?”陆见深硬着头皮跟沈遇解释。
沈遇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少年时的陆见深渐渐走远, 而那个小孩子紧紧握着她留下的银钱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慢慢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那之后,你还见过那孩子吗?”沈遇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陆见深犹豫了一下, “应该没有了吧。”多年前的一桩小事, 她睡了那么久,很多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沈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低声道:“或许见过, 只是你没印象了。”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看上去不像是记忆力很好的样子。”
陆见深嘴角一抽, 他是在隐晦地说她脑子笨吗?
她索性别过头去,专注于看周边的街景, 不说话了。
李堪言倒是兴致极好, 跟了青鸟他们大半夜, 回来还兴冲冲地拉着她道:“陆陆,我觉得那个行堪和尚的心不静!”
“他肯定对那只青鸟有意思!”
“不是,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被陆见深那种关爱自家不成器后辈的眼神久久地注视着, 惹得李堪言心里发毛, 他呐呐道:“我说错了?”
“……错倒是没错,不过他们两个原先有情, 不该是我们进到这里之前就知道的事吗?”
“不然你以为, 青鸟为什么要一直缠着你。”
李堪言摸了摸脑袋, “好像也是喔。”
“不过我觉得吧, 他们俩这事现在也就是点苗头,两个人没准自己都没怎么察觉呢,也就是我聪明!”李堪言打了个响指,啊,他果然机智。
“……”陆见深心道,你要是聪明,刚还至于激动成那样。
“唉,”李堪言趴在桌上,苦哈哈地道:“他们今晚遇到一个算命的,说青鸟命里姻缘线中断,是与心上人有缘无分的手相,气得青鸟差点砸了那老头的摊子,还好有行堪拦着她。”
“陆陆,你说他们一个和尚,一个是妖,难不成是要演出白蛇传吗?”
陆见深迟疑道:“白蛇传……讲的不是书生和蛇妖?”
难不成是她看漏了什么。
李堪言摆摆手:“一样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陆见深:等等,这差距还是有点大的吧。
“这么想知道,接着往下看不就行了。”沈遇开口道,瞧着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这怎么看啊,我们不是得陪着他们一起走么。”李堪言纳闷道。
又不是看电视剧,还真能一下子就给你快进拉到大结局。
沈遇原先勾起的嘴角又板了回去,垂在衣袖里的手轻微一跳。
天气冷了,这只李堪言看着蠢得厉害,不如把他宰了,做顿红烧肉来得划算。
陆见深憋着笑跟李堪言解释:“你是打算在青鸟的记忆里待上几年吗?人的记忆是有节点的,每一个对她特别重要的记忆节点的颜色也有不同,就像你平时看人演的百八十集的电视剧,有些简直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难道你还是一集不落地看下去的?同理,我们只要去看对她而言特别重要的那些节点就够了。”
李堪言脸上写满了:啥玩意儿,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三人眼前的景象开始褪色,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场景开始不断的切换,青鸟与行堪相处的画面接连闪过,沈遇突然伸手在其中一个场景前停住,“找到了,就是这里。”
李堪言定睛一看:“这不是珈蓝山下的小竹林吗?他们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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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青鸟扶着行堪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接下水囊递给他。
行堪接过去,对她说了两个字“谢谢”。
又是这样!
青鸟气鼓鼓地踢了一下地上的草坪。
距离她和行堪一起下山也有一年多了,这么长时间来,她陪着行堪走遍大江南北,看他宣讲大乘佛法,悉心救助深陷病痛的老人小孩,他所到之处,总会给苦难中人们带来好的东西。她才惊觉,原来这个小和尚,真的已经长大了。
他长成了一个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优秀的模样。
有时候他累极了,坐在桌边倒头就睡,青鸟为他披上衣服,看着灯光下他的侧脸,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心底破土而出。
这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青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她只知道,她不想阻止。
她去戳戳他的睫毛,把声音压到最低,不敢吵醒了他:
“小和尚,你对我,有没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啊?”
青鸟从前总觉得她胆子大的很,才修成人形就敢到处跑,然而这份心意,她始终不敢让行堪知道。
她不傻,好歹和行堪一起走了这么多地方,有时候也会听到他救助过的人会在背后议论“行堪师傅是不错,可这身边怎么老跟着个女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