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走出包厢,脚步平静地下了楼,等到后院无人处才停下,按着胸口深深呼吸,额头已然冒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黄旭初出来拿大蒜,见状奇怪地问:“怎么了?”
她差点把自己刚刚确定的事情说出来,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是咽回去。
黄旭初的目标只是陈闲庭,与霍初霄没有关系,不该插手到这件事里来。
“没什么,我突然有点晕,可能是中暑了。”
“中暑?”
他闻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她扶到阴凉处,去冰柜里拿了瓶冰镇汽水。
“你先喝一点,我现在去给你拿解暑药。”
荣三鲤摇头,“不必,我不严重,缓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吗?”黄旭初表情担忧。
荣三鲤用确定的表情对着他,加上目光清明不像是病情严重的模样,让他松了口气。
“那好吧,你在这里休息,我跟外面说一声不要来烦你。”
荣三鲤此刻没心情管太多事,就点头让他去了,等他的身影消失后,才集中注意力思索眼前的情况。
很显然,这个“霍初霄”绝对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霍初霄。
坐在包厢里的男人,高傲自大、骄奢淫逸,根据生活习惯和行为举止,极有可能是个东阴人。
可他为什么会和霍初霄长得一模一样?
霍初霄是被陈闲庭传唤回去的,又是被陈闲庭带到她面前的,这些事会不会是他设下的圈套?
那真的霍初霄又去哪儿了,他现在有没有危险?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她抬头看着上方,天色已经黑了,二楼包厢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宛如一扇神秘又危险的大门对她打开。
接下来该怎么做?她毫无头绪。
根据理智考虑,她应该现在起就远离这位“霍初霄”,尽量斩断与他之间的关系,避免更多的麻烦。
但是陈闲庭的行为太过诡异,而霍初霄曾救过她,他现在是凶多吉少,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被另一个人冒名顶替。
想到对方那张几乎十成相似的脸,荣三鲤明明身处夏夜却感受到凉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鲤。”
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看见小楼朝她跑过来。
“你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阿初说你中暑了是吗?我给你拿了点藿香水。”
藿香水用很小的玻璃瓶装着,一递到她面前刺鼻的气味就涌进鼻腔,让她清醒许多。
荣三鲤闭着眼睛灌下去几口,虽然中暑是装的,却实打实的恢复了些精力。
顾小楼蹲在她脚边,关切地看着她,“好些了吗?你怎么突然中暑了,是不是楼上太热了?”
她摇摇头,信念逐渐变得清明——
此人来者不善,应蛰伏在旁,摸清楚他的底细和目的。
她按着胸口站起身,口中仍是藿香水充满刺激性的味道。
“我没事,去忙吧。”
顾小楼知道她要到哪里去,罕见的没有阻止,看着她的脸颊轻声说:“我会一直待在楼下,有事你就喊一声。”
“小楼长大了。”
她欣慰地摸摸他的头,回到包厢。
霍初霄对她的招牌菜似乎完全不感兴趣,或者说他的口味跟锦州平州百姓截然不同,饭菜摆在桌上动都没动,只坐在椅子上抽烟,弄得包厢里烟雾袅袅。
见她进来,他掸了掸烟灰,靠在椅子上斜眼看她。
“怎样?安排好了吗?”
荣三鲤屏息点头,“明日下午。”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来接你。”
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仿佛在这里多坐一秒都是煎熬,走到她面前低头说:“宝贝儿,我会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晚上。”
然后以娴熟的动作抬起她的下巴,要亲她。
荣三鲤在最后一秒退出他的包围圈,抬起头,“我早上在公馆看见了一个女人,她是谁?”
霍初霄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像摸小狗一样摸摸她的头发。
“三鲤,你要知道,我对别人都是过眼云烟,只有你才是我这辈子的挚爱。”
曾经霍初霄的抚摸能让她心跳加速,可眼前这位只令她感到作呕。
她忍着推开他的欲。望,扯出笑容。
“原来我在你心中这么重要。”
“相信我,绝对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他低着头,声音低哑暧昧,视线变成了一张网,而她是网里的鱼,在他面前无路可逃。
“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该毫无保留的相信我?不然我会很难过。”
他谆谆诱导,真实目的藏在重重面具下,只有那种与正主完全不同的气质遮不住。
荣三鲤的右手背在身后,按在薄薄的刀刃上,握住了又松开。
“当然,我当然相信你。”
“明天见。”
霍初霄朝她眨了下右眼,走出包厢。
若只看背影,他真是潇洒帅气极了,拍下来的画面完全可以剪到电影里,相信会场场满座,让男女老少痴迷。
荣三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企图找到他与霍初霄除衣着外的不同之处,最后还是失败了。
两人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除了灵魂,再也没有区别。
第二天下午,霍公馆的车准时抵达锦鲤楼。
荣三鲤已提前装扮好,穿着一条剪裁得当,颜色淡雅的长裙,戴着草编遮阳帽,提着小手袋从门内走出。
食客和锦鲤楼众人纷纷挤到门边看,只见霍初霄下车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圈,目露惊艳,拍了两下巴掌。
“倾国倾城。”
这么高的赞誉,让围观众人兴奋不已。
身处在几十道目光下的荣三鲤,依旧优雅镇定。
“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
霍初霄推开来开门的卫兵,帮她打开车门,扶她上去后自己快步绕到另一边,与她肩并肩地坐在后排。
小白抱着小鬼,看着越来越远的车影,由衷地发出感慨,眼中充满向往之意。
“有这么好的车、这么帅的枪、这么漂亮的女人、还长得这么高……督军大人真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人了!”
顾小楼不满地瞥着他,“你眼里只看得到这些吗?”
“不然呢?”
顾小楼想从霍初霄身上找出他的缺点,放肆贬低一番,可是想来想去,一时间愣是找不出任何缺点。
小白还在等他的回答,他玩心起,故意凑到他耳畔神秘兮兮地说:“他总是尿床。”
“哈?”
“三鲤跟我说的,不信就算了。”
顾小楼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回到柜台后,食客们看完热闹,也继续吃饭。
小白搂着小鬼吃惊地站在原地,理智告诉他一定是小楼骗他的,督军不可能有那么丢人的习惯。可是心里原因作祟,鼻尖总感觉能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顿时失去兴致,恹恹地回了酒楼。
霍初霄带荣三鲤去的餐厅,位于锦州城一条名叫爱丽丝路的街道上。风格同名字一样,是洋货聚集地。
走到爱丽丝路上,随处可见洋人开得店铺。有西餐厅、咖啡厅、电影院、还有东阴人在此开设的居酒屋,门外总是挂着小小的灯笼,灯笼上写着小孩涂鸦般的文字。
这里是全锦州城最大的洋货贩卖中心,那些爱时髦的少爷小姐们,平日无事时很喜欢来这里喝杯咖啡,吃块牛排,买几样据说从巴黎或纽约运来的新奇玩意儿,花钱如流水,毫不在意这条街上的物价比外面高出五六倍。
荣三鲤一来生意忙,没时间跑这么远消遣,二来也没心情买那些东西,到锦州都快半年了,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爱丽丝路明显比其他地方富饶,街上所见都是汽车,人力车压根不好意思进来。凡是见到的男男女女必定衣着光鲜,身后跟着拎包的随从。
司机将汽车停在一家居酒屋前,荣三鲤下了车,虽然衣服不是顶时髦顶出众的,但是仍然引来无数目光,有些经常看报的直接就辨认出她的身份,与同伴低声议论起来。
这些议论声当看到霍初霄下车,搂住她的腰后,迅速升至顶峰。
有人企图上前攀谈,但是不等他走到二人面前,居酒屋的老板就踩着木屐出来,缩肩弯腰,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卷帘门垂下,挡住所有人好奇的目光,只剩下那几盏灯笼依旧在闷热的空气里静静燃烧。
得益于爱赶潮流的二姐,原主在平州时曾去过一次居酒屋,对那里的印象十分一般。
狭窄的空间、拥挤的人群、沸腾的人声,环境不比外面的夜市好多少,东西却远不如夜市上的好吃,尝尝新鲜即可,因此再也没去过第二次。
霍初霄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老板没有问,直接就把他们带去最里面的隔间,端上小菜递上酒单。
他自行点酒点菜,荣三鲤跪坐在桌子对面的草席上,怎么坐都不舒服,最后选择了盘腿,用裙摆挡住下半身。
老板出去了,问他们关上卷帘门,嘈杂的声音总算稍稍减轻了些。
霍初霄一低头就看见她的姿势,不由得嗤笑出声。
“你不知道在这里吃饭的礼仪吗?”
她摇头。
“好吧,我教你。”他起身来到她身旁,手把手地把她摆成正确姿势,“双膝下跪,屁股压在脚后跟上,双脚大拇指保持重叠……你是女人,所以膝盖应该并拢。”
看着终于变成正确姿势的她,霍初霄边打量边颔首,口中还说:“倘若你穿得是东阴服装,一定会更美。”
荣三鲤笑了一下,抬起眼帘问:“莫非在你心中,女人一定要按照你指定的打扮才美吗?”
霍初霄回到原位,同样跪坐,双手扶着膝盖。
“美本来就是一种很严格的形容,世间没有天生完美的人,所以才需要那么多能工巧匠和装饰……不过你不用担心,在我看来你虽达不到完美,却已经超过很多人了。”
侍者端上酒,荣三鲤看着清冽透明的酒液,状若随意地问:“不知督军大人最近在忙什么。”
霍初霄看着侍者把小菜一样样摆在面前,回答得漫不经心。
“一些烦琐小事而已。”
“上次陈总理交待的事还没完成,他不高兴吧?”
他的视线凝固在一盘油豆腐上,等侍者退下后才说:“没想到你如此关心我,放心好了,陈总理是个大度的人,不会追究的。”
荣三鲤点点头,看向桌上的小菜。
霍初霄介绍道:“这是枝豆,这是冷奴,这是醋白菜。”
她扫了眼,评价道:“很清淡。”
“清淡是好事,人体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油腻,严格控制饮食方能取得长寿。”
“可如果吃饭都不快乐,活得长寿又有什么意思?”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嗤笑着摇头,表情宛如在跟小孩争辩般无奈。
“我时而觉得你知情达理,时而觉得你任性妄为,三鲤,你可是对我有不满之处?”
“人有千面,每日心情也各有不同,自然无法永远保持优雅冷静。”
“说得对,不过我有法宝。”
“什么?”
霍初霄端起酒杯,冲她示意,“此乃忘忧水,一醉解千愁。”
他一口饮尽,把杯底亮给她看。
荣三鲤垂眸看着杯中透明的液体,心里隐约有了个念头,可是当酒液入肚后,就放弃了才冒出头的计划。
酒精浓度太低了,连她都喝不醉,想灌醉他恐怕难于登天。
侍者很快又上了几道菜,用简单古朴的陶碗装着,摆满桌子。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荣三鲤只把杯子放在唇边意思性的碰碰,半天喝不完一杯。
霍初霄谈起这几天工作,原来陈闲庭把那些关押起来的学生交给他处置,要他审问出幕后主使,因此他白天几乎都待在审讯室里。
荣三鲤一听到这件事就想起了黄旭初。
学生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却也很容易被人当成靶子,这些人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空有一腔抱负和热血,被关在校园里哪儿也去不了。
当得知李教授被抓的消息后,心里那股压抑已久愤怒被激发出来,想要为他出声,想让施暴者听见反对的声音。
里面或许有牵头的,比如组织能力强的学生领导,但绝对不存在所谓的幕后主使。
陈闲庭不会不知道他们游。行的动机是什么,之所以命令霍初霄审讯其背后的目的,应该是想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灭灭他们心中的气焰。
一手拿糖,一手拿刀,好个双管齐下。
荣三鲤默不作声的听着,仿佛对这件事毫不在意,等他停下喝酒时才眨眨眼睛。
“你对我说这么多,不怕被我泄露出去?”
他缓缓放下酒杯,双手按着桌子身体向前倾,本就狭窄的空间因他的动作变得更加压抑,似乎连灯光都黯淡了些。
“我信任你,所以无话不谈,你是否也该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秘密?”
霍初霄的整个上身都越过木桌,鼻尖都快贴到她脸上,眼睛紧紧盯着她。
“当初是我让陈总理放你一马的,可是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那份协议到底在哪里。”
气氛紧张低沉,宛如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暴风雨。
荣三鲤听完他的话后,却差点笑出声来,立刻明白了他伪装成霍初霄靠近自己的目的。
还是那份协议。
先帝签署的协议里,几乎将大半的国土割让给东阴人,还有足够掏空国库的巨额赔款,对于东阴人来说是一根已经放到眼前,却突然被人偷走的肉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