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黑暗中,她却仿佛瞬间得了解脱似的,立时就坐了起来,依旧是往日甜兮兮的,轻快而又乖巧的语调:“王爷慢走。”
裴嘉宪一肚子的怒火,也不要罗九宁伺候,披上外氅出了西偏殿,便见檐廊之下,苏嬷嬷和奶妈几个抱了个孩子哄着。
如此风雪之中,孩子放在外头自然冷,但偏偏那小家伙见了他,却是顿时就止了哭声,咧着小嘴巴就笑了起来。
裴嘉宪望着小襁褓中那笑红了牙胎的圆胖小子,虽说才不过几个月,端地是一幅欠揍的样子,愈发的怒火中烧,偏偏苏嬷嬷一脸戒备,那胖奶妈也是一幅受了气的样子,一起围着个孩子,仿佛他是要吃孩子的狼外婆一般。
这正院之中上上下下,倒是同仇敌忾,裴嘉宪站了半晌,终是气的悻悻而去。
听说自家小姐能搬到盂兰院去,郑姝的丫头们自然喜之不尽。
且不说盂兰院的位置好,院子敞亮,虽说不极正院这般古朴敞亮的大,但是独立自成一体的院子,院中有山有水,假石围栏,无一不精。
良缘和吉祥几个丫头因为裴嘉宪一句今夜要过来,忙不迭儿的收拾着。
“娘娘,那盂兰院中是有正房的,不过正房里的铺盖是宋姨娘用过的,咱们是不是得抱着扔出去,把咱们自己的换上?”吉祥跑了一回盂兰院,便进来问郑姝。
宋绮已经死了,死人的东西自然晦气,肯定是不能用的。
郑姝财大气粗,入肃王府的时候,虽说只是个姨娘,但仅是赔嫁的东西就拉了几大车,因春山馆太局促,摆放不开,如今还在各处堆着落灰呢。
有了自己的院子,最紧要的当然是先把宋绮的东西全扔出去,再把自己的给换进去。
但既裴嘉宪要来,如此大动干戈的换家具摆饰当然不成,毕竟,王府就好比一个缩小了的皇宫。自幼伴在皇后身边,看皇后替嫔妃们争宠,揣摩皇上的心思,郑姝可是看的多了,也熟知男人的秉性。
男人,尤其是妻妾多的男人。
于他们来说,女人大多是一样的,而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在外操忙了一天之后,回到内院,那种舒适愉坦的氛围。
所以,她道:“只略略的收拾一下既可,将屋子烘的暖暖儿的,用姑母给的龙涎来熏,再吩咐大厨房,就说叫他们把我养着的那头梅花鹿幼鹿给烧了,今夜我要给王爷吃。”
吉祥领了命,连忙就往大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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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忙了个四脚朝天的布置着,眼看到了亥时,盂兰院依旧没有布置出来。
郑姝命良缘抱了一大堆的衣裳出来,挑挑拣拣半天,总算是挑拣出来一件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再配了一件翠兰面的马面裙,比到身上,临镜而照,真真儿的人比花娇。
良缘抱着衣裳侍在一侧,连连赞道:“除了小姐您,就没人适穿这品红色。”
郑姝笑道:“可不,幼若也总说,我最善这品红色。”
她肌肤白嫩细腻,但与皇后一般,五官偏细偏淡,当然,郑氏源自狄道,而狄道郑氏的女子,天生便是如她与皇后这般,面似满月,五官窄细,但又肌肤白糯,非得配上品红这种颜色,才能衬出别具一格的风情来。
“只是,咱们欢欢哪去了?”郑姝平时最稀罕的那只小哈巴狗儿不见了,也是忙了半日,良缘才发现。
“怕不是又到对面去了?快去找回来,王氏清贵,饭菜里都没有油水,真给欢欢吃了,是要拉肚子的。”郑姝颇不满意的说道。
良缘得了令,转身又到对面,跟王伴月两个吵去了。
郑姝这才扶着两个老嬷嬷,优哉游哉的,往盂兰院去了。
盂兰院正房,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围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来,银烛高撑,鎏银百花香炉那龙兽上,缓缓往外吐着龙涎。
郑姝亲自往里面压了一把香料,轻轻将它盖上,再瞧厨房的郭嬷嬷站在下首笑着,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式,连连赞道:“嬷嬷这桌菜办的地道,但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郭嬷嬷笑道:“大多皆是府中现成的东西,就这头鹿费了些事儿,不过也是姨娘自己养的,咱们好讨什么银子。”
虽她这么说着,郑姝还是使个眼色,命良缘给郭嬷嬷递了十两一锭的银锭子过去。
她财大气粗,出手又大方,不比王伴月穷嗖嗖的,内院这些奴才们才愿意抢着来给她办差。
桌子当中一盘新鲜的鹿肉,恰才五个月的小幼鹿而已,连腥膻都不曾生,恰是最嫩的时候,取其前腿腹上那两块最细嫩但也紧致的肉来作脍,就在银炭炉子上烘烤,烤到外头断生,里面还是带着血的鲜甜,甭提有多好吃了。
这是当今皇帝最爱吃的一道名菜,所以郑姝一直准备着,就是准备给裴嘉宪用的。
只听外面阿鸣高高儿一声王爷驾到,还在下首布置着的郭嬷嬷立刻就率着人从侧室的门上退出去了。
郑姝轻轻嘘了口气,连良缘和吉祥两个都撵了,亲自上前打帘子,上前便道:“如此深夜,也不知王爷吃过了与否,妾身这里备了一桌子的菜。”
高大的男人身上带着股子寒气,还兼着些罗九宁那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淡淡药息:“怎的无酒?”他来了这样一句。
郑姝一张小脸儿顿时煞白:“王爷不是戒了酒了,以妾身来看,咱们还是勿要吃酒的好,您说呢?”
男人眸光稍霁,亦是轻轻儿的唔了一声。
进得门来,环首四顾了一圈,他转身坐到了桌前,郑姝旋即也跟了上去,笑容容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来也总问及王爷,叫妾身叮嘱着王爷莫要勤于政务,却疏忽了自己的身体。”
裴嘉宪轻轻晤了一声。郑姝于是又道:“丽妃娘娘前些日子和宫里新来的那位杜细奴吵了起来,皇上气的责起丽妃娘娘来,说她白生了年纪,却没有体统,最后还是皇后劝着皇上熄了怒火。”
裴嘉宪那个生母,真真儿的白生了年纪,却不生脑子,在她眼中,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比搏得皇帝的宠爱,并叫后宫嫔妃们嫉妒的两眼发红更重要的事了。
皇帝骄纵了她一辈子,毕竟她生的美貌,又还没什么城府,娘家也兴不起风浪来,纵着她也不过纵着个顽意儿。
可如今皇帝不信任裴嘉宪了,丽妃的那些骄纵再耍起来,皇上自然就要厌烦。
裴嘉宪很是苦恼一点,生怕自己那亲娘要在宫里再作下去,要把自己给作没了。
此时听皇后肯帮她一点,虽说皆是为了彼此的利益,但既是自己的生母,裴嘉宪就不能不对皇后低头。
两道冷厉的眸子涟漪微动,他道:“难得母后不计前嫌,还肯帮她。不过,孤曾记得姝姝当初不是言,宁为东宫妾,不为四爷妃,怎的忽而就想开,来给孤作妾了。”
他这话问的颇有几分寻究似的好奇,又颇有几分得意。
当然了,以郑姝的心机来惴摩,此时的裴嘉宪又骄傲又得意,毕竟在他小的时候,她是皇后最宠爱的娘家侄女,在皇后所居的南宫之中都有单独的寝室,单独伺候她的嬷嬷与宫人们。
而他,在南宫之中就是个不讨巧的受气包子。
“说什么宁为东宫妾,不为四爷妃,那全是南宫之中那些碎嘴的老内侍们编排来骂人的,自打十二岁那年,皇后娘娘说要将妾身赐予王爷为妻,妾身一颗心,就全在王爷身上。”
后来,妻没作得,反而是作了妾,郑姝的话语里,便带着些淡淡的伤感。
她在锡盘上煎烤着鹿肉,底下银炭燃燃,鹿肉一投上去,油呲呲的往外冒着,血水迅速收缩,肉旋即也就给煎成了金黄色。
眼前的蘸料碟子里,除了普通的椒麻等物之外,还有一小撮烘干后,香氛浓郁的艾菊。这东西一般人不怎么吃,但裴嘉宪很喜欢拿它作蘸料来灼鹿肉而食。
裴嘉宪持起筷楮来,在郑姝期待的目光中将那片鹿肉吃了,再来白帕揩了唇,薄唇抿着,却是道:“鹿虽说鲜,但到底不曾腌去酸腥,这肉还是有些膻。”
“那,要不要换些别的菜式进来?”郑姝连忙道:“有腌好的鹿脯,还有黄羊,野兔,全进王爷爱吃的。”
裴嘉宪也不多说,起身就进了内室。郑姝一见,自然也就跟进来了。
这原是宋绮的屋子,比之郑姝,裴嘉宪因为常来常往,当然更熟悉里头的陈设布置,转身大剌剌坐到宋绮原来常与媛姐儿两个起居顽闹时的张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裴嘉宪便一直坐着。
默坐良久,忽而他一转身,从身侧红木质的圆茶围桌上的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里寻摸着,寻了半晌,怒问道:“这里头的泥哨了,去了何处?”
在外头的良缘连忙凑了上来,道:“回王爷,妾身们见是用过的东西,清出去了。”
“那是媛小主的东西,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将它清出去。”裴嘉宪顿时就怒了。
他这一怒再怒的,吓的郑姝所有的人全都提心吊胆,颤颤兢兢,全没了方才王爷还未来时,大家一起等着俊美威严的肃王殿下大驾光临时的喜悦。
裴嘉宪攥着手顿了片刻,忽而说道:“郑氏,过来。”
郑姝这时候也开始有些怕了,颤颤兢兢上前,笑道:“王爷可是要妾身服侍您歇了?”
裴嘉宪一手支额,坐在桌前,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在桌面上虚虚的按着,顿了半晌,忽而轻轻一攥,低声问道:“去年的端午之夜,你和佟幼若都瞧见了什么,就何至于报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瞧见什么啦,瞧见太孙把你媳妇儿吧唧了一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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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毛骨悚然
端午之夜,郑姝发觉皇太孙裴靖在宴席上,一直默默注视着陶八娘那个瞧起来温默默的娘家小外甥女儿,于是就告诉了佟幼若。
俩人一道儿尾随着,在裴靖把罗九宁压到梧桐树后面的那一刻,佟幼若脚下一滑,差点就摔倒在地。
那不止是皇太孙偶尔瞧着个女子生的好看,就想香一口她的唇,或者吃她点儿胭脂,无论郑姝还是佟幼若,一眼就能瞧得出来,裴靖是真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至于后来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佟幼和和郑姝两个和谋那么简单了,皇后和太子妃,甚至太子也参于其中,不过,郑姝敢保证的是,这事儿裴嘉宪绝不可能知道。
她两道红而饱满的唇立刻就抽了一抽,却也道:“王爷这话说的,妾身不记得什么端午节的事儿。”
裴嘉宪忽而挑眉,灯下暖玉色的一张脸俊美之极:“哦,你忘了。好,那孤且问你,去年的中秋之夜呢?你总还记得自己和佟幼若给翠华宫送酒糟鸭脖的事儿吧。”
郑姝叫他一双冷黯幽沉的眸子盯着,只觉得有种毛骨悚然式的惧怕感。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一样。
郑姝心说不会吧,他那夜明明吃醉了酒,人事不知,会知道什么。
“妾身何曾给翠华宫送过酒糟鸭脖,王爷真是说笑……”郑姝伸了手过来,哑声道:“不如,妾身伏侍着王爷睡了吧。”
裴嘉宪抽着唇,忽而就笑了起来,一直在笑。
他要笑的时候,眼角桃花浮的淡淡,没了怒中那种阴恻恻的神情,俊美而又温柔,当然,郑姝之所以愿意听皇后的话,一个世家之女,从长安跑到洛阳,带着大批的嫁妆来给他作妾,也恰是因为这男人笑起来时,那种莫名的温柔感。
她来给他作妾,算得上是皇后对于他的青眼。她在这肃王府中过的好过与否,关系着皇后和太后在宫里给不给丽妃穿小鞋。
裴嘉宪在这府中,任给谁没脸,也绝不会给她没脸。
郑姝瞧裴嘉宪笑的那般温柔,以为他不过是诈自己,或者开个玩笑,抽了抽唇,遂伸了手过来,依旧是柔柔的声音:“要不,妾身伏侍您上床?”
裴嘉宪伸长了一条腿,一手支着下颌,柔声笑了笑,竟是低低说了句:“既你不肯与孤说,那就暂且与千里聊上几句,孤在外头等你?”
说着,他站了起来,转身却是出门了。
紧接着进来的是陈千里。这陈千里是裴嘉宪的亲侍,八尺高的汉子,肌肤黝黑,声若铜钟一般,而陈千里的手里,还拎着只小哈巴狗儿,雪绒绒的个小团子,呜呜咽咽的叫着。
郑姝极爱这小哈巴狗儿,从这小狗儿从母胎里出来就养着,又从长安带到洛阳,真真儿的是,比自己最贴身的几个丫头还亲。
她见陈千里拎着只狗进来,还伸了双手就要去搂:“欢欢,这半日不见的,你跑哪去啦,叫娘一通好找……”
裴嘉宪站在外头,望着廊下几个丫头,忽而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出去。
几个丫头们提心吊胆的,正往外退着,便听屋子里的郑姝失声尖叫了一声:“欢欢!”
紧接着便是小狗的残嚎之叫,以及郑姝的撕打,哭闹之声。良缘胆子大些,退过照壁时回头一看,便见那冷面的王爷鸦青色的袍子叫冷风拍打着,袍摆烈烈,负手站在廊下,眉宇间一股子的晦涩。
而屋子里传出来的,则是郑姝不停的咒骂和嚎哭之声,她还在厉声尖叫:“裴嘉宪,裴嘉宪你给我进来,你这样待我,我要报到皇后哪儿,报给皇后听,叫她折磨的丽妃生不如死。”
毕竟是从小一起伴到大的丫头,良缘以为这王爷是让那陈千里把自家小姐给强/暴了,或者是□□了,吓的两腿直打着哆嗦,忽而回过头来,便见外院另一个侍卫长裴谦昊率了一群黑鸦鸦的侍卫,就站在门上。
“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不要看,赶紧滚回去好好儿睡觉。”胡谦昊到底年龄大些,待这些与自己儿子年龄一般大的孩子们,总会有些怜悯:“赶紧走。”
良缘哦的一声,整个人打着摆子的,就往春山馆去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她奔跑在冻的硬梆梆的石径上,莫名的,似乎是明白了这句老话儿的来历。
而盂兰院的正房里,郑姝其实没什么,但陈千里当着她的面,把那最心爱那条小狗欢欢儿给扒了皮,还拿到火上生灼了,当着她的面就给吃了。
“畜生,没用的东西,就知道跟条狗过去,贱人生的贱种!”郑姝不停的骂着,哭着,咒着。
殊知陈千里大嚼了几口,忽而抬起头来,却是来了句:“郑氏,你怕是不知道,我冬日里不止好吃酒肉,还好吃人肉,你要再闹,小心老子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