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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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好奇王爷的心路历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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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馈之权
“这座王府,外院是孤的,任何人不得染指。内院按例就该由王妃管着,她若想管,孤又岂会不让,怎么,王妃想管内院的事儿了?”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忽而侧首,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微垂着脑袋,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