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侄女……”
陆沅君管吴校长叫吴叔叔的时候,总是有所要求,不是要找吴校长帮忙,就是要给他添麻烦。
反之亦然,吴校长管陆沅君叫大侄女的时候,同样没有好事。
他将自己随身带着的枪放在了陆沅君的手上,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头。
“如果真的守不住……”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吴校长相信陆沅君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理解。
如果冀北大学守不住的话,陆沅君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在东洋人的手里。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递给陆沅君的枪,就该派上用场了。
“带她到隔壁房间里,看好了谁也不能出入。”
生死关头,难说学校里有没有愿为瓦全。
这时候陆沅君放在身边,要比在田中医生那里让人放心的多。
“太太,得罪了。”
吴校长的话十分管用,一旁站着的士兵上前一步,作势要带她往外走。
“我懂,自己来。”
陆沅君躲开了士兵的手,自己朝着门外走去。
抬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她听到吴校长给剩下的士兵下令,要在学校里也尽可能多的迈上地雷与土炸药。
从山上搬下来的军火里,不仅仅只是枪械而已。
“给学生们也发枪,没人一个手榴弹,即便冀北大学撑不住,我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无法还手的人。”
老话怎么说的,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随着自己进入走廊,吴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被她甩在了身后。
从清晰可闻到模糊不清,而等到陆沅君进了隔壁一间空屋子的时候,彻底听不到了。
士兵跟着陆沅君一起进来,把门从里头带上锁好,与外头的世界隔绝开来。
将子弹上膛,士兵看了一眼陆沅君,面上多有无奈,把枪放到了地上,膝盖跟着一弯,人也坐了下来。
士兵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钢笔来,揪开了钢笔的盖子,将笔尖送到口中哈了哈气。
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摸了张皱皱巴巴的纸出来,铺在膝头将纸张摊开,士兵手中钢笔湿润的笔尖落在了纸张上,艰难的开始勾划起来。
陆沅君被关了起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只能顺着窗户向外张望。
可外头实在不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场面,随着火光越来越近,陆沅君干脆把窗户关上,没有继续看下去的意思了。
“你在干什么?”
陆沅君靠在窗台上转过身来,目光落到了坐在地上的守军士兵身上。
比起外头的场面来说,跟士兵说说话是更好的选择。
“写遗书。”
士兵头也不抬,钢笔是他在学校里捡到的。
兴许是哪个学生匆忙之间掉在了地上,又或许是有意丢弃,但不管怎么说,钢笔在坠落的时候,笔尖出了点小问题。
即便已经在口中哈过气了,笔管里的墨水也足够,可写在纸上的时候,墨迹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展信佳三个字写了半天也没有写好,士兵脸上尽是颓丧。
“太太也瞧见了,外头八成是顶不住。”
守军们已然撑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落的这个结局。
“我想要土葬,村里的大仙爷说了,新式的火葬死后也不会安生的。”
唯有图土葬,才能全须全尾的见到阎王。
士兵抬头看了一眼陆沅君,太太梳着短头发,是个典型的新青年。
“说出来不怕太太笑话,反正以后也没人能笑话我了。”
他有一根脚趾头缺了一截,村里的大仙爷说他和唐和尚是一样的。
上辈子死的时候有人给他做了个记号,这样再次相见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来了。
但如今耳边爆炸声接连不断,不管上辈子给他在身上做记号的人是谁,这辈子都没有见着,要等二十年后的来世了。
好不容易写完,士兵从地上起来,拍掉了裤子上沾染的尘土,顺手拨弄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将钢笔和剩下的纸张给陆沅君递了过去,士兵低声询问。
“太太,你要不要给少帅留几句话?”
就算少帅回来的时候见不着陆沅君,好歹留个念想也行啊。
陆沅君看着递过来的纸笔,摇了摇头。
“我不要。”
“我给您找一张好点的纸。”
士兵把手里头满是皱褶的纸张团成一团丢在了地上,绕到桌子后头,开始翻找了起来。
一边找,一边劝说陆沅君。
“太太,外头估计是真的不行了。”
这时候就不要闹什么小姐脾气,不给少帅写,也给陆夫人留几个字不是?
白发人送黑发人从不是什么容易承受的事情,少帅指不定转头就娶了别人,陆夫人可就是一辈子孤身一人了。
“我要那个。”
陆沅君成撑着拐杖艰难的转过身来,手肘无法抬起,只能勾起手指头在士兵的身上点了点。
“望远镜?”
士兵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将别在腰间的望远镜取了下来,绕过桌子走到陆沅君的身边,把东西放在了她的手上。
“看了也闹心。”
没有胜算的,运城守军剩下的人不多了,又有苟团长的人拦在前头,今日怕是必败无疑。
“我肯定能给您找到一张干净的纸。”
士兵嗫嚅着走回了桌子的另一边,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难不成学校里还找不到一张纸了?
陆沅君并没有写遗书的打算,她转身又一次走到了窗边站定,刷的一声拉开了窗帘,陆沅君端起望远镜,朝着火光升起的地方看了过去。
两年的时间里,陆沅君给运城的大小街道铺上了石子,下雨的时候不再会发生一脚踩下去,泥水淹没过小腿的情形。
而今火光冲天,连道路两旁的房子都歪歪斜斜,大门倒在地上。沿街商铺的玻璃窗户,此刻也早就不见了那层透明的遮拦。
玻璃的碎片,砖瓦遍地散落,这会儿的运城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娃娃,被人扔到了地上,还狠狠的踩了几脚,破败不堪。
若这世上当真有阎罗地狱,那吴校长或许可以挺直腰杆见陆司令。但就运城如今的模样,陆沅君怕是没有脸面与父亲相见了。
常常的叹了一口气,陆沅君又一次在视野中瞧见不久前看到的场面。
十几个士兵手拉着手,横向列了一排被东洋人逼着往雷区前进。
脚步沉重,有人走的快,有人走的慢。出发的时候那些人并列成一条直线,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前方是死,是身首异处的不得好死,换任何人都会有所犹豫。
可身后又是枪与刺刀,退后一步亦是刀山火海,烈火烹油。
陆沅君这次尽力平静心情,想看看雷区已经被破了多少,算算冀北大学还能撑多久。
那些人一步步向前,陆沅君望着视野中的人,仿佛自己也站在那里一样。
心如擂鼓,被提到了嗓子眼,陆沅君觉得喉咙干涩起来,呼吸也跟着越发急促。
忽的那条曲线从中间断开,其中一个人拔腿往旁边的小巷里跑去。
陆沅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并不想看到他倒下的瞬间。
在心里默默的数了五秒,陆沅君眯着一只眼睛缓缓睁开,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但当陆沅君睁开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地上有倒下的尸体,反而瞧见了一个黑点沿着路旁的小巷快速远去,拐过弯后彻底不见了踪影。
“太太!我找到纸了!”
身后传来士兵的声音,翻箱倒柜的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一个崭新的本子,里头厚厚的一摞白纸,半个字都没有写呢。
士兵翻开了本子,小心翼翼的撕扯下一张纸来,不光给太太写遗书的纸有了,他自己那份也可以誊抄一份。
士兵的兴奋传染给了陆沅君,站在窗台边上的她也挑了挑眉头。
不过两人并不是因为同一件事兴奋,让陆沅君情绪突变的是,或许她和士兵两个人,都用不着他找出来的本子了。
黑点远去之后,那条曲线分崩离析,十几个人分散开来,冲向了路两边的小巷里,转瞬不见了踪迹。
预料中东洋人的枪林弹雨并没有出现,被驱赶着来试路的士兵几乎全部逃脱。
爆炸后的火光与烟气没有升起,血色也没有在陆沅君的视野中蔓延成雾气……
稍稍的将望远镜朝左边移动了些许,更加出乎陆沅君意料之外的画面出现了。
东洋人的队伍不再和先前一样井然有序,士兵乱糟糟的一团,端着枪毫无章法的走动起来。
肯定是有什么变动,让东洋人顾头不顾尾,忽略了用来试路人四散逃离。
身后传来脚步声,守军士兵奉了吴校长的命令来看着陆沅君,他走到太太身后站定,将本子和笔一起递了过来。
“太太?”
这一次陆沅君没有拒绝,她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了纸笔,看了一眼后推开了窗户。
将手探到了窗外,陆沅君回过头来,笑着看向士兵。
“用不着了。”
手指松开,本子和钢笔一起从陆沅君的手中脱离,刷的一下划过视野,落在了窗外楼前烧的焦黄的灌木丛里。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二更】
泾河水清, 渭河水浑, 泾河水混入渭河的时候,泾水仍旧清澈,渭水依旧浑浊。
泾渭分明, 两条河流同是水, 彼此之间的界限却肉眼可见。
不仅是陆沅君瞧见了冀北大学外头突生的变化,隔壁屋子里的吴校长也发现了。
他端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着, 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 而今算是瞧见希望了。
吴校长的视野之中,如同泾水与渭水一般,穿着另一个颜色军装的士兵仿佛利刃, 刺进了东洋人的队伍之中。
两边士兵的军装颜色不同,甚至用不着站在高楼上拿着望远镜, 就连守着学校大门的守军, 也能用肉眼分辨其中的不同。
甚至对守军来说,这突然刺入的颜色更为熟悉。那制式的军装,正是他们化整为零前所穿着的模样。
“援军来了!”
从冀北大学门口的守军里蹿出了一个士兵,双手高高举起,往学校里头奔跑起来。
路过每一栋楼的时候,士兵都会稍稍放缓脚步,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吆喝一声。
“少帅带着援军回来了!”
士兵的脖颈上青筋暴起, 手臂上的血管也跟着绷了出来,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仍旧没有放缓自己的步伐。
胶鞋底踩在坑洼不停的土地上,士兵的声音传遍了学校里的每一栋楼,楼中的人本来都跟看着陆沅君的士兵一样,着手在写遗书,盘算身后事了。
可当封西云带着援军回来的声音顺着窗户钻进来的时候,众人又燃起了希望。
耳边的枪炮声越发的密集,顺着窗户向外望去,天边的火光也越发的鲜红,但与先前的绝望不同,这会枪声来的越激烈,就证明希望来的更强烈。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太阳从西边落了下去,天边红艳艳的一片,早已无法分辨是晚霞还是爆炸过后的火光了。
直到夜幕降临,彻底暗下来的时候,才能将二者区分开来。
晚霞跟着夕阳一起消失,但爆炸过后的火光仍在继续。
眼前黑暗往往持续不了片刻,眼前就会出现刺眼的光亮,轰隆隆的声音在几秒过后跟着传进了耳朵里。
陆沅君站在小楼上,手中端着望远镜,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外头的火光。
即便夜幕降临之后,除了火光之外她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火光持续蔓延到了后半夜,一天里最冷的时候,窗外的风绕在自己的肩头,陆沅君打了个冷颤,依旧舍不得关上窗户。
呛人刺鼻的味道在胸口环绕,端着望远镜的手不时的因为咳嗽而大幅度的颤抖。
这边陆沅君仍旧在小楼里,隔壁的吴校长早就去往学校大门附近,和守在学校里的士兵一起,在雷区后头等着火光散去。
夜风越来越冷,火光的温度似乎也被这风吹散浇熄,枪声逐渐变得不再密集,到后来仅剩不多的枪声也往城南的方向去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冀北大学附近的街巷里蔓延了一整天,本该夜深人静的时分,终于迎来了安宁。
冀北大学里的守军从雷区里出去,将外头奋战了半日的人带了进来。
伤患被扶着,抬着,送往了学校里有医生的地方,吴校长站在门口,看着往来憧憧的人影,忍不住红了眼圈。
好在夜已经深了,今夜天上的月亮也被云朵遮挡着,即便吴校长红了眼眶,站在他左右的人也没有察觉。
忽的从外头进来的士兵排列了两个数行,中间空出了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
吴校长站在这条可通行路的尽头,望着一个人影从漆黑的夜色里走来。
男人的身形挺拔,像是北方的高大乔木,树干笔直,一身的铮铮铁骨。
他的步伐急促,随着一步步朝着吴校长走来,原本隐在黑暗之中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吴校长仿佛瞧见了旧时的老友,曾经的封大帅在没得花柳病的时候,也是这般潇洒。
虎父无犬子,而今封西云颇有其父抛开花柳病之外的所有遗风。
左边的胳膊吊在胸前,封西云脚下虎虎生风,停身在吴校长的对面站定。
学校里的灯光照在封西云的身上,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在运城坚守的守军里,几乎没有人是不带伤口的。
要么是脸上挂彩,要么就是一瘸一拐。一整天的火光与爆炸过后,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
头发被粉尘染成了灰黄的颜色,空洞无神的目光,在见到封西云的瞬间被点燃起了光亮。
“诸位辛苦了!”
封西朝着众人弯下腰,深深的拜了下去。
他最怕的便是自己回来的时候,运城成为一片汪洋火海,城中蔓延着尸体腐烂所释放出的恶臭,空荡荡的街道遍寻不到一个人影。
而眼下的场面虽然惨烈,却也不是毫无希望可言。
起码城中仍然有守军坚守,这里也仍然有运城的百姓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