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大学里教书?”
霍可灵以为自己听岔了,就算是在沪上,能上大学的女子也没有多少。而在大学里教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她抬起头,直视着陆沅君,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但陆沅君坦坦荡荡,目光无比真诚,看起来说的不是假话。
陆司令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竟然生了个女秀才,啧啧啧。
话已至此,霍可灵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自己了吧?
霍家小姐把那块黑色的罩布卷了又卷,捏在手里头不住的扣,恨不得把罩布戳一个洞出来。
“你还是用我这个吧,那徽商有点问题。”
霍可灵面露纠结,一番心理斗争之后,还是坚持让陆沅君用她的这一套。
“怎么个有问题?”
陆沅君一向是咬定青山不放松,揪住了一根线头便非要扯到底,看见了冰山的一角,就要潜到水底。
霍可灵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根本打发不了她。
“不是我不给你介绍,当初他来了我家,是被我父亲叫人赶出去的。”
霍可灵停了停,等戏园子里的人走完了,才继续说着徽商来霍家拜会的事。
“一年到头来我家里拜访我父亲的人多了,有的会见,有的不会见。但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父亲还从没有把送礼的人赶出去过。”
把罩在机器上的黑色粗布扯了下来,霍可灵指着机器上头的划痕,让陆沅君看。
“不光把人打了出去,还差点把它也砸了。”
说话的时候霍可灵惊魂未定,抚摸着铁制的摄影机,心疼的要命。
“若不是我拦着,它早就被我父亲给打烂了。”
难不成是提出了什么不正当要求?比如让霍家帮着在沪上开厂子?可这在陆沅君和封西云看来,是正当的要求呀。总不能白给你送礼吧?
霍可灵回忆起了当天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把黑色的布罩盖了回去,双手环抱住肩头,继续着。
“他的东西是一等一的好,就连洋人做的都比不上。机器刚出来的时候,听说他给沪上各大报社都送了一样。”
她觉得那人奇怪,专门儿打听过。
“用过的报社都说好,可愣是没人再跟他订货,即便他做出来的东西,质量比洋人的好,价格也比洋人的便宜。”
徽商大概是不明白,就带了他刚做出来的摄影机,去霍可灵家拜访。
霍家的老爷子心里也奇怪,难不成国人崇洋媚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放着更好的国货不用,非要买洋人的东西?
也就见了做相机的徽商。
一见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各大报社不敢用他的东西。且把霍家老爷也吓了个够呛,让家里头的用人把徽商赶了出去。
“慎得慌!”
霍可灵给那位徽商下了定义,最后一次规劝陆沅君。
“你就先用我的吧,再从洋人的商行里订一个,登上半年就能送到运城了。”
“半年太久了。”
陆沅君摇摇头:“半年后我现在教的学生都该毕业了,黄花菜都凉了。”
“霍小姐似乎对他有些了解,我也不为难你,只要告诉我去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就好。”
陆沅君做出了最后的让步,霍可灵也没法子再退下去,便点点头。
“好吧……”
霍可灵咬着牙,给陆沅君报出了一个地址。
一直没有说话的封西云皱了皱眉头,霍可灵说的这个地址不大对呀。从十几年前他在沪上金家住着上中学的时候,那地方就是一处有不大好传闻的地方。
有人说洋鬼子会捉了好人家娃娃,拖到那里挖出心肝,泡在玻璃瓶子里,日日的观瞻。
还有人说,那里晚上能看见狐仙,不是那种跟书生过夜困觉,一度春宵的好狐仙,而是吃人剥皮,把人鲜血都吸干的妖怪。
更有人说,那地方晚上是鬼门关洞开,有从酆都来的鬼怪摆摊卖东西。谁要是误入了,千万不能买它们的东西,买了就会被拉到另一边去。
总之神神叨叨,有各式各样的传闻,是妇人在自家孩子晚上不睡觉的时候,提出来吓唬娃娃的地方。
“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丢到城西去!”
娃娃一般就不敢再哭了,即便止不住眼泪,也会选择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嘤嘤的小声啜泣。
“你确定是城西?”
封西云凑过来问道。
霍可灵点点头,肩头再次一颤。
“是,要不说那徽商怪呢。”
整个沪上的房价都居高不下,城西那一块地并不偏僻,可租金和售卖的价格一直上不去,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在那个地方住着的人,谁敢跟他做生意呢。
“沅君姐姐你可以先去看看,要是不敢进去,就告诉我一声,在金伯母寿宴的时候,把我这台送过去。”
霍可灵倒是大方,她脚尖在地上点了点。
“盛玉京唱的不错,这些日子我都会在这家戏园子。”
“非要去的话,最好先去求个护身符什么的。”
霍可灵安顿着陆沅君和封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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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霍可灵那里得了消息,陆沅君和封西云就出了戏园子,往金家的汽车上一坐,跟司机报出了城西的那一处地名。
两人谁也没有要去求什么护身符的意思,封西云觉得自己一身的杀伐气就是最好的护身符了。
司机是沪上本地人,听到表少爷要去什么地方时候愣了愣,扭过头来一脸的疑问。
“表少爷?您去那儿干什么?”
十几年前表少爷也没有去那种地方探险,咋都快而立之年了,生出了这种念头呢。
不久前谁家的少爷来着,跟着几个同学一起,在夜里去了那地方,第二天早上回来就不对劲了。
中邪一样的胡言乱语,好几个壮年的男人都按不住,亲爹亲娘不认识,自己叫什么也忘了。
封西云一向不信鬼神,要真的信鬼神的话,随之而来会有更多的疑问。如果有鬼,那就会有地狱,有地狱,就会有六道轮回。
有鬼相对应的便有真神,天上星宿每一颗都是神仙。华夏有神仙,洋人也有神仙,信谁好呢?
故而封西云觉得,谁也不信最好。
“去就好。”
封西云拍拍司机的背倚,示意他走就行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表少爷或许不信鬼神,司机大叔是信的,每天出门他还要给财神爷上三柱香呢。不过既然拿了金家的钱,吃人金家的饭,表少爷要去哪儿他也只能跟着去。
汽车发动,调转方向后朝着城西那一处闹鬼的地方开去。不过好在这会儿正是晌午,阳气最足的时候,司机的胆子也还能大一些。
沪上不比运城,这会儿秋老虎还未彻底离去,坐在车里头仍旧觉得闷热。窗户一路都开着,风顺着吹进来,也没有缓解什么。
可汽车开着开着,刚到了城西的地界,突然就吹来了一阵冷风,从闷热变成了阴冷。
司机把速度放慢,沿路的人也少了不说,两旁的人都是迎面而来,没有和他们朝同一方向行进的。
“表少爷,是这儿吗?”
司机大叔想停车了,但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封西云摇头。
“再往前,没到呢。”
硬着头皮向前开去,远远的看见了那处传闻闹鬼的宅院,黑压压的门口没有一个人,空空旷旷的甚是骇人。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封西云又一次扶着陆沅君下车,走到已经褪色的红色大门前,抬手敲了敲。
坐在车上的司机一边儿替表少爷着急,另一边自己一个人坐在车上,心里头毛毛的。总觉得后头还坐着人,那人还死死的盯着自己。
手指头颤抖着,慌乱极了。
于是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司机大叔闭上眼见,两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我明天开始把给财神爷的香上给您,千万保佑我呀。”
不像司机怂的要命,封西云和陆沅君两个无神论者胆子奇大,在大门上用力的敲了几下之后,里头没人应答。
“沅君你在下头等我。”
封西云示意陆沅君走下台阶,陆沅君也难得听话,走了下去。
只见封少帅抬脚一个飞踢,便把老旧的木质大门踹了个大开。吱吱呀呀学语,后槽牙相磨蹭时发出的声响,叫人的耳根发麻。
陆沅君跟了上去,和封西云一起把目光投入了院落之中。
不看不知道,看了以后才明白,霍可灵所说的,那徽商瘆人的慌是什么意思。
这处宅院的墙筑的极高,杂草丛生,院子里的树也不少,足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壮,树叶遮天蔽日,挡住了大半的光。
院子里生生的就比外头暗也就算了,风吹来时沙沙的声响,却并非来自于树叶相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二更】
院落里牵着晾衣服的绳索, 和别人家的院子不同, 上头没有搭挂上衣或是裤子, 而是用夹子捏满了照片。
照片上只有一张脸,和常人的大小几乎无异,猛的一看,就像是把人的脑袋吊了起来,挂在绳索上随风吹的幅度摇晃着。
沙沙声,正是相邻的两张照片摩擦时发出的。
若是风吹的大了些,两张脸便会交叠在一处, 四只眼睛叠在一起,更为阴森了。
陆沅君上次遇到这种场面,还是在父亲的吊唁会上。别人送来的花圈,以及母亲从手艺人那里买来的, 惟妙惟肖的纸人。
有男有女, 和这里有几分异曲同工的意思。
照片上的人目光空洞, 神色呆滞,没有一点活人气息。若不是睁着眼睛,陆沅君几乎要以为拍的都是死人的尸体。
空洞的目光归属于或男或女, 或老或少,从模样来看, 大多是贫苦的人家。除了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以外,还有被风雪吹蚀而留下的沧桑。
数不清的照片, 数不清的面孔, 仿佛一个又一个的灵魂被定格在了一张纸上。
而这些灵魂, 正死死的盯着走进院落中的陆沅君和封西云。
饶是敢在半夜去后山给亲爹上坟的陆沅君,此刻都不由得脊背发冷,没有正常人会给自自己住的院子做这样的装饰。
大部分人甚至都不敢在自己的卧房里挂只剩一个脑袋的照片,在华夏人看来,大头的多半都是遗像。
一来会吓着进来的客人,二来,半夜自己上茅房不会害怕吗?这处宅子老旧,也不像是能用抽水的洋马子的地方。
如果日日被这么多‘人’盯着,换了谁都会受不了吧。
“这人八成是个疯子。”
封西云的目光在院落上上下下的扫了一圈,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一定是个疯子,寻常人不会这么做的。
陆沅君摸了摸自己僵直酸痛的脖颈,挽上了封西云的臂弯,拉着他朝着院落的深处走去。一边走,陆沅君一边还要自己安慰自己,顺便给住在这里的徽商找理由。
“霍可灵不是说了,他是个造摄影机器的,收集一些照片很正常嘛。”
话说到一半,陆沅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封西云低下头,看着陆沅君露出难得一见的畏惧神色,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他也见过一些喜欢摆弄相机的人,事实上,封西云的同学里,不少人都有这个爱好。可他们拍照的时候,要么会拍一些风光,要么会拍一些美人。
诚然,也会拍这样的大头照片,可更多的是全身或半身的照片,才更加自然,也更加生动。
没听说过谁会只照人头的,还都洗成跟人一样的大小,像晾衣服似的晾在院子里,一晾还就是几百张。
霍家老爷子把做相机的徽商打出去一定是有原因的,原因多半在徽商自己的身上。
封西云一边跟着陆沅君往里走,另一边没有没沅君挽着的手摸向了自己装着枪的地方。万一真是个疯子,起码得能够自保。
不过走着走着,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出现了。
随着步伐的不断深入,挂在绳索上的人头表情和刚进门时似乎不一样了。不对,不仅仅是不一样而已,个中有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别。
刚刚踏入大门的时候,挂在绳索上照片中的人,眼神空洞,目光呆滞,似没有灵魂的尸首。
可现在不一样,挂在绳索上不住随风摇晃的照片中,人的表情生动了许多。有老妇人面入菜色,愁眉紧锁,似在担忧自己下一顿吃什么。
有孩童懵懂无知,眼神澄澈而透明,痴痴的朝着陆沅君和封西园望过来。
有青年男子满脸泪痕,泪滴顺着眼角滑落,一直流到了下颌角的位置,似雨天的雨滴凝结在屋檐的一角,泪滴也凝结在了下颌的位置上。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张开嘴放声的大叫。照片里的人虽然只有一张脸,却仍能看出张牙舞爪的狰狞面目来。
陆沅君的脚步慢了下来,如果不是有封西云陪着自己,她这会儿或许会折反回去。鬼神一说倒还是可以暂且放放,这徽商肯定脑袋有问题的。
不是疯子,也得是个坏人。
两人的脚步在慢下来一会儿后,彻底停住,几张照片拦住了陆沅君和封西云的去路。
按着封西云的性子,应该是随手揭开,从绳子底下过去就好,可这会儿却没有动了。
因着照片上的人不是别的,是他和陆沅君。
照片中的封西云,一脸的惊诧。脸部周围仅剩不多的周围位置上,能看到百乐门闪烁且耀眼的霓虹灯。
旁边的陆沅君呢,半边脸靠在封西云的胸口,神色里尽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一类的茫然。
“这下非要进去不可了。”
封西云从枪套里把枪拔了出来,掀开了和自己脑袋等大的照片,拉着陆沅君往院落的深处继续行走。
刚来的时候,封西云不过是为了顺着陆沅君的意思。沅君想去哪里,他就陪着去罢了。
现在这里出现了他和沅君的照片,不探个究竟是不可能的。
陆沅君在跟过去之前,从绳索上把自己和封西云的照片取了下来。一想到自己的照片也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都很刺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