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说了什么是早已记不得了的,只记得那日阳光彩烂,教室被日光照得发烫发亮,像是曝光过度的老照片。白光中是傅延遇放下黑白擦,转身看她。
初二的傅延遇尚未到发育期,长得不如杜清河高,纵然站在讲台上,有三尺的高度加持,也不过只高出了杜清河一个额头。杜清河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脸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都不愿意忽略。
他的目光沉寂,依然是那副冷清淡漠的样子,看得杜清河心里一寒,初动情愫的姑娘已经知晓,那里无任何的情意。
“你知道,”他两手轻轻放在讲台上,“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拒绝的话,单刀直入,是淬火打出的青铜利器,捅开血肉插入,钝重钝疼。
“为什么?”杜清河也把手放在讲台上,踮起脚,与他平视,倔强不死心地非要问出个缘由,“不要把那个覃桦拉出来做借口,一个你假想出来的古人,不做数。”
“做不做得数的,不是你说了算。”傅延遇这话倒是回得认真了许多,一句一言,边想边说,“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杜清河被这话一激,咬着牙,往他胸口上锤了一拳,哇的就哭了:“你就是个骗子,你就是不喜欢我,连托词都找成这样的,是觉得根本不用对我上心还是觉得没必要对我上心?不是你说了算,谁说了算?”
杜清河这一拳,用了十分的力气,傅延遇却仍旧稳当地站着,身形并未踉跄,他说:“我也想过忘记她,她已经死了这样久了,傅长情也死了这样久了。纵然我还记得,她也不一定记得了,毕竟如今,终归是新的生活了。我正在努力,可是似乎收效见微。”
杜清河抽着鼻子,一双朦胧的泪眼里,看着傅延遇微微靠了过来,弯曲了双肘撑在讲台上,嘴角边罕见地挂着淡淡的笑意,连眉眼都弯了起来,可分明笑意未近眼底,倒还添了几分苦意,说:“不要与我言男女之爱,否则,我更加忘不了她。”
从此,杜清河收了对傅延遇任何的旖旎念头。
两人高中后虽然还在同个学校里,但因为傅延遇有意无意地远着家里人,平时放假,宁可睡学校宿舍也不肯着家,两人这所谓青梅竹马的情谊本来就是掺了水分的,如今,倒是更淡了。
却万万想不到,杜清河今年会接到傅延遇打的电话,竟然还是拜托她教一个女孩子学声乐。杜清河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莫不是这傅延遇当真找到了覃桦?她故意为难傅延遇,叫他做一桌子菜来请自己吃饭,杜清河是知道傅延遇平日里别说是做菜了连厨房都是不愿进的,依的是什么君子远包厨的古道理。杜清河不懂,刁难时特意还上百度查了这话的意思,结果那头傅延遇几乎不假思索地便应了下来。
这倒让杜清河讪讪了,她握着手机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大约是小肚鸡肠里。女孩总肖想白马王子,同理,男孩也该有他的梦中情人啊,不过恰巧的是,傅延遇的梦中情人是个古人罢了。古人倒更好,笔墨添减,描摹弄画,全凭自己一方想象,坏也坏不去,没也没不了。
杜清河便随口问了句:“女朋友?”
那边良久的沉默。
杜清河这才隐隐觉得事情应该没有她想象得那般简单,她对着话筒,紧张地问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覃桦,她叫覃桦。”
这回,傅延遇答得很快。
☆、第十五章
覃桦起身,说:“如果老师现在无事,我想先出去帮傅老师做饭,他第一次下厨,我害怕他会把厨房给毁了。”
杜清河摆摆手,从小包里摸出打火机,说:“你走了,我总能抽烟了吧。”
覃桦抿了抿唇,轻声说了句“随便”,然后离开了房间。
厨房里,饭做下了,螃蟹也放在蒸屉里开了火蒸着,氤氤水汽迷雾了大片。傅延遇正在切番茄,他初次使刀,刀工完全跟不上,切下的番茄一块大一块下,七七八八码在砧板上。
“西红柿做什么?需要打蛋吗?”覃桦站在身后问。
傅延遇闻言顿住刀,也没回头,说:“聊完了?”
“也没算聊完吧,不过也够了。”覃桦挽起袖子,踮脚从碗柜里拿了个小碗下来,又从筷篓里抽了双筷子。
“聊了些什么?”傅延遇仍旧握着刀把,手还扶在没有切完的剩下半颗番茄上。
覃桦熟练的把鸡蛋往碗沿上磕了个口子,蛋清蛋白清清爽爽沿着碗边滑了进去,覃桦顺手把鸡蛋壳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里。
“没什么。”
她开始低头打蛋,木筷砰砰铛铛地打在碗边,声音偶快偶慢,偶大偶小,可见并不十分用心。
傅延遇这才开始切番茄,告诉覃桦:“我这人不大喜欢交际,平时关系好点的人里,杜清河算一个。她说的话,虽有夸张之处,但也不假。”
覃桦停下打蛋的手,扭头看他,那样子好像在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过好在,我并不是时常发疯的。”傅延遇温润着眉眼,却与她说着这样的话,“大约不会伤人。”
覃桦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得发紧,她胡乱地应了声,接着开始打蛋,只是那声音比方才更为急促,更没有章法。
傅延遇说:“有些事,总要与你先清楚,这样事情才不会太过糟糕。”
覃桦努力稳着嗓音,说:“你承认你有妄想症?”
傅延遇不置可否,手下的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切完了番茄,接着洗生菜,菜叶一点点掰开,露出里头被包着的菜梗,菜心,让水均匀地冲洗着。
“你没必要承认这个,如果你真的有妄想症,为什么外公外婆还会如此放心地拜托你照顾我?”
“老师不知道,我只是跟着他学习而已。”
“那你为何不再一开始的时候就说明,反倒现在承认自己是个妄想症者,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危险立刻搬走?”覃桦把打好的鸡蛋连碗放在傅延遇的手边,“我想不到你这样做的理由,还是,你在担心……”她顿了顿,抬眼深深望近傅延遇的眼里,“你在担心,我喜欢你这件事。”
傅延遇的目光忽然一紧,眉头凛然皱起,他放下手里的生菜,手扶在料理台沿。
“你不必……”他顿了顿,想着措辞,“不必如此。”
覃桦也学着他的姿势,与傅延遇对向而立,明明告白的是她,又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竟然也不怕,坦率地直言直去,说:“你果然也察觉了,其实我和你才见也没多久,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和你见面,你恰巧也是个周到的,长得也不错,才华也很好,我喜欢你,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吧。”
“唔,嗯。”反观傅延遇倒有几分嘴拙,只是含糊地应了两声。
“充其量是喜欢,是爱慕,还不能言爱。”覃桦放下扶在料理台沿边的手,慢慢背到身后去,手指紧紧扣着掌心,指甲入肉,也不觉得有多少的疼痛,“有句诗词,是这样说的,“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所以,即使被拒绝了,我也不会有多难过的,只是希望你好好地和我说,不要这样子,人之间还是要多些尊重的。”
她说完了这段话,蓦然觉得心上一空,呆呆地望着傅延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傅延遇的面庞笼在了黑暗中,他不再看覃桦,重新打开水龙头洗已经洗完了一遍的生菜,手无意识地在如柱的水流下穿梭,他最后说:“我知道,你向来冷静,向来明事理。”
从不知胡闹蛮缠,可有时候,恰恰又盼着你胡挠蛮缠,许你闹一闹,我便溃不成军了。
覃桦又在厨房里站了站,觉得无趣,这才又转了出来,杜清河手里夹着点上的烟倚在门框边看她。
覃桦走在身边,问她:“要吃水果吗?”
“随便吧。”杜清河把拿烟的手低了下去,一笑,“我这就把烟灭了。”
覃桦应了声,听她又说:“那些事情,我也没有夸大,更没有骗你。”
“哦,谢谢。”
晚间吃饭,傅延遇第一回下厨,吃饭的两位姑娘却都没有心思给他面子夸他的手艺。公寓里又没有电视,连个缓和气氛的声音也没有,三人尴尬地坐在一起吃饭,偶尔夹菜时筷子碰到了一起,立刻缩了回去,你让我我让你,谦和的很。
晚饭后是傅延遇送杜清河走的,覃桦一人留在公寓里收拾一桌的狼藉碗筷。餐厅里孤零零的一盏灯,灯下孤零零的一人,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覃桦把碗筷给收拾了,也洗漱完毕了,傅延遇只是发了条消息回来。
“在家里坐坐,迟些回来,记得关好门窗,早些休息。”
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一条。
“不要多想,学业要紧。”
覃桦看完短信,把手机往床上一扔,想,这就是她的初恋啊,结束地像个笑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覃桦仍旧如往常般学习,傅延遇仍然恪守了他的照顾之责,很尽职地接送覃桦上学,为她找减肥的食谱和教程,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终归还是尴尬的。覃桦也只有这时候才明白,以前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人尴尬,其实是两人的尴尬,一人因为暗恋,另一人因为被暗恋。
这对矛盾如此不可调和,注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周日,覃桦去杜清河处学习声乐。平心而论,杜清河是个不错的老师,或许也因心怀歉疚,教导起覃桦时便格外尽心了几分。头回上课,得知覃桦从前并未进行过特别的专业培训,她直皱眉,指着覃桦说:“你先清唱一遍,就唱“啊”这个音,从低到高,来。”
覃桦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
杜清河沉吟了下,说:“声音可塑性不错,只是时间太紧了,你报考的是表演系,是吗?”
覃桦点点头。
杜清河脸色就放轻松了下来,说:“那没事了,不是考声乐系的就好,你就当练门才艺吧。”
覃桦点了点头。
杜清河说:“傅延遇怎么样了?”
覃桦愣了一下,说:“仍旧那样吧,闭门写剧本,也没什么空闲的时候。”
杜清河低头想了想,说:“嗯,你回去记得捎个傅阿姨的话,让他不要忘了下周的相亲。”
覃桦的心里泛上了苦水,她半晌,才应了下来。
班里也发生了件大事,文凌终于与竹锐俊摊牌分手。事情闹得挺大的,竹锐俊不甘心,天天求着文凌复合,班上的同学被连累着勉强看了两个礼拜的琼瑶苦情大戏,之后,文凌火速与陆冯生在一起了,竹锐俊知道后,立刻把陆冯生的桌子给掀了。把椅子拎起来,踩着倒在地上的课桌等着陆冯生回来。
覃桦太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了,她料想事情会闹很久,便抽了数学卷子和一沓草稿纸出来,临走之前,还不忘把自己的课桌往后面拉了点距离,给他们打架腾开了一片空地。
等覃桦离开时,竹锐俊叫住了她,他低垂着双眼,眼中血丝满布,说:“抱歉,之前那样对你,其实我跟你一样都被人当傻子耍了。”
覃桦回他:“被耍的那个人从来都只是你,和我没有分毫的关系。”
她往老潘的办公室走去,班级里留下了不少学生,坐在陆冯生身边的学着覃桦的样,拉开了自己的课桌免得他们伤及无辜,剩下的那些大都带着些看好戏的心情。
覃桦站在走廊里,透过铝合玻璃窗,往里望着竹锐俊,觉得何苦呢,不就是失个恋嘛,又何必要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堪的地步,难道他这架赢了,文凌果真能回来?
给彼此留点面子多好,这样日后才好相见。
她敲开老潘办公室的门时,刚好碰上没心没肺的陆冯生咬着辣条从楼梯口转了过来,旁边跟着的是小鸟依人的文凌,两人初初坠入爱河,是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覃桦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进去了,身后路过的小情侣正在谈约会的事情,文凌腻着嗓音,说:“我就要看恐怖片嘛,我不怕这些的,况且就算怕了,不还有你吗?”
覃桦把办公室门合上,老潘从教案中抬起头,扶了扶滑落的黑框眼镜,问:“怎么了?”
“竹锐俊好像要在教室里打陆冯生。”
老潘立刻跳起脚来,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语文老师一个人,她指着对面的位置说:“坐下看会儿书吧,这帮孩子到现在都不让人省点心。”
“年轻嘛。”覃桦随口回答。
“年轻,就该在年轻的时候干些该干的事情,像他们这样不像话。”语文老师回答,犹豫了会儿,又说,“你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吗?”
覃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嗯,我现在跟外公外婆过。”
“怪不得呢。”语文老师严肃地说,“我上次在校长办公室看到你爷爷和校长在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压着不让你进尖刀班甚至打算把你往后推呢。”她顿了顿,劝覃桦,“家里人,同一个血脉里出来的,亲得不能再亲了,千万别真要闹到这个地步,否则吃亏在你。”
“不怕。”覃桦回答,“我还没有说过吧,我打算参加艺考,依照我现在的文化成绩,是够了的,至于艺考成绩,我爷爷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他还管不着。”
☆、第十六章
家里的事,外婆是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与覃桦絮叨絮叨。她知道自己和覃父的监护关系是可以解除了的,只是目前手续还没有办下来。她也知道,覃父与覃母的离婚案子因为覃家防范得严实,周家只能以覃父家暴为由诉至法院,至于覃父的精神鉴定是绝对拿不到的。
而覃母,外公外婆已经带她去做过鉴定了,结果是没什么毛病,完完全全的是个正常人。
这结果当然是在预料之中的,否则,一双父母的精神都不大稳定,覃桦是可以考虑下半辈子直接把自己关进精神病医院算了。
外婆说完这些事情,紧接着就会问问覃桦的生活状况,大多都是为了嘱咐叫她好好听傅延遇的话,平日里客气些注意些,别再给人继续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