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傅延遇答得爽快,“你是哪个班的?我签完名给你送过去。”
覃桦说:“高三三班。”她盯了会儿傅延遇袋子里的零食,问,“傅老师还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去买。”
傅延遇一笑,眼睛澄湛,如粼粼水波般:“不用了,谢谢你。”
覃桦喃喃地,为这句‘谢谢你’而受宠若惊:“不客气。”
覃桦与傅延遇是在教学楼底下分手走开的,临走前,傅延遇把百元大钞裹着一根香肠,给了覃桦。覃桦并不想接受,但傅延遇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煦如春风般,说:“今天遇到你,我很开心。”
覃桦不解其意,可分明的,从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挑/逗,撩/拨的意味,当然,她也知道,面对她,没有一个男人能生出面对异性的心。他似乎仅仅只是想表达,他今天很开心而已,至于为什么开心,这不是覃桦能想明白的事。
只是她站在教学楼底下,看着傅延遇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从今往后,诗三百首,页页都有了他的影子。
覃桦就这样,怪异却又自然地,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了。
开学典礼在十点开始,经过领导冗长的演讲后,傅延遇出场已经是十一点的事了。同学们大多饥肠辘辘,很不耐烦再听一段没有意义的演讲,正在底下抱怨着,可看到了傅延遇,又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舞台上只有傅延遇一个人,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仍旧是和覃桦见到的那样,挽着袖子,以一种很轻松的姿态看着他们。他的背后,是幕布上投出的两个楷体三号大字“理想”。
覃桦坐在最后,拼命地点起脚尖,伸长了脖子看他。
傅延遇敲了敲话筒的筒身,沉思了会儿,这才开始说:“校领导把这个演讲主题给我时,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与你们说起。当然,校领导给这个主题的用意也很明确,你们都是高三生,是最适合谈理想谈冲劲的时候。而我,衣冠楚楚地站在舞台上,要做的便是一个合格的鸡汤师,给你们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冲劲。”
“但我觉得没意思,不可否认,的确有这样的奇迹逆袭,但那是别人的人生,纵然再真实,我说给你们听时,总是有刻意地删减与添加,你们听到的是一个成功学的故事,三三两两的语言说尽,刚好可以用在作文里。其实,你们不必把自己的生活过成别人的,这个年纪的你们,可以迷茫,不管怎样,桥到船头自然直。可是,你们唯一应该明白的是,因果循环,轮回报应。”
覃桦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动了下身子,傅延遇的演讲还在继续,可以看出,身边的同学听得很认真,可覃桦再也听不进去了。
因果循环,轮回报应。
多么美妙的八个字,字字如谶。
前座的陆冯生忽然转过来,说:“胖子,你饿吗?”
覃桦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费列罗,放在她的手心里:“喏,给。”
覃桦缩回手,摇了摇头,小声回答:“不了,我要减肥。”
陆冯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要减肥。”覃桦重复。
“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很可笑吗?”
“啊,不不不,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了的,嗯,真的。”
覃桦看着他:“很早了。”
陆冯生哦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覃桦说她要减肥,就像是听到母猪拍翻了食盆,对着饲养员说:“我不想做猪了,我要减肥,要离开这儿。”
陆冯生发誓他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内心的最真实的想法。
“你爸爸会同意吗?”他有些害怕地问,“他会不会打你?”
覃桦向来淡漠的眼神,终于有了人味,她说:“会的,可是那又如何?”
“你会被打死的,覃桦。”
☆、第四章
覃桦近乎以一种执拗,沉闷的方式,开始了她的反抗。
她的书包里多了一本傅延遇送的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签着傅延遇的名字,字很好看,是行书,勾丝挑连间自有股风雅。覃桦捧着笔记本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阅读他附赠的一段话。
话来自于捷克作家卢斯蒂格的小说《白桦林》,傅延遇之所以挑这本书,大约也是因为覃桦的名字中有一个“桦”字,所以才无意地撞见了这样的巧合。
“我很感兴趣,这世上是否还存在幸福的家庭,哪怕只有一个,”姑娘说,“或者那些最幸福的家庭是否在演戏,从一幕到另一幕,像剧院演出似的。还有姑娘和小伙子——至少在某件事上,某一刻——是否可以互相信任,互相同甘共苦。”
覃桦给不出问题的答案。她坐在座位里,低头看着这段话,只觉得自己也是军营里的大兵,在森严的军纪下,在自尊和人格被践踏后,等着那个会□□着身子,骑着马儿,唱着歌的姑娘从薄雾中走过。如果她遇见了,会义无反顾地随着姑娘而去,告诉所有人,她爱着这个姑娘。
此后,这本笔记本再也没有离开过覃桦的身边。她不舍得在上面写任何的字,只是将它当作了另一种心灵慰藉,她埋头写作业的时候,在操场上一边跑步一边背着古文的时候,都把它放在身边。
以致,陆冯生以为覃桦是发疯了。
陆冯生先是察觉到了覃桦每天都会在操场跑半个小时,好几次,他球打到一半,会看到覃桦红着脸流着汗,从眼前吭哧吭哧地跑过去,他想叫住她,可最终还是动不了口。之后,他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察觉到了覃桦吃得很少,经常点一大盘的菜,然后把大排,红烧肉都拨到一边,低着头猛吃已经蔫了的青菜叶。
覃桦瘦得很快,只是两个礼拜后,已经有很多人察觉到了她明显瘦了下去。在旁人好奇地指指点点中,陆冯生显然是最紧张的那个。
“胖子,你爸爸怎么说的?”
覃桦抬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骗他,学习压力太大,每天都很饿,虽然吃很多,但还是瘦下来了。”
陆冯生还是不放心:“他没有怀疑?”
覃桦点了点头,道:“我的伙食费的确涨了很多。”
陆冯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连他都明白,这样对着覃父干,最后会落到什么下场。或许境地对调后,陆冯生自己也没有勇气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覃桦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了。
第四个礼拜,覃桦瘦得更加厉害了,她很多衣服已经不是用上腰带和回形针就能凑合的,可覃桦始终都没有向覃父开口要求添置新衣。她只是在回家的时候,把自己多年攒的私房钱拿了出来,偷偷塞在了学校宿舍的行李箱里。
很多女生都来问覃桦究竟是如何瘦下来的,覃桦都摇了摇头。她的瘦身方法,跑步和减食成效这样大,不过是因为覃桦被逼着暴饮暴食太久了。初用下,很有成效,等到了一个月后,效用就已经不明显了。
彼时的覃桦,虽然还有些肉肉的,但终于把她从覃母那儿继承来的好容颜展露了出来。
那天依旧是周末,覃桦战战兢兢地回家。她能躲过覃父两个礼拜,不过是因他前阵子出差了,她又只有周末回家,借口千般搪塞,才换得覃家片刻安宁。
可如今,明显已经无法粉饰太平了。
才推开门,覃桦便看到覃父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一张金融业的报纸,眼镜镜腿一折,放在边上,挨着它的是覃父特意捆制的扫帚丝。
覃桦站在门边,紧张地揪着书包的带子,掌心里都是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水,腻腻的糊着。
“爸爸,我回来了。”
覃父从报纸中抬起眼,细长的眸子微微眯起,眸色深沉幽暗,将覃桦从上到下觑着打量了一圈。他慢慢将报纸四折折好,盖在眼镜上,他缓缓起身。
覃父迈出的每一步步子,都像是碾在覃桦的心头,她抖索着嘴唇,却不躲闪,也没有任何的希冀,只是紧紧地咬住后牙槽,偷着打量四处的环境。
玄关处放了一个衣柜,衣柜的边角很锋利,倘若脑袋磕上,必然出血,为了保条活命,只求不要撞到太阳穴。除此之外,短短的台阶,墙,门以及门把都近在咫尺,也是覃父行凶的利器。
覃桦突然开始想念扫帚丝了。
覃父站在她面前,拿手紧紧地捏着她的下颌。覃桦被迫抬起头,勉强看着他的神色,阴恻恻的,恰是每次发疯的前兆。
覃父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在学校里没吃好饭,还是妈妈做的饭不好吃?”
覃桦的牙关害怕得打战,她看到覃母就站在房间门口看着他们,女人害怕地紧紧靠在门上,一手扶着门把,显然打算随时随地逃走。她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覃桦,泪水中饱含着祈求。
覃桦勉强说:“学习压力太大了,我除了准备高考外,还要准备艺考。”
话音刚落,覃桦的头发就被覃父狠狠地抓着,整个胸都贴在防盗门上,被他紧紧扣着,朝门哐当撞去。
覃母一声尖叫。
覃父回头瞪了她一眼,覃母吓得转动房门把手,立刻就缩回了房间中。
“两个都是贱人!”覃父恶狠狠地骂道,“好好地待在家里不好吗?偏偏要学着别人搔首弄姿,勾引男人!贱人!”
覃桦疼得眼前发黑,只觉得湿漉漉的温热的液体从发际处,额头上流了下来。她知道是血,可却没有任何的办法,头发还抓在覃父的手里,被他就这样拖着,来到了“爱窝”前面。
覃父暴虐地一踹门:“贱人,开门!”
覃母在里面尖叫,可是人却死死地堵着门,不肯做出丝毫的让步。
“反上天了!都反上天了!”覃父狰狞着脸,从他的神色里几乎判别不出属于人的元素,就像是抓狂的野兽般,没有语言能力,只知道嘶吼。
覃桦被扔在了地上,她用手背擦去流到了眼镜的血水,迷迷糊糊地看着门处。覃父却只放她片刻的安静,过了会儿,他就操起一条板凳过来了,覃桦尖叫,她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用脊背对
着他,那板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脊梁骨上,覃桦一下子被打趴在地。
覃父抬脚把她踹开,然后拿着板凳开始砸门把手,他砸一回,里面的女人尖叫一次。门哐当哐当直响,女人害怕地用身体死命地抵着,因为用力,她额头的青筋,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了起来。
她边哭边低声下气地哀求:“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至于求什么,她或许都不敢说出口,好像那个“打”字一出口,身上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肉都记得被实物打压过的疼痛,它们会沿着神经慢慢地爬升,偷偷溜进大脑里,详细地与人解释,叫人明白何为“生不如死”。
覃桦疼得浑身颤抖,可好在,她并不想死。从地上爬起来后,几乎是拼尽了力气,拿起扔在地上的书包,打开防盗门,跑了出去。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母女身上。
覃父吐了口痰,舌头慢慢掠过牙根,好像很奇怪,原来被从小打到的人也知道反抗。他扔了手上的板凳,从沙发上捡起扫帚丝,大跨步地赶了出去。
覃桦抱着书包,先拍电梯,见电梯还在缓慢上升中,立刻就放弃。她扭头往楼梯间跑去,其实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的脊骨疼得厉害,眼睛也看不大清路,连在平地里跑,她也只敢扶着墙壁走。但没关系,覃桦一早就做好了滚下楼梯的准备,反正这点伤对她已经不算什么了。
混乱间,有个人抓住了覃桦的胳膊 ,覃桦看不清楚,以为是覃父,尖叫了声,徒劳地伸出脚,打算往他□□一踹。立刻有个声音咬牙切齿道:“死胖子,你发什么疯?”
是陆冯生。
他刚刚和陆母买菜回来,出了电梯就看到了覃桦这副鬼样子,一时没忍住,揪着覃桦的胳膊,想看她身上的伤。
陆母站在身边,拉着儿子:“我们走吧,别人家的家事,我们管不了。”
覃父已经过来了,拿着扫帚丝,带着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笑容,却满是戾气地瞪着陆冯生拉着覃桦的手。
“这就是你的奸夫了吧?小小年纪,就给我在外面勾三搭四,跟你妈一个德行!”覃父过来要拽开他们,手里高高地扬起扫帚丝,不避覃桦身上的伤口,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贱人!贱人!”
覃桦抽出了陆冯生拉着的手,举起书包,蹲在墙角,顶着,试图护着自己。可那扫帚丝依然如雨点般打了下来,痕痕发红。
陆母也看不下去了,说:“你别这样打孩子,孩子没做错什么,你别……”
覃父朝她吐了口痰:“你给我滚一边去,这是我女儿,就算跟你儿子勾搭在一起,被搞大了肚子,也是跟着我姓覃!”
覃桦紧紧靠着墙,努力地缩着身子,眼泪终于止不住哗哗地留下来,不为疼痛,只是屈辱,如此不堪的屈辱。
陆冯生知道覃桦有个会发疯的爸爸,事实是,他们家的事,早就是小区里一件很好的谈资。每一个人都知道,覃父有很强的控制欲以及妄想症,他发起疯来时,没人拦得住。更何况,门一关,只要不打到自己面前,都是别家的事,他们不能管,也不敢管。
可这确实是陆冯生第一次见到覃父打人。
他不由分说拨开覃父,拉着覃桦起身,护在自己身后。他其实也怕得很,发狂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能制止地住,况且,这样的疯子,即使自己被打死了,去医院开张精神证明,或许也能免除刑罚了。
覃桦踉踉跄跄在他身后站着,她低着头,不住地抹泪水。方才泪水说下就下,却不知流到伤口时,会疼得厉害。她的手背上也都是被打出来的伤,不敢擦,只好撩起校服拼命地抹着。
陆母见势不好,扔下菜篮子,拔腿回了自己家里搬救兵。
陆冯生看着已经打红了眼的覃父,双手张开,像老母鸡般护着覃桦,然后眼神虚虚地看着他:“叔叔,我和覃桦只是同班同学,没有别的关系,你别打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桦林》这本书还是可以拿来看看的。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