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九斛珠
时间:2018-01-01 19:47:26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左相的乘龙快婿呵呵呵
  蟹蟹小院子和毛毛虫的地雷muaaa~~!
 
 
☆、016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罗措手不及。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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