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闭眼打哈欠,听进去也没太放在心上。
过了片刻,岚姑又道:“不过有件事,姑娘心里需有个数。昨晚殿下要走,姑娘揪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要他说话算数,闹了好半天。这不算什么,姑娘当时可是直呼太子的名讳。”
“直呼名讳?”伽罗霎时睁开眼睛。
岚姑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说的是——谢珩,你可要说话算数。幸好当时太子殿下也醉了,没深究,不然可真是得吃罪。不过也是醉了糊涂,姑娘心里有数就好。”
……
伽罗瞪着眼睛,看到镜中岚姑强忍的笑意,以及神情中的无奈。
完了。果然醉酒误事。
*
这两日谢珩格外忙碌,早出晚归,不见踪影。
伽罗记着那直呼名讳的罪名,更不敢生事,只在南熏殿内闲坐翻书。
这一日将书看得累了,便往廊下闲坐,看那笼中金丝雀戏弄颈间挂着的香囊。
将近晌午,忽听远处人语喧嚷,不过片刻,就听外面有人怒气冲冲的,“傅伽罗在这里?叫她出来!”话音隔着院墙,门口的侍女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傅姑娘,公主驾到。”
乐安公主?
伽罗皱眉,当即起身。还未迎两步,乐安公主的身影便已到门口。她似顿了下,旋即道:“你果真在这里!”
“拜见公主殿下。”伽罗施礼。
乐安公主面色不善,斜睨她一眼,步履如风的进了小厅,却喝命旁人在外伺候。
伽罗满腹狐疑,瞧见岚姑面满忧色的想随她而入,连忙摆手示意。待进屋掩上门扇,又行了一礼,“不知公主寻民女是为何事?”
“皇兄给你这地方倒很好。傅家的人获罪被监看,你却在东宫逍遥,身边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皇兄待你还真是与众不同!”乐安公主回身盯着伽罗,语气轻慢,“说吧,你苦心缠着皇兄,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伽罗忙道:“殿下误会了。太子殿下安排民女住在此处,是为查访一件要事。待事情查清,必定还会依罪论处。民女只是奉命行事,并无他念。”
乐安公主冷嗤了声,隔了两三步将她打量。
“皇兄面冷心热,被你蒙骗,休在我跟前装腔作势。傅家和高家的旧仇,我不跟你计较已是宽宏,你却不知足,偏要去蛊惑皇兄,害得他被父皇责备!皇兄为傅家女眷说情,这我不恼。可高家害死了我的长兄,你却要他为高家的儿子说情,傅伽罗——你到底长没长良心!”
伽罗满头雾水。
求谢珩为外祖母说情,这事她认。可表兄的事……
何况,谢珩竟然会为高家表兄说情?
伽罗屈膝行礼,缓声讲道理,“殿下这话从何说起?高家是民女外祖家,民女自然盼望表兄平安。这一点,民女承认。可太子殿下是何性情胆魄,殿下难道不知?民女自身都难保,即便去求情,太子殿下英明睿智,怎会被蒙蔽?”
“可他就是听了!否则以他对高家的厌恨,只会处死高家所有人,哪还会劝父皇依律论处,不做牵连。”乐安公主冷哼,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果真不假。皇兄那样睿智的人,竟也会被你欺瞒!”
“民女不敢欺瞒。”
“敢不敢欺瞒,与我无关。但你留在东宫,终究是祸害——来人!”乐安公主忽然扬声叫宫婢嬷嬷入内,“将她带到宫里,交给母妃看着!”
“殿下这是何意?”伽罗惊愕。
乐安公主冷笑,“只是进宫,又不是取你性命。皇兄若有事,自去宫里寻你便可,慌什么?”言罢抬步,便往外走。
数名嬷嬷当即困住伽罗,带她往外走。
伽罗难以反抗,遂朝岚姑递眼色,叫她去寻杜鸿嘉。谁知岚姑没走两步,乐安公主便高声道:“我是奉旨来带人,谁敢通风报信,以抗旨论处!”言毕,指使人上去,也将岚姑捉起来。
岚姑当即慌了,跪地道:“公主殿下恕罪。我家姑娘确实……”
“把嘴堵上!”乐安公主不耐烦,随口吩咐,便抬步出了院门。
伽罗在嬷嬷的围困下随之前行,回头见岚姑满面惊慌的试图挣脱,忙示意她停下,切莫自讨苦吃——若乐安公主只是临时起意,杜鸿嘉或许还能拖延片刻,可她打的圣旨旗号,若杜鸿嘉再阻拦,罪名不小。
她人微力轻,这等情形下,抗拒无益。
只是入宫之后,当如何应对?
心中迅速盘算,出了南熏殿再走一阵,忽觉前面脚步停下。
伽罗诧然瞧过去,晌午刺目的阳光下,谢珩负手站在甬道上,身后战青和杜鸿嘉左右侍立。他脸上隐然焦灼,眉目微沉,向乐安公主道:“怎么回事?”
“是父皇的旨意!让我带她入宫。”
“父皇?”
“皇兄不信?太极殿里皇兄为高家的事惹怒父皇,连贵妃听了都生气!父皇吩咐我将傅伽罗带进宫,皇兄若有事,自管去找她。但她不能再留住东宫。”乐安公主见他还拦在跟前,怒犹未歇,“皇兄难道想抗旨?”
谢珩纹丝不动,沉声道:“父皇怎会知道傅伽罗在东宫?”
乐安公主噎住,低头不答。
谢珩脸色愈发难看,“我不放人。”
“皇兄!”乐安公主急了。
谢珩却不理会她,沉肃的眉眼扫过来,压向围着伽罗的嬷嬷,“谁许你们在东宫放肆?”他素来威仪尊贵,而今沉声薄怒,愈发令人敬惧。那几位嬷嬷虽未放开伽罗,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态度却收敛不少,目光只在谢珩和乐安公主之间游移。
谢珩微怒,厉声道:“放人!”
嬷嬷惊惧,忙跪地道:“殿下恕罪,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乐安公主也恼了,“不许放人!皇兄!今晨太极殿中,你已惹得父皇生气,难道还要固执?父皇带走她,并无歹意,不过是想令皇兄收心,专心政务,辅佐父皇。傅伽罗再要紧,难道还能跟父皇相比?还是说——”她瞥了伽罗一眼,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当年救过她,就想一直护着她?”
这话令伽罗诧异,他下意识看向谢珩,便见他也露愕然神情,往这边瞧过来。
目光相触,谢珩迅速挪开。
伽罗微讶,细想乐安公主所指,陡然明白,心中震惊之极。
谢珩却已冷着脸道:“战青,送她回去。”旋即扯起乐安公主,大步往外走,“随我入宫,我跟父皇解释。”
乐安公主极不情愿,却挣不脱谢珩的力道,满声抱怨的走了。
……
伽罗呆站在原地。
当年佛寺湖中救下她性命的,竟然是谢珩?
她满心震惊,眼睁睁看着成群的宫婢嬷嬷远去,谢珩的背影消失在照壁之后。
“傅姑娘,请吧。”战青在旁提醒。
伽罗仿若未闻,木偶般立在那里,错愕又疑惑,震惊又欣喜。
她还清晰记得云中城外河畔的情形,谢珩说她的恩公死了。哪怕后来改口,也只是安慰般牵强。她一直以为他说的是实话,一度以为恩公当真已不在人事,可是——
救她的竟然是谢珩?
他为何撒谎?
倘若真的是他救她,即便在淮南时不记得她,看到那玉佩之后,总该认出了吧?前往北地的途中玉佩丢失,被陈光带人寻回,她提过佛寺被救的事情,他也曾拿着玉佩,详细盘问。彼时,他是否已想起旧事?
那玉佩本该是他的东西,可他却不动声色的归还。
那天清晨的舟中,他对着玉佩沉思,却又不肯说实情,骗她说恩公已死。
乃至方才乐安公主点破时,他也迅速挪开目光。
他究竟什么意思?
*
伽罗回到南熏殿,寻了本书随意翻着,却总是心不在焉。
直至戌时将至,终于没了端坐翻书的耐心,出门问岚姑,“殿下还没回来?”
岚姑摇头。她并不知道甬道上的事,见伽罗回来就心神不宁,颇为担忧,“姑娘莫急,待会若还没消息,我就设法去寻杜大人。他能出入东宫,又待姑娘好,咱们找他帮忙。”
“没什么烦难的事,岚姑别担心。”伽罗勉强扯出个笑容,握着岚姑的手回到屋中,简略解释道:“是有件要紧的事,想找太子问明白。他此刻应该快回了——”她下意识的往外张望,宫灯映照的庭院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遂道:“我去昭文殿看看。岚姑帮我备热水吧,我早些回来。”
岚姑应了,寻了披帛搭在伽罗肩上,送她至门口。
此时虽已入夏,夜间还残存些许凉意,初至院外,披帛挡风正宜。
伽罗急于求证,走得极快,到得昭文殿外,里头灯火虽明,却显然没有谢珩的踪影。她背上走出了汗,就连脸上也热得红扑扑,被夜风一吹,忽冷忽热。
殿外侍卫认得伽罗,请她往偏厅稍坐。
伽罗哪里坐得住?两杯茶喝下去,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不自觉走至窗边望外。
夜色愈深,风过处,殿前槐叶哗哗作响。沙沙叶声里忽然夹杂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伽罗此时耳力敏锐异常,当即留神,听得脚步渐近,心跳不自觉又快起来,才走至厅门,就见拐角处人影匆匆,谢珩神色冷肃,快步走来。
他似察觉不同,目光四顾,迅速落在厅门口的伽罗身上。
脚步稍微一顿,谢珩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行至殿前,才叫伽罗免礼,道:“何事?”
“有件事想请殿下解惑,在此等了多时。深夜叨扰,还请殿下勿怪。”伽罗道。
“哦。”谢珩解下披风,随手丢给侍卫,“进来。”
伽罗随他进屋,待侍卫阖上屋门,便深吸口气,想要说得委婉些,脱口而出的却还是求证的话,“今日公主说殿下曾在佛寺救过我,此事当真?”
谢珩已行至案边,背对着她,随手翻阅新送来的文书,并未回答。
伽罗上前两步,道:“殿下?”
“是又如何?”谢珩转过身来,神情是惯常的冷清,“当日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
伽罗仰头瞧着他,满室烛光映照,他魁伟的身姿倚案而立,神情冷淡,却让人觉得刻意。他看往别处避开目光,有些别扭似的。自相识以来,他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极力回避,仿佛难为情,与他一贯的霸道强势孑然不同。
她牢牢盯着他,目光分毫不动。
佛寺后的湖水中,少年动若惊鸿,锦衣玉冠,却带着神情可怖的昆仑奴面具。那副面具在伽罗看来,半点都不可怖,甚至显得可爱——仿佛他的主人还是个童心未泯的顽童,会拿它逗家中幼妹,会拿它吓唬邻家少女。
伽罗无数遍想象过面具后的面容,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谢珩。
沉默隐忍的谢珩,凌厉冷肃的谢珩,威仪端贵的谢珩。
昔日顽皮矫健的少年与今日的东宫太子重叠,伽罗好半天才收回目光,旋即跪地,庄重行礼,“当日救命之恩,伽罗时刻未忘。不管往昔还是今日,殿下都对我恩重如山——”她抬头,看到谢珩拿眼角觑着她,遂盈盈而笑,“往后但凡殿下有命,伽罗必定竭力报答!”
从他答应营救父亲开始,感激报答的话似乎已说了许多遍,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完。
伽罗自顾自的笑了笑——从前对谢珩心怀敬畏,总觉得他威仪不可亲近,仿佛稍有不悦就会变脸,阴沉着脸拿钢针往她指缝招呼。所以即便数回求情,都是小心翼翼。
而今却觉得他面目和善了许多。
她终于得见恩人面目,一桩心事了却,欢喜而感激。
谢珩将她觑了半天,见她只是傻笑,全然少女娇憨之态,冷清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旋即淡声道:“我救你,又不是为求报答。起身。”
——何况,你也曾帮过我。
当然,这句话是谢珩在心里说的。
伽罗笑而不语,应声而起。
其实她本还想提高家的事——乐安公主说谢珩因帮高家表兄开脱而与皇上争执,她记得很清楚——不过,谢珩帮她的事实在太多,一件件谢下去,她自己都要窘迫了。且谢珩恩怨分明,若皇上量刑过重,他稍作开脱,是为公而非为私。倘若她来致谢,也未免刻意。
更何况看谢珩这别扭态度,仿佛不习惯被人感激。
伽罗忽然发现,他似乎更乐意拿冷肃的态度来震慑旁人,而非让人觉出善意。
先前骗她说恩人已死,不肯承认,大抵也是这般心思作祟。
她想起旧事,心中莞尔,又道:“还有那玉佩,上面的香囊稍有破损,是不小心被香头烫损。请殿下见谅。”
“无妨。蝴蝶绣得很好——她会喜欢。”
“嗯?”伽罗没听清后半句。
“那是我母亲的旧物。她喜欢蝴蝶。”谢珩瞧着她,解释道。
伽罗恍然,冲谢珩笑了笑,手指绞玩衣带。
室内高烛静照,两人片刻沉默,谢珩又轻咳了声,道:“父皇想见你。为西胡的事。”
“西胡?”伽罗愕然,“怎么又是西胡?”
“今日西胡遣使臣携重礼而来,单独求见父皇,想要见你。父皇问及此事,我以你已送入北凉为由,推拒他们。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颇为隆重,父皇因此命我带你入宫——”谢珩忽然扯出极浅的笑意,“傅伽罗,看来你果真身份特殊。”
☆、第24章 024
伽罗十分意外。
西胡使臣携国书而来,这是何等庄重的礼仪, 她可以想象到。议和途中, 西胡闹出的诸般事端皆是为了长命锁, 那么这次, 西胡意欲何为?
听谢珩的意思,他们是信了她身在北凉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