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就好。”谢珩满意,看向宋澜,“给她安排住处,专给南熏殿配香。”
宋澜应命,朝伽罗颔首致意,带着宫女们和那女子出去。
伽罗将粉盒递给岚姑,转过头,就见谢珩正瞧着她。
她疑惑地摸了摸脸,“殿下瞧什么?”
“没什么。”
——就是觉得她好看。
毕竟是个姑娘家,虽然平时总是强装镇定,仿佛不动于五色之惑,见了香粉玩物,却还是掩不住的喜欢。红润的双唇勾出好看的弧度,她笑盈盈的瞧过来,眼角眉梢,平添婉媚娇丽。
谢珩礼物送得顺利,心绪也不错,正想再说什么,忽听院外响起战青的声音。须臾,岚姑匆匆进来,行礼道:“殿下,战将军求见。”
战青颇能领会他的心思,敢在此时来打搅,必然是有要事了。
谢珩不再逗留,起身欲行,忽然又顿住,回身道:“你外祖母七月底能抵京。”
“当真?”
谢珩颔首,“届时让她住入东宫。我已吩咐宋澜挑了些首饰给你,你再想想,衣裳、首饰、香粉、玩物,想要的告诉宋澜,她会让家令司会给你送来。毕竟你住在东宫——”他的目光在伽罗脸上扫过,稍稍俯身道:“装扮得好看些,别叫人以为我苛待了你。”
说罢,不待伽罗推辞,心满意足地抬脚走了。
*
隔了两日,宋澜就带着家令寺的人送了好些首饰来,一律拿锦盒装着,里头铺了黄缎,上覆红绒。金银翡翠、玛瑙宝石、珊瑚美玉,精致地打磨成钗簪步摇、手串耳珰,另有许多宫花珠钗,满满摆了两桌子。
伽罗对着那些首饰目瞪口呆。
不过以谢珩那霸道的行事,她想要推辞也是平白折腾家令寺,遂随手指个地方让他们搁下,转头便又投身书堆。
书中有用的地方着实有限,阿白住在南熏殿后得岚姑精心照看,因伽罗不时逗它,日渐跟伽罗亲近,总跑到她脚边来玩,搅扰得人没法专心瞧书。
伽罗没法用心看书,闲着无事,索性将那日杜鸿嘉买的风筝拿出,又叫岚姑寻了画笔颜料,铺在桌案上,认真画起蝴蝶。
她画画的本事还是父亲教的。
那时候住在濂溪,城外有大片的竹林。父亲衙署里事务不忙的时候,会抽空带她和娘亲出去散心,就地叫人伐了竹子,回家再做成细长的篾条,扎作风筝,寻纸糊上,画上伽罗喜爱的花草鸟虫。
他的手是真巧,但凡伽罗说得出的形东西,他几乎都能做出。上头或是纯墨作画,或是拿颜料绘出五彩斑斓,诱人极了。每常他做起风筝,伽罗便眼巴巴地在身边等,连梦里都期待着风筝尽快做成。
有时候风筝画到一半,父亲被衙署的事叫过去耽搁了,伽罗性急等不得,也会提笔描画。虽然跟父亲的画相比,手法过于稚嫩,然而父女同绘风筝,却也有别样的童心和欢喜。
每逢那时,娘亲便会陪着她出去放风筝。
濂溪的山青水碧,天高云淡,至今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那当真是无忧无虑的时光,伽罗每每想起,唇边都要挑起笑意。她如今年长,住在淮南时又有女先生教她,画技长进不小,将那蝴蝶风筝画出斑斓色彩,舍不得放,便拿了挂在梁间,看它在风中摇曳。
站在院中,蝴蝶背后是东宫的飞檐翘角,屋脊上蹲着瑞兽,檐头悬了铁马,端贵威仪,与这满是童心的风筝极不相衬。
比起濂溪的明媚风光,也截然不同。
伽罗这才深深意识到世事变迁,时光难返。
她鼻头微微发酸,想了想,决定去找岳华,想再问些关乎父亲的消息。
岳华跟杜鸿嘉等人不同,她是当初没了依靠着落,被谢珩收留后成了惠王府的女侍卫。进了京城后跟着谢珩去云中城,又从北凉绕了一圈回来,待在京城的日子前后也只十几天。她在京城没住处,便依着惯例,由家令寺在西边单独收拾了间屋子给她,供日常起居所用。
从南熏殿到那里,隔着弘文馆、嘉德殿及左右春坊的衙署。
伽罗自然不好去弘文馆,遂从后面绕道,带了岚姑,由两名掌事宫女引路,经后头供游玩所用的清思园过去。
才绕过一带假山亭台,猛听前面人语依约,似是有人在游园。
声音来处离她不远,隔着一道墙渐渐走近,伽罗分辨得出来,那是乐安公主的声音。
她当然不欲平白生出事端,瞧见四面无处可藏身,唯独临水有榭,便向岚姑递个眼色,带了宫女躲入其中。
不过片刻,白墙拱门之下,走出宫装打扮的乐安公主,紧随其后的是东宫女官宋澜,再往后则是往常侍奉她出入的女官内监。她到了这边,也不急着走,回身往后瞧了瞧,道:“姜姐姐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
“这树冠圆如华盖。”白墙外传来姜琦的声音,带几分笑意,“瞧着怪有趣的。”
“这么一说还真是。战青——”乐安公主又门外道:“这树有什么来头?”
“属下不知。”是战青的声音。
乐安公主撇撇嘴,待姜琦走近了,嘻嘻笑道:“姜姐姐若喜欢这个,回头我跟皇兄说,让他将这棵树送给你。”
“这么大棵树,怎么送?公主难道有法子?”姜琦也是笑意盈盈。
乐安公主便道:“挪过去确实麻烦,还是跟今日似的,让皇兄多请姐姐来东宫做客。”说着举目四顾,直往伽罗所在的水榭瞧过来,面露笑意,“走了半天,腿都酸了。那边有个水榭,且过去坐坐。”
说罢,径直带着众人往水榭走来。
水榭之内,伽罗暗呼倒霉。
她全然不知今日东宫有客,只当这园里还是跟往常一样没人过来,故而没任何防备。如今狭路相逢,出去另寻藏身处已无可能,这般说话声传来,想装没听见更是刻意,索性硬着头皮,举步朝外走过去。
在门外碰见乐安公主,便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傅伽罗?”乐安公主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顿住脚步。
比她更诧异的,是姜琦。
“这位姑娘……”姜琦稍作打量,便认出了伽罗。先前随乐安公主初入东宫,在洞门外碰见伽罗时,她并未在意。后来宫中偶遇,乐安公主显见得是对伽罗抱有不满,故意欺负,谁知谢珩赶来化解了尴尬局面。
姜琦至今记得谢珩大步赶来的风姿,记得他拿了拂秣狗逗伽罗的姿态,更记得那日他少见的缓和神情。
比起从前数次在宫中偶遇时谢珩的冷清姿态,那日的他,仿佛带了和煦春风。
彼时姜绮便觉得诧异,没想到兄长们口中端肃冷情的谢珩会有那样的温和童心,甚至有一瞬,她对那个姑娘羡慕又嫉妒。
后来她回府派人打探,才知道傅伽罗是武安侯府的人,待罪之身,不足为虑。
武安侯府跟谢珩父子的瓜葛姜琦当然知道,既然两家有世仇,以谢珩的性子,自然不会宽容仇家,故而没放在心上。
谁知今日应邀赴宴游园,竟会在这里再次遇见伽罗?
对面的姑娘穿一袭藕粉色襦裙,盈盈立在阶前,身姿袅袅婷婷。
更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容貌,眉眼唇鼻无不精致,肌肤更是白腻莹润,吹弹可破。纵然发间只简单点缀了珠钗宫花,身上衣裳也不算多名贵,站在满身绮罗、衣衫首饰皆华丽夺目的乐安公主跟前,仍旧半点都不失色。甚至更衬托出清丽之态,连那眼角眉梢的风情都愈发明显。
两回在东宫偶遇,谢珩的反常神情,如此出色的容貌,以及她身后神态恭敬的宫女……
姜琦瞧着她,霎时怔住——
难道说,这个傅伽罗难道已成了谢珩的姬妾?否则何以得此礼遇,仿佛闲庭信步般在常人难以踏足的东宫后园慢慢游玩?
☆、第33章 033
隔壁的朗润园内, 谢珩正带着姜瞻和姜诚、姜谋兄弟以及韩荀等近臣, 在数位太子宾客的陪同下游园,正走之间,却见战青的副手刘铮匆匆行来。
他缓了两步,让韩荀带人先行。
刘峥上前, 抱拳行礼,“启禀殿下,公主游园时遇到了傅姑娘。战将军命属下前来禀报一声。”
果真如此不巧?谢珩皱眉。
他今日设宴,缘起还是为那醉鱼庄的事情。姜谋居于刑部高位, 奉命查办户部钱粮亏空的案子, 查到徐公望的长子徐坚身上,那位将尾巴收拾得干净, 除了徐家的管事, 揪不出太多破绽。
姜谋却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事情既然涉及徐家大管事,便从那里撕口子, 顺蔓摸瓜,将目光盯到醉鱼庄——
醉鱼庄这些年在京城声名鹊起, 迅速壮大,靠得不止是其中美味,还有徐坚这座稳稳当当的靠山。这事虽没摆在台面上, 有心的官员却都探得消息, 往醉鱼庄跑得愈发勤快, 纵然其中菜品的价钱翻了几番, 也丝毫难以打消热情。甚至水涨船高,醉鱼庄的名声因这昂贵的价钱和满座官员,愈发响亮。
徐家不止在此捞钱敛财,还借了这地盘,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那日伽罗碰到的刺杀不过是姜谋的一场戏,刺客供认是徐家管事指使,而后毙于狱中。姜谋随即拿着画押的口供及先前查到的其他证据,将徐家大管事捉入狱中。手段虽不光明,那醉鱼庄却也被姜谋趁机翻了个底朝天,从中挖出不少东西来,向徐坚步步紧逼。
管事在徐家多年,肚里藏的东西不少,一旦被人撬开了嘴,于徐家影响不小。
徐公望父子当然不乐意,阵脚稍乱,仗着在朝中的数年经营,对姜谋也是穷追猛打。
谢珩遂奉了端拱帝之命,专请姜瞻和姜谋、姜诚兄弟赴宴,以表亲厚信重之意。
因端拱帝额外说了要厚待姜家女眷,便也顺道邀请姜谋的掌上明珠姜琦前来,由乐安公主带着享宴游园,安排宋澜在旁伺候。本该游过之后便送姜家人回府,谁知素来不出南熏殿的伽罗今日竟出来游园?
以乐安的性子,虽说上回答应了他不再为难伽罗,谁知能不能耐得住?
伽罗如今孤立无援,碰见英娥,恐怕得吃亏。
谢珩念及此,眸色稍暗。
前面姜瞻父子三人和韩荀等人还在等他,谢珩摆出惯常的端肃姿态,招手叫来韩荀,低头吩咐几句,旋即向姜瞻道:“外面有事回禀,本宫先行一步。韩荀——陪姜相和两位姜大人好生游园。”
韩荀躬身应命。
谢珩遂朝姜瞻道:“姜相自管慢慢游赏,失陪了。”
“殿下请自便,不必顾及臣等。”姜瞻年已六旬,在谢珩父子入主皇宫的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行事谦和稳重,非居功自傲之辈。当即为今日宴席游赏称谢,恭送太子。
谢珩遂不再逗留。
两园之间隔了道墙,有数处洞门相通。
谢珩命刘铮在前引路,大步走过去,不多时便瞧见不远处隐隐绰绰的身影。
并非预想中的针锋相对。那位宝贝妹妹跟姜琦并排而行,姜琦的身侧则是伽罗。三人年纪相差不多,以姜琦最为年长,她脸上依旧是得体温和的笑容,挽着乐安公主的手臂,状甚亲密,正偏头跟伽罗说话。
远远瞧过去,伽罗唇边噙了笑意,想必未被刁难。
这场面在谢珩意料之外,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稍稍驻足,看对面三人走近。
挺拔的男子负手站在数杆翠竹掩映的洞门外,身后是堆叠的嶙峋山石。
乐安公主最先瞧见他,唤了声皇兄,松开姜琦,三两步就走了过来,“你不是陪着姜大人他们吗?怎么突然来了这边。”
“有事要回昭文殿。”谢珩道。
“谁信。”乐安公主小声嘀咕,压低声音道:“怕我欺负你那贵客,特地来照看是不是?放心,姜姐姐心地好,怕我欺负傅伽罗,特意邀请她一道游园。我纵是看不顺眼,也该给姜姐姐面子,也罢,只能暂时忍耐了。”
谢珩牵了牵唇角,没理会她的揶揄,抬头就见姜琦和伽罗盈盈行礼。
他抬手道了声免礼,在外人跟前还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向伽罗淡声道:“吩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伽罗微怔,旋即明白这是他给的台阶,忙顺着往下爬,“已经办完了,正要去禀报殿下。”
“走吧,昭文殿。”
“遵命。”伽罗碰着及时雨,甚为欢喜。
谢珩举步欲行,忽然又顿住,吩咐宋澜,“伺候好公主和姜姑娘。”
宋澜躬身应命。
谢珩不再逗留,带着伽罗至无人处,才问道:“平常寸步不离南熏殿,怎么今日出来?”
“本想去寻岳姑娘,向她请教些北凉的事情,不好从弘文馆那边过去,所以绕道清思园,没想到打搅了公主和姜姑娘的雅兴,请殿下恕罪。”
这有何罪?口不应心。
就知道拿客气话来搪塞。
谢珩觑着她,道:“不必麻烦。刘铮——叫岳华过来。”遂继续往昭文殿走,因与伽罗同行,不自觉就绕道而行。到了南熏殿跟外,随意瞥进去,瞧见那迎风展翼的蝴蝶,忽然顿住脚步。
蝴蝶自然是熟悉的,那日伽罗出游归来,手里就紧紧捏着,宝贝得很。
只是数日不见,那纯白纸糊的风筝,却怎变得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还这般醒目的挂在檐头,是想时时瞧见,牢记杜鸿嘉那日的盛情?
这个念头腾起时,谢珩觉得不太痛快。毕竟他送东西时,她可没这么上心。
觑向伽罗,便见她正疑惑的瞧着她,阳光下容色姣好,双眸剪水。她身上换了家令寺新裁制的衣裳,藕粉色襦裙的上头是玉色绣折枝海棠半臂,腰间坠着珠络,愈见身姿修长。只是发间依旧是惯常的珠钗宫花,半点都没用他送去的首饰。
少女纤秀的双手交叠在身前,似已做好了恭送他离开的准备。
谢珩忽然就不想走了,脚步硬生生一转,进门站在甬道上。
里头几位侍女慌忙跪地迎驾,谢珩只管负手站着,松墨色的长衫磊落长垂,乌金冠下神色冷清,眼底却稍有温度。他将那迎风的蝴蝶风筝瞧了片刻,问伽罗,“那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伽罗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