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九斛珠
时间:2018-01-01 19:47:26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伽罗又细细找了一番,确信玉佩不在身上,忙掀帘而出。
  外面谢珩用完了饭,已然翻身上马,正准备起行。伽罗顾不得跟岚姑细说,匆匆下车往他走过去,行礼道:“殿下,民女方才遗失了要紧物件,能否耽搁片刻,将它寻回?”见谢珩皱眉,忙道:“只需片刻就好,恳请殿下允准。”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5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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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 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 这回随同御驾亲征, 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 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 他也是生死未卜, 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 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 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 处处被外祖父监看, 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 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 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 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 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 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她竭力镇定,将捏在手中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将碎片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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