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温热甚至炙烫的手,此刻却是五指冰凉,像是覆满了冰雪,微微发僵。
伽罗愕然,抬眉瞧着他。
“不急。”谢珩开口,迅速收回冰冷的右手,放在唇边哈了口气,“有帕子吗?”
“有!”伽罗当即应命,取了帕子递给他,正好瞧见谢珩眉峰有水渍慢慢滑落。他逆着风雪赶路,两肩头顶都有积雪,洁白的雪片子落在漆黑的发间,连同眉峰都残留雪迹,跟白眉老者似的,不似平常威仪冷肃,反而有趣。
伽罗强忍着笑意,见谢珩擦罢眉毛,便指了指两鬓,“这儿也有。”
谢珩左臂一动不动,只抬右手胡乱擦了擦,还没擦干净,因车厢底下携带火盆,车内暖热,头顶的雪也融化,顺着两鬓慢慢滑落。他似觉得狼狈,有些懊恼,僵硬的手指尚未灵活起来,匆忙去堵两边雪水。那边没拦住,额头束发而成的美人尖上又有雪水滚落,迅速滑向鼻梁。
伽罗忍俊不禁,将那帕子拿过来,笑道:“殿下先坐,我帮你擦。”
说着,半跪起身,迅速沾走两鬓和额头的水珠,而后立起身子,将他头顶的雪水大略擦净,再换条干爽些的绢帕,细细再擦一遍。
先前两人相处时的种种古怪情绪,似乎都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和熟稔冲走。加之被谭氏劝说后,伽罗不再刻意回避,心头重担暂时卸去,相处的气氛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强忍着笑,打破沉默,“风雪太大,殿下这是要赶往哪里?”
谢珩听得出她的揶揄,没吭声。端坐在那里,目光瞧向侧旁,便是她的胸膛,只是被大氅罩住,看不清模样。长了二十余年,除了幼时母妃常帮他擦头发之外,已有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这样的事。陡然被她照顾,感觉甚是奇特。
她擦得很小心,帕子蜻蜓点水似的跳过,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片刻之后,她身子退开,将那帕子折起,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笑。
谢珩活动僵冷的手,这才道:“热茶呢?”
伽罗自取倒了递给他,又道:“车厢里虽有火盆,到底不够暖和,殿下还是披着……”猛然醒悟他的披风必定落满了雪,此刻雪融湿冷,便回身取了软毯盖在他膝头,“雪天赶路,膝盖吹了风,最易受寒,回了落了寒疾,殿下后悔也来不及。”
心底里却还在回味他方才的狼狈懊恼,声音里强忍的笑掩藏不去。
她这般姿态,跟先前在白鹿馆时的回避迥异,也令谢珩暗暗松了口气。
热茶入腹,令五脏内腑都温热起来,那条软毯带着温热,稍解双腿寒意。她眼底笑意未散,双眸觑着他,唇角微微颤动,似是强忍笑意,末了,觉得唐突失礼,垂首抿唇,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谢珩瞧着她,虽没出声,唇角却动了动,最终变成闷声低笑。
像是心有灵犀,无需言语,自有默契。
暖意渐渐在心底蔓延,谢珩轻咳了声,旋即道:“方才已同你外祖母谈过,叫易铭的商队先行,你和岚姑暂且跟我去小相岭。”
他说的是暂且,伽罗自知其意,点了点头。
旋即取过旁边的紫金手炉,“殿下的手凉,先焐焐。”
“手指会疼。”谢珩没接,见伽罗诧异,皱眉道:“冻僵的手用手炉烫热,会很疼,你没试过?”——年幼的时候,他可没少吃这亏,寒冬时不爱穿累赘的大氅,冻僵了手回屋,尽职跑到炭盆旁烤热,手指便会发疼,格外难受。
对面伽罗茫然摇头,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
既不能立时取暖,伽罗总不可能拿手给她焐热,只好靠着厢壁坐好。
谢珩也没再多说,掀起侧帘一角,往外面比了个手势。
伽罗在旁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从进了车厢,谢珩的左臂就没动过。不过他行止气色如常,她便没问,随手拿过一卷书,又翻起来。
*
到得十里外的客栈,商队自去投宿,谢珩的侍卫们却在简单用过午饭后,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抵达一处庄院,暂时歇下。
此处离最近的折冲府已不过数里之遥,比起别处的危机四伏,这是谢珩最初就选定的落脚处,虽也在洛州境内,受宋敬玄辖制,府中都尉却是个耿直有才干的汉子,谢珩探过底细,来洛州之前已让杜鸿嘉将他收入麾下,可放心住着。
庄院不算太大,不过作为临时落脚之处,已经足够,里头也有管事仆从,恭敬迎候
风雪早已停了,昏茫暮色中,远近皆笼罩在雪雾之中。
伽罗跟在谢珩身后,踏雪而行,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自晌午时收到两封急报,谢珩的神情就沉肃了许多,坐在马车中时,也对着手里一副舆图沉思,显然事情急迫。伽罗出雍城时,瞧见白鹿馆外那森严的防卫,回想谢珩那日的布兵图,便猜得谢珩和宋敬玄终有一场较量,是以未敢打搅。
只是一路行来,谢珩吃饭做事都只用右臂,左手几乎没怎么动过。
伽罗满腹疑惑,趁着战青在旁边,便低声道:“战将军,殿下的左臂受伤了?”
“嗯。”战青颔首,并未隐瞒,“途中遇袭,被毒箭射中。”
伽罗眉心一跳,“毒箭?那么如今……”话未说完,忽见前面谢珩猛然驻足,回身往这边瞧过来。他的神色沉肃如常,目光往身后众人扫了一眼,旋即吩咐,“刘铮安排老夫人和岚姑住处,战青——黄将军应该很快能到,准备一间静室,审讯所用。”
战青领命而去,未能再回答伽罗。
后面刘铮引着谭氏和岚姑向右边的偏院走去,伽罗想跟上去,又怕谢珩还有吩咐,瞧向他时,果然对上他的目光。
没有旧时的冷厉,也不似在东宫时藏有灼热,只是将她淡淡瞧了一眼,道:“知道我手臂有伤,还不过来开门。”
伽罗忙快步赶上,开了门扇,再打起门帘。
谢珩进屋,随口道:“进来。”
屋内已经掌了灯,只是毕竟僻处郊外,没法跟东宫的灯烛辉煌相比,稍嫌昏暗。那蜡烛已点了许久,烛芯突在其中,尚未剪去。伽罗瞧着烛台旁边有小银剪,见谢珩没什么吩咐,便先过去,剪去多余的烛芯,火苗微微一跳,明亮了些许。
身后是谢珩的声音,“会包扎伤口吗?”
伽罗忙道:“会一点。”
谢珩颔首,扬声叫侍卫将药箱送进来,向做转入内间榻上,搁下药箱。
伽罗迟疑了下,跟过去,道:“殿下手臂上的伤,还严重吗?”
谢珩垂目摆弄药箱,随口道:“箭上有毒,足以致命。毒虽拔去了些,捡回性命,左臂却几乎废了,没法动弹。傅伽罗——”他抬眉,昏暗烛火下,神情晦暗不明,语气却是少有的指责怨怪,“若不是你逃来洛州,我也不至于受伤。”
他说得认真严肃,伽罗心中一紧,低声道:“是我愧对殿下。”
——见过谢珩对战时的凌厉姿态,她很清楚谢珩那条手臂有多厉害。听谢珩的意思,若不是她来洛州,他也未必会急着来孤身赴险。而今手臂重伤,是她连累了他。
“知道愧疚,还算有点良心。”谢珩眼皮都没抬。
他脸色肃然如常,拿右手解开衣领,将外裳褪至腰间。要去解里面衣裳的领子时,却半天也没能解开,颇为懊恼的扯了扯,看向伽罗,“侍卫都在忙碌,唯独你还清闲,到了换药的时辰,你只站着不动。所谓愧对,只是嘴上说说?”
伽罗闻言,果然觉得良心不安起来。
她倒不是真的无动于衷。
在听战青说谢珩遇袭时,她便已十分担心,听谢珩说他险些丢了性命,左臂几乎废了,更是心慌担忧。先前数番遇险,都是谢珩出手相救,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虽说前途未卜,但她自幼被南风和谭氏熏陶,在这些小事上的讲究并不多。
只是毕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尤其还是她跟谢珩这般处境,脱衣包扎,毕竟暧昧。且谢珩今日除了左臂不动,其他行止如常,并非十万火急的事,她才会稍作犹豫。
但被谢珩一说,仿佛她不帮这个忙,就是罪大恶极,没半分良心一般。
她到底担忧谢珩的伤势,想探个究竟,暗里咬了咬牙,小步上前,低声道:“我来。”
外裳半褪,里头是白色的中衣,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团暗红,应是血迹。她被谢珩那说法吓得不轻,心里突突直跳,小心翼翼地解开中衣的扣子,缓缓将中衣褪下肩头。他的半幅肩膀,便不着寸缕的落入眼中。
伽罗竭力不去想旁的事情,见那包扎伤口的细纱已经被血染头,手指微微颤抖。
寻到细纱尽头一圈圈解开,上头的血迹一般干涸,一般尚且潮润,指尖触及时,令她心里跳得愈发离开。战青将遇袭说得简简单单,谢珩说险些丢了性命时,也是云淡风轻,伽罗却还是忍不住猜想,不知道谢珩遇袭负伤时是何等凶险,是如何挺过毒药侵蚀。
细纱解到尽头,却被半干的血沾在伤口,她尝试了片刻,未能褪下来。
正想去寻点热水,将那细纱泡软了取下,手却忽然被谢珩握住。
他身上早已暖和起来,此时掌心微微发烫,将她包裹在掌中,力道沉稳。
“已经重伤至此,不必太小心。”他坐在榻上,觑着紧站在身边的伽罗,手上忽然使力微扯,将那黏住的细纱撕开。
四目相对,伽罗看得清晰分明,他眼底似有痛楚,不自觉的皱眉。
她像是能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心里狠狠一颤。
低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伤口处血肉模糊,周遭是紫色的血迹,连皮肉都变了颜色。她从未见过伤口,此时只觉触目惊心。
她小心翼翼的碰到伤口旁边的肌肤,察觉谢珩的手臂也微微一颤。
伽罗心里,猛然揪成一团。
☆、65.065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伽罗固然知道因缘自种, 此事根源在外祖父和舅父身上, 思及在淮南的数年照拂, 还是难以释怀。尤其想到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便愈担心。
檐头的菖蒲艾叶青翠高悬,雄黄酒的味道自窗户飘进来, 端午的氛围十分浓烈。
岚姑捧着一盘粽子进来,见伽罗还是呆坐,便低声劝道:“姑娘坐了太久, 起来动动吧。高家老太爷的事, 说句诛心的话,当年既然敢出手杀害皇上的儿子,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日。姑娘顾念亲情, 却也管不到那么远,还是做好手头的事要紧。这粽子是才送来的, 馅儿姑娘也爱吃, 先尝尝?”
伽罗接过,尝了一口, 软糯香甜, 果真味道极好。
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总会亲手包些粽子给她, 比外头街市上的都好吃。如今, 她老人家会在做什么?谢珩父子要找外祖父和舅父清算旧账, 一则为旧仇,而则为朝堂权力,她确实无权置喙,甚至连表哥,她目下也无力相助。
可外祖母的事,她终究担忧。
哪怕谢珩说过不会牵累旁人,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会如何处置?
毕竟,深宫中的皇帝才是天下之主。
他的态度才是问题的根本,总得竭力尝试。
伽罗吃完粽子,顺道洗脸沐浴,又叫岚姑寻了胭脂水粉出来,细心装扮。
岚姑手巧,将她头摆弄了两炷香的功夫,云鬓玉颜,宝髻松挽,简单点缀珠钗玉环,两股青丝搭在胸前,不失十四岁少女应有的活泼明艳,却增妩媚风情。
她的容貌几乎无需修饰,白腻柔嫩的肌肤不必涂脂抹粉就已羡煞旁人,翠眉轻描,双眸灿若星辰,只往唇上点稍许朱丹,便是娇艳欲滴。
海棠红的半袖外罩件纱衣,底下裙衫垂落,腰间缠着两枝海棠,裙角洒满碎花。
对镜自照,伽罗甚为满意。
端午之日有宫宴,谢珩赴宴尚未归来,她便在殿中等候。
*
宫内,宴席已散,端拱帝难得有空,遂携谢珩、段贵妃和乐安公主品茶闲话。
一家人共苦数年,此刻殿内没留半个宫女内监,说话更自在些。
端拱帝心绪甚好,酒后面色微红,说起旧时的事和如今朝中形势,不免跟谢珩论及徐公望、高探微等人,末了道:“……那个高文焘还活着?”
“刑部连夜审讯,案子与他无关,目下暂押在狱中,尚未处置。”谢珩回答。
“我知道。”端拱帝皱眉,“牢狱里辛苦,暴毙了罢。算是给高探微的贺礼。”
谢珩神色微僵,看向上的皇帝。
从淮南至京城,父子二人隐忍多年,端拱帝暗中筹谋夺回帝位的事情,谢珩也出力不少。一家人彼此陪伴熬过阴霾,终有今日的君临天下,确实令人快慰。然而但凡涉及旧事,却难免有小争执。
关于傅家女眷的事如此,高家的事更是如此。
先前高文焘入狱时,谢珩就曾探过口风,彼时端拱帝正忙,没说处置的打算,他也不曾僭越。而今既然说了要暴毙,可见是想将高家男丁都置于死地。
谢珩稍作犹豫,道:“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不妥?”端拱帝目光稍沉。
“高文焘固然该惩治,却罪不至死。”谢珩起身,给端拱帝添茶,“我知道父皇是想给大哥报仇。儿臣也深恨高家,但当日的事,是高探微父子所为,与孙辈的高文焘等人无关。高探微父子必须为大哥偿命,至于高文焘……儿臣以为,配充军即可。往后处境如何,全看他自己造化。”
“高家害死的是我儿子,你的哥哥!”端拱帝面露不悦,将他斟的茶推开,“你却说罪不至死?”
“父皇请听儿臣说完。”谢珩掀袍跪地,“大哥和母妃的事,儿臣时刻未忘,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必须偿命!而至于旁人,倘若父皇当真要他死,自然无人能阻拦。莫说高文焘,就是让整个高家陪葬,也轻而易举。可若真如此,朝臣百姓,会作何感想?”
“朕就是要他们知道,天家威严,不可侵犯!”
“高探微父子和傅玄偿命,足够让那些人长教训。父皇初登大宝,内有徐公望之辈居心叵测,外有北凉虎视眈眈,太上皇虽在石羊城,倘若北凉要送回,不得不迎入宫中。此时最要紧的不是复仇,而是收服人心。父皇——”谢珩跪地而拜,言辞恳切,“父皇登基之前,朝中有多少个高家、傅家?数不胜数。高家是个例子,父皇若为昔日仇怨严惩,那些人胆战心惊,未必敢归心,真心辅佐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