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确确是千年以前的生死灯,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当初,大巫师用这两盏灯照亮了他们回去的路,可是最后交易并没有完成。她跟哥哥因此背叛了祖国。直到汉人的军队压境了,大巫师又献上了祭祀品,而此时此刻,外面的滇王已经是隔了好几代以后的人。
他们恨父王的残忍,因此复活了仇恨,殊不知中了阴阳尺的圈套。
后来想想,阴阳尺早就有所安排。故意安排了这个命格,让她跟三哥哥痛恨了父王。等到国破之时,他们两个的灵魂作祟,阻止了大巫师的交易。让古滇王国的亡灵军队恢复了生前的记忆,继而把自己的族人全部给杀了个干净……
这是“自相残杀”的天意,也是阴阳尺千年怨念不散的由来!
而今,不用多想,她就知道困在尺子里的另一人必定也经历了这一番波折的身世。
假如说,真的有这般天意作弄的话。生生世世,百转千回。已经不知道害苦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深陷同样的命运不可自拔。只是,她并没有搞懂阴阳尺为何而存在,如何才能化解这千年的夙愿。因此,面对命运只得选择低头。
梅景铉陪着外婆站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灯上的那道虚无的“门”——
“怎么打开它?”
外婆摇了摇头:“现在打开不了,七月初七已经过去了……等到明年七月初七,再在这里点燃三层灯火,或许就有办法见面了。”
“她知道阴阳尺外面发生的一切吗?”
外婆摇了摇头:“人进入了尺子,也意识不到外面的世界。”顿了顿,她问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梅景铉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想象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小五。她未必是个聪明人,也未必怎么讨人喜欢,但知道她的身世以后,他就无法克制自己去怜爱她……也说不上来,是欣赏多一点,还是同情多一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真的爱她。
“是个笨蛋。”
笨到,把自己的命全部搭进了仇恨当中。
“笨蛋……”外婆喃喃自语:“小铉,我这次真的无能为力。”
梅景铉又问道:“你说,你的父王曾经想过拿自己的命换儿女的命,这是怎么做到的?”
外婆摇了摇头:“那只有大巫师可以做到,你跟那女孩又没有血缘关系。阴阳尺不会同意这一桩交易的。”言外之意,就是要他死心。
“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怎么换命?”
外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突破了她的底限,她并不打算告诉小外孙。
梅景铉也不能再逼外婆,还有一年的时间,他有这个耐心再等一年的时间。总归,要让外婆答应自己的请求。所以,他不急在一时,他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外婆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想拿自己的命去换她?”
梅景铉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开。
之后三个月,他去了澳门做生意。再回来内地的时候,医院这边已经开了精神异常的诊断书。外婆被送进了疗养院,也不再需要进监狱了。他特地去探望了外婆,只见外婆的白发又多了许多,去年,她的头上还有些许的黑发。如今,已经全白了。
他带来了许多补品,但外婆对这些补品并不感兴趣——
“小铉,你……还是打算救那个女孩?”
“是。”唯独这一点,他没有动摇过。如果连自己都对小五见死不救,那么她就真没希望了。
“她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
梅景铉点了点头。
“你走吧。”外婆叹了口气:“出去好好想想,你还年轻,你不必这样。”
他就离开了疗养院。但他不必再想了。因为只要一有空,他就在想小五。世界这么大,结果他的感情空间这么小。也没办法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偏偏别的人,可以立即结束一个情人,再来一种口味。可是他跟无法做到这一点,也没法找到替代品。
十一月份回到香港的时候,父亲还专门为这件事找了他问——
“景铉,你原谅你外婆了?”
以往在家中,他跟外婆的关系,是长辈们缄默不言的话题。但现在,他已经把外婆从监狱里接了出来——“爸,她已经老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重提了。”
“做得好。”出乎意料,父亲没有为这件事生气。反而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放下这件事,我很欣慰。归根到底,她是你的外婆。她犯错的时候,你还小。结果这些年,你跟她之间,就像是她一直在惩罚你似的。其实这些错跟你没关系,你也没必要觉得自己有什么责任。现在她已经老了,就让她过几年清闲的日子。”
梅景铉凝视着父亲,发现他也两鬓斑白,想必这些年父亲苦心孤诣支撑诺大的家族,也经历了不少风霜。不由得道:“爸,谢谢你。”
“不用谢,你母亲想必也愿意你这样做。”父亲又拿起了一份材料:“澳门今年的拍卖会资料我看了,流拍率只有10%。已经是近几年最成功的一次拍卖会了。景铉,我没有看错你,虽然你不太会算账,但任用人才的眼光是一流的。这一点比你弟弟强多了。”
听到父亲拿自己跟弟弟作比较,梅景铉便道:“爸,景铄他目前注重南京的市场,澳门的交易会大多面向海外,而海外今年对唐三彩跟紫砂壶这两块炒得比较热。这两项藏品的渠道,大多在香港跟上海这一块,我也是占了地主的东风。”
“不是谁占了东风的问题,是你看人的眼光。”梅伯勋眯起了眼睛:“今年的斗瓷大赛,你的表现马马虎虎。”又想到了什么:“我看你的那个对手,那个叫孟小五的姑娘鉴定水平更加厉害。真没想到,内地还有这么年轻的古董鉴定专家。”
梅景铉没有想到,父亲居然提到了小五。
父亲很少很少夸人,甚至是他这个亲儿子,父亲也只有寥寥几句好话。但说孟小五的时候,父亲却一点都不吝啬他的欣赏——“她真的是个人才,现在宋代五大窑口的瓷器高仿得厉害,市面上的老专家被骗了的人也有许多。但在她手里,那些高仿品是破绽百出,眼光精明得很……怎么,我看小铄跟你都没有把人家请回来?大好的机会就拱手让人?”
梅景铉道:“她是知芳斋的鉴定师。”
“哦,知芳斋。”梅伯勋想到了什么:“秦禾的那场意外,我也听说了,知芳斋现在倒了,正好把这个人才挖过来。她值得公司花个千万年薪聘请。你回到内地去就安排一下。请回来以后,就让她到香港这边来工作。”
“爸,孟小五现在不在内地。”
“不在内地?你知道人家去哪里了?”
梅景铉当然知道,但想到小五如今的处境,他也无言以表。只能叹息一声。
不知不觉,屋外的夕阳黯淡了。房间里拉了两道长长的影子。
这样失落的儿子,是梅伯勋没见过的。但他会错了意,以为这个孟小五跟秦禾一起烧死的。这么一看,那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叹了口气:“算了,这件事暂且不说。你好好安排一下,后天跟我去日本看看你的二叔。”
“好。”
梅景铉知道,父亲的兄弟当中,只有这个二叔还在人世了。父亲很重视这个兄弟。只不过,上几次都是景铄陪着父亲去日本的。这一次,父亲让他去日本,说明,在父亲心目中他又成为了家族的老大。这也是,父亲所释放的一次善意的信号。
到了日本以后,父亲就领着他去了二叔家。他看到二叔跟二婶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他们都说自己的变化很大。说他“越长越像是父亲当年。”
不,父亲当年叱咤香港的风采,如今没有人比得上。
二叔家有珍藏四十年的茅台酒,是当年中日建交的时候,中南海宴请日本首相的同一批酒。彼时,二叔的父亲是外交部长手底下的翻译。退休以后,二叔随着妻子隐居日本。这一批酒,也就被伯父带了过来,只有宴请重要客人的时候才拿出来。
这一瓶茅台下肚,老一辈人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二叔一生什么都好,只是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娶了伯母这个“东洋女人”,被他的曾祖父给扫地出门。如今曾祖父已经过世,族长成了父亲。所以,父亲做主,想让二叔从日本搬回来。但二叔并不同意,他实在放心不下两个孩子。
二叔说起夫妻间恩爱几十年的感情,也是面有得意之色:“我们老夫老妻三十年,一句吵架都没有。小铉,以后你结婚也要这样跟老婆相处,知道吗?”
“知道了,二叔。”
二叔又指着父亲:“伯勋,你看看你 ,大儿子都快二十八岁了,至今还是单身。你这个爸怎么当的?!”
父亲也笑道:“景铉他现在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生意上,结婚的事情以后再谈,不愁。”
二婶是个典型的日本女人,她跪在榻榻米上给他们倒茶:“小铉一表人才,只怕没有女孩配得上。”
“配不配得上先不说,景铉,二叔对你找对象有三点要求:第一,一定要是上过大学的女孩,这见识相等了,才有共同话题嘛。第二,一定要身家配得上。中国古代就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第三,那就是她一定要脾气好,听你的话。不听话的女孩不能要,你是生意人,以后在外面应酬的多。不能找个菩萨还要让你操心的回家供着。”
梅景铉喝下了酒,恰巧,他爱的人一点都对不上号——她没有学历,更不温柔。当初在江西瓷厂的时候有个外号“瓷菩萨”。当真要当成菩萨一般供着的。要他时时刻刻为她操心的。也让他……最后步了她所有徒弟的后尘。
有的时候,他恨她的残忍。但是想一想,小五的灵魂是陈归宁,是当初那个无数人求而不得的一代宗师陈归宁。若是当初的陈归宁不残忍,也不至于让几个男人对她念念不忘。若是小五不残忍,也就不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得不到的,最是难忘。
小五跟陈归宁一样聪明,什么都牵绊不了她们追寻自由的脚步。哪怕是死亡。
隔日,父亲,二叔酒醒以后。二叔把他找了过去。
二叔说道:“景铉,我跟你二婶物色了一个女孩。你们要不要尝试见个面?”
他拒绝了:“二叔,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景铉,去看看,说不定就看对了眼?这缘分说不准的。”
他盛情难却,去看了二叔二婶介绍的对象。对方是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女孩。谈了几句,他就知道对方是来日本研究莫高窟文化的。
清末时期,不少国宝流失海外。其中,敦煌莫高窟国宝被盗的事迹,更是举世皆知。后来,日本人对这些敦煌壁画十分感兴趣,进行了不少研究。意外地,现在敦煌这一门学问,却是在海外发扬光大。甚至国人都要去日本进行研究。
交谈的时候,这个清纯靓丽的中国女孩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她问他的职业是什么,他如实奉告:“做古董拍卖的。”
“拍卖?是不是专门把我们中国的古董卖给外国人?”
他笑了:“大部分是中国人,小部分是外国人。”
“这样啊……我不喜欢把我们国家的国宝卖给外国人。他们自己没有历史文化,就把我们国家的文物给买了去,装点他们国家的博物馆……”女孩说得头头是道,身上还有那种爱国青年的愤青气质,但笑容灿烂,却没有丝毫的阴霾。
接着,他们又聊起了敦煌文化,聊起了清朝末年……一直聊到了文革时期……到这里,一切都打住了。在那段时期,是文物的浩劫,也没有什么事情可聊的。他从事古董行业的,想到这一段历史,都是为整个中华文化心痛不已。
但女孩还是聊到了一个人:“我倒是很佩服那个年代的一个人,陈归宁,陈大师。”
“为什么?”
“她明明长得那么漂亮,却到了三十五岁都没有结婚,也没有留下子嗣……实在太可怜了。”女孩叹了口气:“如果是现在,陈大师一定是个名扬四海的鉴定大师。她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遭到迫害。更不会英年早逝……”
女孩又望着他:“梅先生,你们做古董鉴定的,是不是推崇陈归宁为近代第一人?”
“不是,汪承其老师傅的名声比陈师傅大。陈师傅的气节虽高,但没有像汪老师傅一样著作等身。”
“这样啊,这太可惜了。”
他倒了一杯红酒,结束了这个话题。无论什么人,什么场合,他都不想听到“陈归宁”三个字。
会见结束的时候,女孩要他的联系方式,但他只是道了句:“有缘再见。”尽管他对这女孩的印象不错,但并没有多余的缘分。
谈到缘分这个字眼,用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再好不过。
要不是他来到了她的楼下,去接一个他都忘却了名字的女孩,也不会遇到当时根本不熟悉的孟小五。若不是她用力挫了那个漆盘,他也不会对她念念不忘。所有的姻缘,在不经意间全部发生。只是,他们都不自知而已。
送走这女孩的时候,对方忽然说了句:“梅先生,其实你有喜欢的人,是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的眼神告诉我的,你是个故事的人,而且你还放不下故事里的那个人。”女孩的目光很干净,笑容也清澈见底:“不过,生活是要往前看的。失去的人,那就是沿途的风景。欣赏完了风景,我们总是要回到一个温暖的家,对不对?”
“不错。”
“所以呢,你可以试试看跟别的人相处。说不定,你就可以忘了她了。”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面前的女孩,目光中流露出对他的留恋之色。尽管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互相都看得过眼。
但他只是说道:“天色不早了,周小姐,要不要替你喊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