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锦很肯定,她不认识这人。
身为一个古代官家庶女,不要说外男,便是外女,她也没认识几个。没办法,这嫡母不愿意带自己出门,她总不能硬贴上去。
便是贴上去,也不会有结果,顾云锦有着前生的阅历,很容易并明白了嫡母的想法,许氏不打也不骂,只需要圈养着庶女们,便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她占了多活一辈子的便宜,这大亏是铁定不吃的,只不过,许氏的行为对她也有好处,顾云锦顺理成章给自己披上一层懦弱木讷的保护衣。
也是如此,顾云锦无须回忆良久,便能笃定,她不认识这人。
她没深究的意思,不要看对方一身贵气,貌似高不可攀,或许,人家就是个见了美女挪不动步子的人呗,这亦未可知。
顾云锦时间紧,也没空耽搁,她微微敛衽,垂首道:“小女子无心打搅,全因事出突然,万望公子不吝借道一行。”
对面那青年沉默了半响,方温声说道:“小姐自可随意去留,某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这话有些过于客气了吧。
顾云锦闻言微诧,她下意识再次抬眼。望向十来步开外的那青年。
男子面上微微带些苍白,但双目却炯炯有神,看似大病后初愈。他薄唇微扬,一脸和熙,无任何不悦之色。
嗯,或许是她看岔了,对方岂但非不拘言笑之人,且还天生古道热肠,最乐衷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只不过,青年此刻目光极温和,那双黑眸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切变化仿佛了然于心。
顾云锦怔忪一瞬,便立即回神,她暗笑自己无厘头的错觉,随即抛开不理。
“小女子谢过公子。”
她也不管对方是何等人,反正今日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也没有交集,顾云锦收回视线,再次福了福身,便领着碧桃,匆匆转身而去。
只不过,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她依旧能感觉到青年目光片刻不离,紧紧追随直到她离开庭院方罢。
第六章
少女一袭浅碧色提花长裙,身姿婀娜,步履轻盈,匆匆转身而行,须臾便消失在庭院当中。
赵文煊余光紧追不舍,一直看着那方向久久,方收回视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负手静立,就仿似方才那一幕,确实是不经意间的小小插曲。
只不过,赵文煊掩藏在广袖下的一双修长大手,却早已紧攒成拳,那其上青筋暴突,天知道,若非他掩饰情绪早成本能,怕也未必能压抑下此刻的心潮激涌。
他生死相随的爱人,他心中唯一的妻,在赵文煊不经意间,骤然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本以为,必要如上辈子一般,待得父皇赐了婚,他迎了锦儿进门,二人方能再次见面,不想在这幽深的佛门寺院,他们竟是提前相遇。
没错,就是上辈子。
独子病逝,心爱女子为他挡了一箭,身死在赵文煊怀中,他当场吐血昏迷,被抬回京城秦王府后,不过两日,便溘然长逝。
此痛蚀心,赵文煊含恨而终,谁料再次睁眼,他竟回到数年前,他中毒未深之时。
是的,就是中毒。
上辈子路人皆知,秦王本英武强健,可惜及冠前两年遭遇大病,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御医太医俱无能为力,熬了数年,已是油尽灯枯,形销骨立。
闻者嗟叹,秦王命数不好,本天潢贵胄却英年早逝。
赵文煊本来亦以为如此。
他上辈子病后,皇父曾经派出御医太医,让二者全力施为,只可惜,他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御医与太医,可以说是当世最一流的水平,这么一大群人尽皆为赵文煊诊治过,却无一提出异议,他因此对此事深信不疑。
只是若能好生活着,便无人想死的,赵文煊也不例外。他因重病身体愈发衰弱后,带着一丝侥幸的心思,开始暗暗派出心腹寻访奇人异士,盼找到一个隐士名医,能够妙手回春。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人还真让他找到了。
这人是避居于青城山中的隐士,医术非常精湛,为人疏朗潇洒,乐于救助有需要者,他见了千里寻访的心腹,便欣然答应下山为其主子治病。
这位隐士一给秦王把了脉,立时面色大变,他随后仔细望闻问切过后,又取了赵文煊的数滴鲜血,凝神亲尝。
最后,隐士面色沉凝,告诉赵文煊,他这不是病,是中了一种奇毒。
这毒出自西南,向来不为人知,且毒性极为隐蔽,每次下一点,持续几年,便可让中毒者身体逐渐衰败,最后亡故,其间不能察觉出一丝端倪。
这种奇毒配制万分艰难,且药性隐秘,要是没有深入研究过它,怕是最高明的大夫也诊断不出。
若非隐士平生喜好游览名山大川,足迹遍布南北,恰好碰见过这毒,且他天赋奇佳酷爱研究医毒,怕也不能知晓。
事情就是如此凑巧,这极为罕见的毒便被隐士揭破了。
末了,隐士告诉赵文煊,他来得晚了,殿下中毒时日太久,早已超过能拔毒的时机,他只能尽力拖延时间,以求让其多活一年半载。
这隐士确实了得,赵文煊当时本已卧榻不起,隐士针灸汤药双管齐下,不但让他身体轻快了不少,甚至还可以留下血脉。
要知道,自从他病倒后,不论封地的良医,还是京城的御医,都嘱咐他不得泄了元阳,以免精气愈发不足,难以抵御病情侵袭。
虽那孩子最终让赵文煊黯然神伤,但孩子还在那数年,确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隐士在秦王府待了两年,到了赵文煊接到皇父驾崩消息前两月,他提出了告辞,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得离去。
他言下之意,便是赵文煊命不久矣了。
能多活两年,又有了孩儿,实乃不幸中的大幸了,赵文煊抛却身份,诚挚拜谢隐士,然后送其离开秦地。
再接下来,便是挥军东进后,往事不堪回首了。
再次忆起这些隔世旧事,让赵文煊思潮起伏,再难平静。
久久,他收敛情绪,垂下眸光,抬起一只修长的大手,放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一只手虽常年习武,掌心有些粗糙,但依旧修长白皙,形状丰润。
赵文煊并没留意这些,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指甲上。
指骨修长,大手看着刚劲有力,指甲整体呈一个弧道,半透明能看见其下肉色。
常人看着,是觉得没有问题的,但赵文煊不同,他上辈子在隐士的指导下,发现了这端倪。
这种西南奇毒诡秘,中毒者全身上下,只有血液与指甲部位能更易察觉出不妥。
血液方面,必须隐士那个医术级别的人才能发现端倪的;然而指甲上头痕迹虽极浅极淡,但赵文煊曾经日夜看了三年多,他一眼就能察觉出不同。
一层极淡极淡的紫色,覆盖在中毒者指甲上,自根部而起,中毒越深,紫色越往上蔓延,若到了完全覆盖之时,便是中毒者阳寿殆尽那刻。
那抹熟悉的淡紫,此刻就盘踞在赵文煊指甲根部,约摸占据其十之一二。
这已是极好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赵文煊不知其中奥妙,自是不懂紫色到了何处,但他能肯定,必然会比这辈子多出极多。
他数月前重获新生,刚好避开了第二场大病。
不,准确的说,是赵文煊当即便采用了雷霆手段,洗刷了身边一切人与物所带来的结果。
这次行动或清理了下毒者,或震慑了对方,反正结果就一个,上辈子该有的第二次增大下毒量,这世并未进行。
这毒虽棘手,但只要再次找到那个隐医,便能彻底拔除。
他再次睁眼后,立刻着手之事有二,一是清洗身边;二是派人寻找隐士。
此次皇帝宣召秦王进京,赵文煊却暗暗微服,离开了浩浩荡荡的车驾仪仗,并悄然进了这报恩寺,便是为了此事。
那隐士喜爱游历,这回早了不少时日,赵文煊派去青城山的人,并没能找到对方,心腹被童子告知,隐士可能前往京城方向了。
那童子还说,隐士与通州报恩寺一高僧交情极好,若是来了这片,他必然要走一趟的。
于是,赵文煊便亲自赶往报恩寺了。
只可惜,那隐士确实来了,但也走了,刚好与赵文煊前后脚错开。
那高僧也不知他在何处,只说了几个隐士言谈间极感兴趣的地方。
赵文煊无法,他只得谢了高僧,另派心腹出去寻觅。
他现在中毒不深,又习武多年,身体虽不及自己以往,但到底比常人好些,歇了歇后,他便打算返回秦地进京队伍。
藩王若无皇帝旨意,是不得私离封地的。如今赵文煊虽由皇父宣召进京,但也不代表他能到处乱窜,若是不慎被人得悉,传进皇帝耳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在天家当父子,固然最尊贵不过,但也有颇多难为之处。
本来,赵文煊打算,午膳过后,便打马回程的,却未曾想到,能提前见了顾云锦一面。
赵文煊想起她,不禁微微一笑。
上辈子一生,能让他眷恋不舍的,也就锦儿娘俩罢。
赵文煊薄唇微扬,随即立即收敛,快得让一直侍立在侧的男仆都没有察觉。
他抬眼,将手收回,余光扫了男仆一眼,淡淡吩咐道:“廖荣,传膳罢。”
男仆听了,忙躬身应是,匆匆转身,下去命人将备妥的素斋传上。
赵文煊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垂下眼睑。
此人实则是赵文煊的贴身太监,名廖荣,打小便伺候他,是他的心腹之一。
但那又如何,要知道,能给他长期下毒的,就必定是他的心腹无疑,且必须是贴身伺候起居饮食的。
足足长达数年的时间。
上辈子赵文煊精力有限,封地上军政要务已占据了他极多的心神,便是得知自己中毒后惊怒,也无法这方面耗费太大精力,加上那人确实隐藏得深,于是,这般直到最终,这下毒者未能确定。
他只能尽力将可疑的人统统撤下去,不放过一个。
自重获新生后,赵文煊头一件事就要揪出这人,便是一时不能,也要保证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可信的。
话说数年前,赵文煊就藩后,自己能当家作主了,自然便发展出另一批心腹来,诸如暗卫、麾下武将等。他处事向来喜欢分工明确,泾渭分明,因此这些人是完全不可能接触到他的起居的。
而伺候赵文煊日常饮食如廖荣等人,则不能接触他的外务。
如此,这批后来发展处的心腹便去了嫌疑,他的排查重点放在王府里的太监侍人身上。
赵文煊命令暗卫再三细查身边诸人,只可惜每一个都看似再寻常不过,毫无破绽。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能不问所以,就将一干人尽数撤走,毕竟新来者未必比旧人安全。
这些旧人中,起码十中有九是忠心耿耿的。
廖荣自小伺候赵文煊,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基本不可能是下毒者。可世事无绝对,事情一日未曾水落石出,他又怎能轻易显露出自己心中情感?
若是暗中之敌无法在他身上下手,转而向顾云锦那该如何是好。
他目中光芒微闪,眼神愈发坚定。
赵文煊出身天家,中毒一事若要深挖,便会愈发扑朔迷离,顾云锦对他而言太过重要,若不能完全根除危险,他是绝不会让她被人关注的。
上一辈子的悲剧,绝不能重演,既有幸再来一趟,他一家子就必要好好的。
此时,玉兰花树侧微风一动,一个身穿普通青色棉布衣衫的男子落地。
他五官无甚特色,穿着打扮亦最寻常不过,不过身躯却修长有力,动作轻盈利索,一看便是身手极佳之人。
青衫男子无声落地后,立即跪地给主子请安,被唤起后,他垂首禀道:“回禀王爷,属下等无能,未寻到司先生踪迹,请王爷降罪。”
那隐士姓司,司先生说的就是他。
赵文煊颔首,道:“起罢,尔等无罪,日后仔细寻访便是。”
通州人口稠密,隐士也不是寻常人,要追踪自是不易,赵文煊并无责备之意。
他挥退暗卫后,静立片刻,方举步往屋内行去。
第七章
由于许成德落水,许夫人心下惦记,一行人略略用了些素斋,便匆匆折返了。
之后的延医问药,便按下不提。
翌日,顾家别院来了一群人。
这是武安侯夫妇盼子心切,接信得知顾继严病倒后,便使了大管家领了大夫赶往通州,要迎二房回府。
顾继严不过风寒,且通州好大夫也不少,不过这管家带来的意义却是不同的。
他得了父母关怀,自是精神大振,不过两日,病势便大好。
顾继严一刻也等不住,他立即便启程,要赶回家中叩拜父母。
于是,顾家一行便急急上路了。
顾云锦心中只觉寻常,反正早晚都要回去的,也不差几天了。且侯府内有祖母主事,她虽是庶出,但也是亲孙女,许氏有了掣肘,她的待遇或许会更好一些。
至于许成德就悲剧了,他自幼畏水,这次大病了一场,姑父顾继严显然并没太把他放在心上,于是,许氏只得命人将其抬上马车,待回京后再继续养病了。
在武安侯府里,许氏并非当家主母,她甚至连二号人物都算不上,许成德跟随着大部队一同进门还好些,毕竟大家不留意他,如若不然,他的处境将会显尴尬。
通州距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路,顾继严心下急切,连连催促,驾车家人便使劲往马背上甩鞭子,拉车骏马吃痛,一路疾奔,在未时末,一行人便抵达武安侯府门前正街。
早有家人飞马报来,武安侯府早早遣人洒扫街巷,侧门大开,迎接出京已久的二爷一家归来。
顾云锦姐妹的车驾紧随许氏之后,驰进了侧门,换乘了侯府内巷专用的小驴车,往后堂方向而去。
二房一行人须先拜见武安侯夫妇,即顾云锦的嫡亲祖父母。
不过,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像林姨娘等一干妾室通房,便无资格一同前往,另有下仆牵着小驴车,引她们回二房歇息。
约莫一刻钟功夫,小驴车停了下来,这是到了第二道垂花门前了。
仆妇恭敬撩起车帘子,顾云锦被搀扶下了车,她看似微微敛目,实则已经不动声色扫了周围一圈。
这地方宽阔整齐,打扫得十分干净,墙角砖缝不见一丝苔痕,丫鬟婆子衣着统一簇新,她们尽皆垂首恭立,虽雅雀无声,但光看站姿,便能看出其训练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