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前,秦王殿下膝下添了长子,今天正是小公子的满月,殿下隆重其事,前殿后宅大摆宴席,遍邀麾下文武臣属与家眷,一同庆贺。
这事情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也包括延宁殿,但问题是,延宁殿却一直没有接到官方通知,所有消息都是自己打听的,似乎忙碌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这地方给忘记了。
章芷莹是秦王王妃,这是何等一个糟糕的局面,她不论出席还是不出席,都避免不了尴尬二字。
院里其他下仆还在揣测着,章芷莹的一众陪房心里却门儿清,以主子的性子,以及其一贯处事态度,肯定是不会去的。
她们暗叹,心下又惴惴,照这般下去,延宁殿颓势就越发明显了。
即便不敢冒犯主子的思想已根深蒂固,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
正房里头,陈嬷嬷欲言又止,她想安慰章芷莹,又怕提起让主子更难受。
偏章芷莹的心思全不在此。
她一大早便起了,哪儿也没去,只端坐在屋里,时不时瞥向墙角滴漏。
“来人,”她突兀站起,抬眼吩咐道:“替我更衣。”
丫鬟们战战兢兢,月季壮着胆子问道:“娘娘,您这是……”
好端端的,更什么衣?这般郑重,难道是要去景福殿?
月季头皮发麻,不是吧?这完全不是章芷莹的行事作风。
只是不管如何,主子的吩咐,下仆们只能照办,即便是陈嬷嬷,见章芷莹态度很坚决,也只得打起精神,连连督促丫鬟们快些动作。
陈嬷嬷给选了一件大红色牡丹暗纹云锦宫裙,配一整套五凤衔珠赤金头面,月季等人忙伺候章芷莹梳妆更衣,大家动作娴熟,一切打点妥当后,时间尚有富余。
“娘娘,我们早些过去可好?”陈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章芷莹若要出席满月宴,将出场时间放在臣属家眷到齐后,明玉堂还没来前最好,不管王府内里如何,那些女眷看着,章芷莹还是很有体面的。
这般不声不响突然出现,若是去晚了,那边开宴了,正妃的脸面就丢到王府之外去了。
不得不说,陈嬷嬷考虑得很充分,不过章芷莹听了,却摇摇头,道:“我们晚一些去。”
她眼睑微垂,眸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微光,她希望与那母子二人同时能出现,等开宴后对方坐稳当了再去,才能保证这一点。
而且,再出门之前,她还有一些准备要做。
她侧首,吩咐道:“去打一盆子热水来,我要洗手。”
陈嬷嬷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章芷莹态度坚决,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只得按下疑惑,吩咐小丫鬟赶紧打水去。
她知道自己这主子性子左,等闲掰不过来,只能过后再细说了。
小丫鬟匆匆出门,很快便捧着一个黄铜盆子进了屋,里面热气蒸腾,是新打上来的热水。
章芷莹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诸仆不明所以,但主子不用人伺候,她们对视一眼,只得鱼贯退下。
所有人都下去了,章芷莹行至屋门处,无声把门栓上,然后才回到那盘子热水旁。
其实章芷莹一直都很紧张,宽袖下的纤手一直攒得紧紧的,她神色有些恍惚,站立了良久,方突兀清醒过来。
她抿了抿唇,神色已经变成坚决,伸出左手,将一直握住的拳头打开。
里面就是那个小小的药包,章芷莹一早起来便攒在手心里,几个时辰也没有松开过。
章芷莹定了定神,先小心打开药包,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她执起那张小纸条,再次把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撕得极碎,将它随手扔进水盆里。
墨迹化开,谁也不可能辨认出里面写了什么。
章芷莹捋了捋袖子,将一双手掌放进热水中,完全打湿了再抬起,然后她转向旁边的打开的小药包,将那一小撮药粉均匀涂抹在双手上。
这药粉算计的分量实在是很精准,或许说是很吝啬,章芷莹薄薄涂抹了一层,这药粉便用完了。
章芷莹小心平伸双手,等待晾干,这药粉上手是滋味很难言喻,一阵格外透心的冰凉从皮肤沁入,似乎要钻进人的骨髓深处。
她激灵打了个寒颤,燃了两个大炭盆的内屋门窗紧闭,本暖烘烘的,现在仿佛有一丝丝冷风钻进来,不知从何处出现,偏又无孔不入。
章芷莹浑身寒毛立了起来,她左右顾盼,坐立不安。
等待的时间总觉得漫长,好不容易双手干透了,章芷莹火速整理好一切,立即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房门打开,候在回廊下的丫鬟婆子们呼啦啦进了来,章芷莹才觉得好了些,她吩咐:“备轿,我们过去。”
她双手交叠于腹前,看着端庄娴雅,只是掩藏在宽袖下的手却不自然地动了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章芷莹忆起事成后那人的承诺,急促的心跳缓了些,她举步出了正房,登上软轿。
一行人出了延宁殿,转向西路,往景福殿而去。
第66章
景福殿内气氛热烈起来, 顾云锦回头看一眼钰哥儿, 见小胖子睡得香甜, 便放下心,执起身前精致的镶银丝香木箸。
碧桃早执了筷, 顾云锦视线投向桌上一道素烩三鲜丸子, 她便给主子布上。
顾云锦抬手,夹了小碟子上那颗丸子,正要低头,不料, 殿外却突兀响起一声太监尖利的传唱声。
“王妃娘娘到!”
顾云锦吃了一惊,男人的打算,是知会过她的, 她也没反对, 人这一辈子就一回满月,谁的儿子谁心疼,若是章芷莹一个不如意,便肆无忌惮翻脸,搅浑的也就是小胖子的满月宴罢了。
以章芷莹的性情,她必定是不会来, 因此王府对外的说辞是,王妃不慎染了风寒, 要在屋里休养, 这满月宴是不出席的。
谁料到,她偏偏就毫无预兆的出现了, 一时,殿中众多女眷们,也是一脸惊诧。
不过,说不来也来了,顾云锦便立即站起,与诸人一起敛衽下福。
章芷莹云鬓高挽,珠翠环绕,一身大红宫裙,面无表情进了殿门,淡声道:“都起来吧。”
话罢,她便直接往高阶上行去。
高阶之上,设了两案,一个位于首阶正中,另一案则在第二层右侧。
顾云锦并没有坐在最上首,而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了侧妃该坐的位置上,也就是第二层。虽预算王妃不会出席,但该有的面子功夫仍做足,首位一应摆设妥当,只是无人安坐。
对于顾云锦来说,身不在其位,如果硬要去僭越,还是在诸多外人面前,那绝对是脑子短路了。
这糊涂事儿,她是绝对不干的。
因此,如今章芷莹来了,众人虽惊讶,但场面一点不乱,丝毫不觉尴尬,她直接往首位一坐,那边便妥当了。
诸人各归各位,顾云锦扫了上边一眼,见章芷莹虽神色冷清,但还算平静,她挑了挑眉,来了其实没什么,这回没有柳侧妃挑衅,对方保持这个状态,不破坏小胖子的满月宴即可。
廖荣吩咐几句,被打断的歌舞班子便恢复正常,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舞姬翩翩起舞。
下边女眷们静默片刻,便接着欣赏歌舞,并不时举筷,气氛虽不及方才热络,但好歹也渐渐如常了。
不料,这时上边风波又起。
顾云锦一口气刚松下,便听到上方章芷莹的声音响起,“把孩子抱上来我看看。”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是挺突兀的,一语毕,刚活泛起来的大殿,仿佛立即被人按了暂停键,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顾云锦诧异抬首,看向章芷莹,不过对方却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看向抱着钰哥儿的乳母。
乳母不是王府的人,不过却是赵文煊仔细筛选出来,家世清白,是好人家的妇人,当奶口虽然听着不好听,但实惠却足足的,她奶了秦王长公子,哪怕一两年后被打发出去,赏钱也够一辈子过得相当不错了。
她出身不高,但人却不笨,明白谁是她的主子。
这富贵人家后宅的事,话本里也常有说的,侧妃娘娘生了长子,于王妃而言,不用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乳母可不敢把孩子抱上去。
但问题是,现场王妃身份最尊贵,她吩咐把抱孩子上去,乳母却不好不从。
章芷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乳母战战兢兢。
乳母的想法,顾云锦其实很清楚,这也是她的顾虑,在这大小臣属的家眷眼前,她与章芷莹就是王府的体面,一旦她公然拒绝对方,其中龌蹉就掩不住了。
且最重要的是,章芷莹是正妃,而顾云锦则是侧妃,这僭越和恃宠而骄的罪名,头一个便坐实了。
封地的大小臣属女眷,如今济济一堂,宴散后,她这名声必然传遍大兴了。
只是,这些子东西与钰哥儿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再说上边,章芷莹话音刚落,陈嬷嬷虽很不解,但维护主子的脸面却是她必须要做的,当下,她便举步向下,往乳母而来,要接过大红襁褓。
“住手!”顾云锦倏地站起,喝了一声。
正左右为难的乳母一听,立即找到了主心骨,她迅速退后两步,避开欲伸手过来的陈嬷嬷,廖荣同时上前,挡在乳母身前。
陈嬷嬷诧异,这顾侧妃竟敢公然如此,究竟是何意?她主子再不受宠,也是圣旨赐婚的秦王正妃,皇后亲侄女,殿下的嫡亲表妹。
陈嬷嬷刚要开口,谁料有人更早一步,那个便是章芷莹,她怒道:“顾侧妃,你这是何意?难道本妃要抱一抱孩子,还需要你的允许?”
章芷莹双目含冰,清冷的面上,浮现了罕见的怒色。
她明显相当不悦。
然而,就是这罕见怒色,却让顾云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刚才章芷莹提出要抱孩子,她敏感地觉得不太对头,如今这感觉更添几分。
根据顾云锦的观感,从选秀到如今,章芷莹都是冷傲清高的,此举完全不是对方的行事作风,之后勃然大怒,更增添了一丝古怪。
且最重要的是,不论真假清高的人,性情一般都比寻常人偏激,即便没有阴谋,万一对方破罐子破摔,接过孩子一松手,说失手了,那即便赵文煊事后如何找补,也教人悔之晚矣。
不论如何,顾云锦由始至终,都没有把孩儿让己方以外的人抱过去的打算,章芷莹自然不例外。
此事看来不能善了。
顾云锦冷笑一声,淡淡说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殿下今早嘱咐过了,小公子年幼怕生,未免他受了惊吓,这并不熟悉的人,还是不要抱他为好。”
既然章芷莹以身份压人,她便直接抬出赵文煊,在秦地,没有人比他更尊贵。
既然撕破了脸,那些子表面和谐也不必再维持,顾云锦抬首,看着“霍”一声站起来的章芷莹,目光无半分避让。
她吩咐乳母,“把小公子抱到偏殿里去吧,他该饿了。”
顾云锦让碧桃青梅一同进去伺候,然后又向廖荣示意,廖荣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护着襁褓下了高阶,一行二三十人簇拥着小胖子,转入偏殿去了。
她目送儿子身影消失后,方回头微笑道:“想必王妃娘娘宽宏大量,必会体恤孩儿幼小,腹中饥饿难忍。”
章芷莹恨极,双手残余的冰凉感觉,在烧灼她的心,梅花笺上告诉她,只要依法炮制,将药物抹到双手上后,再接触婴孩皮肤,便能大功告成。
信笺上为了安章芷莹的心,特地说明了,这药粉是专门针对婴孩的,大人涂抹后,只需要及时清洗,便无妨碍,但一旦小孩接触,那效果可就了不得,若她能碰触孩子的嘴巴,那就成果更是显著。
章芷莹要接触钰哥儿,寻常时候根本毫无可能,因此她才会一反常态,毫无预兆出席了满月宴。
来之前她想好了,凭借着王妃方身份,只要当众表示要抱一下孩子,这事便成了。
只是章芷莹没想到,向来顾全大局的顾云锦,今天态度会这般反常强硬。
这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白白流失在眼前。
其实这事也不奇怪,为母则强,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
如今,钰哥儿是赵文煊膝下独子,男人手握重兵,目标很大,半点轻忽不得,顾云锦格外警惕,不管是谁,她也是没打算把儿子给外人抱的。
更被提章芷莹大异于往昔的行事作风了。
顾云锦一声令下,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
景福殿虽宽敞,但也不可能所有主子的人都带进来的,因此按照惯例,章芷莹身边留下的人不多;而顾云锦则不同,她与小胖子是重点保护对象,伺候的人精挑细选,既多又能干。
双方人手悬殊,她吩咐一句,小胖子立即被人团团围住,即便章芷莹要豁出去抢人,也是没可能的。
更何况,章芷莹虽然想办成事,籍此让那人协助她离开这囚笼,但却没打算搭上自己,若她前脚画风突变,硬要搂抱孩子,后脚孩子便出了意外,用膝盖想,她也是脱不了嫌疑的。
以赵文煊的作风,估计能活剐了她,那人即便相救,怕也鞭长莫及。
她心里气苦,恨顾云锦咬牙切齿,可惜全无办法,脸色变了数变,冷冷瞪着对方片刻,最后只得慢慢坐下。
顾云锦毫无笑意,扫了她一眼,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吩咐道:“起舞罢。”
她微笑,对下首诸女眷道:“诸位勿要拘谨,起筷罢。”
顾云锦笑语晏晏,但经过刚才的事,谁也知道她是不高兴的,且上面还坐了一个僵着脸的章芷莹,经历了刚才的冲突,谁还能安心饮宴?
不过侧妃娘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大家便佯装欢快,继续看着歌舞,食不知味地吃上几筷子菜,只盼望这宴席早点结束。
顾云锦暗叹,看来自己儿子的满月宴,只能保持表面和谐了。
她也不纠结,既然大家心不在了,她也不强留,看罢歌舞,用过宴席,提早半个时辰,她便结束了宴会。
宴会一宣告结束,章芷莹立即冷着脸站起,直接往殿外行去。
顾云锦淡淡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她垂眸稍想片刻,将金桔招到跟前来,附耳轻声说:“你领人悄悄跟上去,看看她究竟有何端倪。”
顾云锦始终觉得,章芷莹其人,看待自己脸面十分重要,出席钰哥儿满月宴,固然能在大面上压了她母子一头,但说句实话,对方哪怕坐在最上首,依旧是脸面无光,掩饰不了万分尴尬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