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迟暮——风储黛
时间:2018-01-04 16:21:02

  翩若恭顺地低着头,“县主心地善良,翩若知道。”
  盛迟暮蹙了蹙眉,“你怀有身孕,怎么出来走动没有一个人服侍?”
  翩若的肩膀动了动,像只受惊的蝶,“翩若是奴隶之身,哪敢乞人服侍。”
  盛迟暮心道二哥也太不知道疼人了,心里正想着,亭阁后忽然响起他二哥焦急的声音,唤着“翩若”,没等她开口,盛昀便发现了她,声音又变得欣喜,“翩若,你怎么出来了?”
  他一步跃上凉亭,将翩若抱在怀里,“我与副将议事去了,不是让你乖乖在房中等我么?”
  好半晌盛昀才发觉自己妹子也在,尴尬了一瞬,但没有撒手。
  盛迟暮问:“二哥,我上回给你的家书,你同父母亲说过么?”
  一说到这个,盛昀便惭愧,“没有。”
  盛迟暮淡淡道:“湟水河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盛家和萧家各让一步,没有起纷争。但并不意味着纷争便不存在了,萧战劫走公主,图谋不小,我那封信说的,也有殿下的意思,二哥当务之急,应当防守湟水,以免不测,如果萧战举事夺走先机,形势对盛家和大梁都很不利。”
  尤其是一梦之后,她更加猜到了萧战的意图。上一世他就用这个逼自己委身嫁给他,难怪任胥那么防着,不无道理。
  盛昀迟疑了一会,也意识到她言之有理,形势不容乐观,他本来也打算将翩若带回府中安置,以免战时不测,他不放心母亲,正好盛迟暮回家了,可以让她照顾翩若一阵,翩若在府中地位低下,人微言轻,他怕人欺负她。
  两人自幼便有默契,盛昀眼神一会意,盛迟暮便明白了,看向翩若时,她低着头,既不说话,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盛昀将话同定远侯说了,在定远侯处又领了一千兵马,没过两日便折返湟水。
  盛迟暮怕翩若一个人寂寞,到她的小院里同她说话。
  这间小院是盛昀小时候住过的,墙面爬满了碧色的绿萝,木架上种植着葡萄藤,到了秋天会结出丰硕的果,翩若生得明媚妖娆,但举止却端庄温婉,院里只有一个侍女照料她,还是看在她有孕的份上,盛夫人才同意了的,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靠着阳光的围廊一侧,低头敷着胭脂,做着薛涛笺。
  她做的信笺连最有名的师傅见了也不得不说有天分,盛迟暮看着她,她的耳梢都被阳光打上柔色,她的秀发并不似汉人,是全黑的乌发,被阳光一照,便浮出淡淡的金色,盛迟暮低头看着她忙碌的巧手,问道:“你同我二哥,到了哪一步了,二哥他可曾说过,要娶你的话?”
  翩若焉能听不出这话是试探,她也只能真诚地回答,“说过,但是,奴婢没有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自称“奴婢”,让盛迟暮看了心疼,前几年军营里有个犯浑的副官,领了个怀孕的外室回家,那个外室也是奴籍出身,但一朝获得了宠爱,便骑到无子的正室头上作威作福,让瀚城百姓指着副官鼻子骂了好久,这还不算宠妾灭妻,那个外室连个妾位都没有,后来迫于压力,外室生了个女儿,他就打发了那个女人,将女儿过继到了嫡妻膝下。
  可是翩若也算得了势,却依旧恭顺低眉,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又软又可欺,却偏偏显得无情。想到她的身世,盛迟暮也不忍多言。
  看她熟练地敷上胭脂,将梅花小笺做得精美典雅,也不由暗暗称叹,有这手艺,就算没有盛昀,她一个人生活也不会活不下去。
  盛迟暮温声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二哥?”
  翩若又轻轻摇头,“二公子人中龙凤,翩若不配谈这两个字。”
  “可你有了他的孩子。”
  翩若说话细声细气的,哪想到在这个问题上竟有些强硬,“孩子姓盛,与奴婢无关。”
  看来她应该是算准,一旦孩子降生,她将会被盛夫人逐出侯府。
  盛迟暮微微心疼。
  好事多磨,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有情人厮守终身,上辈子盛昀为了她身败名裂,最终一个人到了南方生活,翩若一直不离不弃,这辈子呢?
  盛迟暮问她:“人心,哪里是身份尊贵能定的?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二哥,没问你觉得配不配得上他,我怕二哥自作多情,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我怕他陷得太深,最后伤得太重。”
  翩若在回避她的问题,半晌不愿意说话,只是将手中做好的一张红笺放到日光底下晾晒。
  初春,花木扶疏,雕花的亭台回廊宛如曲折北斗,檐牙高啄,绿影婆娑之中,一张张做好的薛涛笺被陆续放好,盛迟暮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她,大约是被她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翩若才低声回了一句:“我爱不起他,他杀了很多羯人。”
  翩若道:“他承诺过,不会再滥杀我的族人,不会再攻打白康王部落,我心里知道他是为了我,他对我很好,只是我自己过不了这个槛。”
  她说:“我很喜欢很喜欢盛昀,可是我不能喜欢他。”
  羯人姑娘热情勇敢,盛迟暮是知道的,她哑然于翩若的直接,也敬佩她的勇气。
  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心上人说,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哪怕是背着他,她都说不出来。如果上辈子她勇敢地说了,那天在石桥上就留住他,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大有不同。
  “二哥他很单纯,翩若,你要是一直讨厌他,会把他的心都伤透的。”盛迟暮知道,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怀了男人的孩子,那绝对不会是为了所谓的身份、压力,她心里是有盛昀的。
  翩若也知道这一点,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直以来,盛昀都待她极好,可她从来没有回报过,一直被动地承受,他给一分,她就拿一分,他给十分,她就拿十分,乖乖巧巧的,也从不忤逆他的心思,可她怕有一日,连待在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有太多障壁和阻隔。不是她点一下头,这些就能跨越的,与其这样,她不如一直不点头。
  盛迟暮微微叹息。
  燕晚云护送盛迟暮回来,自回府以后,一直同齐嬷嬷、轻红照看她的头上,也暗中替她隐瞒那晚她被抓走的事。
  可是纸终究是没包住火,没几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骤然降临。
  盛家安逸太平了几日,忽然被人扔了一大堆聘礼入门,那群人孔武有力,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意并非不善,也没有携带兵刃,只是拉了几车辎重,并珠宝首饰,到了侯府便开始往里头砸。
  定远侯怒极,没想到人都闹到家中来了,正要出门去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盛曜安抚了父亲,自己带着燕晚云便出门招待了。
  这帮人蛮横无理,只管扔东西,也不说别的,守备的府卫见他们扔的都是些宝贝,也不敢擅自做主把人往外赶,直至盛曜出门,那帮人才稍稍收敛,盛曜蹙眉看着地上摆着的玉珊瑚、玛瑙、大雁、鹿皮、白狐裘、珍珠……琳琅满目,盛曜皱眉道:“你们做什么?”
  燕晚云心眼儿多几个,看了这些东西,不由得惊诧,拉住丈夫的衣袖,低声道:“这个,像是聘礼。”
  “什么聘礼?”盛曜藏不住声音,望向底下那搬运着宝物的一众人,“你们送这些,想娶走谁?”
  这时那群人里徐徐走出一个蓝褂子的中年人,留着两撇精致的小胡子,笑着拱手道:“回盛大公子话,我家公子想娶的人,是安平县主盛迟暮。”
  身后一片哗然。
  盛曜忽地睖睁,还生怕自己听错了,蹙眉道:“你说什么?”
  那人弯着腰,腆着一脸笑,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公子想娶的人,是安宁县主。”
  盛曜凛然沉下眼眸,“你们是谁家的人,难道不知道安宁县主如今已然是当朝太子妃么?”
  那人只管低头微笑,拱手道:“大公子,我们家公子便是平南府的小郡王萧战,他说,自从安宁县主嫁入皇宫之后,便缘悭一面,但那一面,他们相处融洽。”
  盛曜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掳走盛迟暮的贼人,就是眼前将大小聘礼不顾盛家意愿强塞进来的萧四公子萧战!
  中年男人看起来是萧家的官家,不论说什么话,都和气地透着一股善意,但说的话,也恁的难听,“那一晚,县主泪眼朦胧说,自幼便惦记我家公子恩情,在湟水之上便定了情,一别之后两地相悬,一月前他们在荒原相遇,县主甘愿委身公子,如今她鸿雁捎信,腹中已有骨肉。”
  “胡说八道!”盛曜怒极,身后一对府兵冲出来,拔刀相对。盛曜抽出腰间镶着蓝玉的宝刀,一刀便架在了管家的脖子上。
  那人竟也有些硬骨头,不闪不避,也不露怯,反而笑道:“盛大公子,今日你不管杀与不杀我,方才我这番言辞,在一日之内将会传遍瀚城,或许不用几日,也会传遍长安。”
  燕晚云唤道:“夫主。”
  盛曜回眸,妇人将他手中刀摁下,低声道:“夫君,切莫冲动,盛家门口不宜见血。”家中尚有孕妇,不宜在此时此地动刀。
  盛曜是真怒,燕晚云也知晓,扭头冲那管家道:“东西我们不要,你拿回去告诉萧战,安宁县主是太子之妻,既然进了皇室,那便姓任,要娶她,将这些东西摆到长安梁宫门口,我们盛家受不起。”
  那管家扯着嘴角,和颜悦色地道:“今日您不收,我们只当掩盖丑闻了。盛大公子且等一日,看看瀚城人对县主怎么说。”
  盛曜怒极,回头道:“愣着干什么,将人给我绑了!萧战不亲自来见,派你个喽啰来,他是只敢使阴招,旁的都不敢么!”
  说罢,几人便上来用绳子和铁索将人捆起来,这群送聘礼花车的竟然束手就擒,每个人脸上都是同管家如出一辙的微笑。
  盛曜和燕晚云回头将此事报给了定远侯和盛夫人,盛夫人听罢,诧异且愠怒,“萧战他敢如此羞辱我儿!”
  当初,盛夫人有意为盛迟暮择亲,旁人在她耳朵边不知说了多少那萧四公子的好话,听得她耳朵起了三层老茧,岂料见面不如闻名,不,还没见面,他的假面便戳破了,成了碎末。
  燕晚云扶着盛夫人,安抚她的背,“娘,他们有备而来,说明日要把这些浑话传遍瀚城,还让别人知道。”
  “可长安那边,皇上皇后不傻,他们能相信么?”
  燕晚云美眸黯淡,瞅了眼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的丈夫,终究还是老实地说道:“迟暮回来之前,在沧浪河外遇到了一帮刺客,被抓走了几个时辰……今日看来,应当是萧战所为。”
  “什么?”定远侯原本倚在榻上,忽掀开了锦被,沉声道,“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报?”
  “迟暮怕您二老担忧,何况这事说出去确实不体面。”燕晚云黛眉凝蹙,定远侯生得一双虎目,不怒自威,燕晚云竟也不敢直视,只得低下头,声音越说越低。
  “得了,现在责骂谁都没用!”盛夫人是又气又难过,没想到路上出了这事,萧战竟然……“不行,这事我得问过迟暮,晚云你同我来。”
  “诺。”
  婆媳二人扶将着穿过花雨,一帘新柳如幕,惠风和煦,盛迟暮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在花树下凝望,看着一株柳,仿佛在回忆什么,直至母亲和大嫂的脚步落在身后,她一扭头,盛夫人上来便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盛迟暮吃痛,讶然地捂着脸,盛夫人沉怒道:“你被萧战抓走了一晚,那么大的事,回来竟然只说不小心落马伤了头。”
  盛迟暮望了眼燕晚云,她歉疚地别过了目光,有些躲闪,盛迟暮咬唇道:“母亲已经知道了。”
  盛夫人大怒,“我不光知道了,今日萧战派了一帮死士来盛家门口扔聘礼,口口声声说你与他私通,还定要娶你为妻,如若不然,明日之后这瀚城便会流言四起。”
  没想到有这事,盛迟暮惊讶地俯下眼睑,上辈子萧战也就是如此,这次又故技重施,可是这一次,他手上握着她的把柄,她确实曾经被他抓走过,几个时辰,该发生什么也可以有条不紊地发生了,就算没有,可一个花容月貌正当年华的太子妃被掳走,旁人该想什么?长安那帮人更是知道,萧战曾经得到一支金箭,他那时候神态暧昧,虽然金箭赠给了公主,可谁知他心中女子究竟是谁。
  一旦旁人如此想,盛迟暮哪还有什么清白?
  盛夫人骂道,“我儿糊涂!母亲不气你被萧战抓走,你是身不由己,但如此大的事,你回来时怎么不事先通禀你爷娘,萧战既然有轻薄之心,那便该杀!你惧他作甚,盛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兵不是吃素的,何况你是皇家的儿媳,太子难道就能袖手旁观!糊涂,糊涂啊!”
  盛迟暮咬牙,才敢说出详情,“女儿一怕父母担忧,二怕起了祸乱,三怕详情传出损了家族名声,本想早日回长安与太子殿下商议,暗中处理萧战一事,没想到萧战先下手倒打一耙。母亲容谅,女儿本来不愿欺瞒。”
  她自幼是这副顾全大局的性子,这也是盛夫人一手教出来的,当下也被一番话说得再也怪罪她不得,转而问道:“齐嬷嬷说你在皇宫,那太子待你情意深笃,你闹出了这样的事,他还会信你么?”
  盛迟暮却是一僵。
  他还会信自己么?
  上辈子她就嫁给了萧战,这事怕是早已成了任胥心里头的一个结,所以他对萧战屡屡露出些不寻常的杀意,虽然没有明示,但她知道,自打萧战走后,任胥便一直致力于部署暗杀势力,他如此深恨萧战,传出这样的流言,他会怎么想?
  盛迟暮心里头一乱,忽觉得一股酸水冲上了喉头,她忍不住转身去,扶着柳树干呕起来。
  燕晚云大惊,上来拍她的背,“怎么了,头痛又犯了?”
  盛夫人见女儿身体不适,也不能再多说刺激她,转身让人传大夫,燕晚云点头,主动请缨便出去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跟着背着药囊的大夫穿过回廊,那大夫道:“照理说县主只是外伤,不应伤势反复,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燕晚云替他推开盛迟暮闺阁的门,大夫放下药箱开始探病,盛夫人候在香帘外头。
  嶙峋的太湖石里穿过几缕白雾,迷离氤氲。
  许久后,大夫沉声道:“脉象……”
  燕晚云在帘内,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忙问到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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