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勋略微一怔,俯下脸问苹如:“哪里不好?你跟我说。”
苹如捏着垂到胸前的细发,抬起缥缈不定的眼问道:“我要是答应了,你还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吗?”
汉勋神色郑重,承诺像是丝绸的柔,蒲苇的韧:“会更好的。”
他的话如清溪水般淌过苹如心田,让她心头因此生出几分欢喜,她强制自己按捺住嘴角的翘意:“那我也不答应,太早了些,不能让你轻易得逞。”
汉勋朗声笑了起来,高大的身子朝苹如倾了倾:“明白。”
至少她跟他表了态。
☆、生日
晚上写完作业后,苹如就在屋里漫无目的地弹着钢琴。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可汉勋从没有问过她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门吱呀一声开了,光听轻快利落的小脚步,苹如就知道是天如。天如呀,当眼线当得不亦乐乎。
“姐,你弹得什么曲子呀?”天如眨着星子一般的眼睛:“怎么有股子烦乱在里面?”
像是被窥破了心事一般,苹如脸上一热,立时反驳:“有吗?我自己都听不出来。”
天如看着姐姐脸上那一抹红,不由感慨上过大台面的姐姐一遇着爱情居然就害羞到脸红了。唉,爱情这个东西,太难懂了。她笑笑凑到苹如的耳边道:“姐,明天是你的生日。要不,我给做个蛋糕?”
苹如犹疑,偏了头问:“喔?你不是过不去蛋清分离的槛儿吗?”
天如微怔,随即笑道:“那是以前,现在我对蛋清分离已经得心应手了呢。”
几年都没领悟的手法,说会就会了,苹如觉得有趣:“那我倒要尝尝了。”
天如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玩笑道:“姐姐要酸甜口味的还是香辣口味的?”
又拿她爱吃辣顽闹,苹如朝天如掀了掀眼皮:“正常口味就行。”
天如拿出一副播音腔,欠揍地追问:“别客气,专业的,说出你的选择。”
苹如终于忍俊不禁地笑了:“樱桃味的。”
“没问题!”
第二天早上汉勋送苹如到校门口后,马上就开车走了,苹如不免心下有些怅然,一上午都有些心事重重。
下课后汉勋依旧在教学楼外等苹如,却不是带她去餐厅,而是把她拉到了桂花园的草坪。园中草坪有树荫遮蔽,很是清凉,天如、福南都在那里坐着等苹如。他们一见小径上的苹如跟汉勋,马上远远地招手:“快过来!”
心底的怅然一瞬化作感动,像是被温柔的手抚过,苹如望住前面牵着她手的汉勋,微微弯起嘴角。
汉勋先安排苹如入了坐,随即挨着苹如坐下了。一切准备就绪,苹如身后生日快乐歌咿咿呀呀地响着,是新南推着生日蛋糕过来了,他笑容满面:“露天生日宴会正式开始!”
新南入座后,天如顺着电子小音响起声,大家跟着一起为苹如合唱了生日歌。
“该许愿了。”福南笑看着苹如:“苹如,许愿呐。”
许过愿,苹如开始为大家分蛋糕,都分过了,最后自己才吃了起来,而旁边的汉勋也才刚吃。他一直等着同她一起吃的。
“我觉得做蛋糕最难的就是蛋清分离那一下,我老是有一定几率失手。”
苹如原本决定夸一夸天如,结果天如一句话就给将欲出口的赞赏噎了回去。
天如意识到了什么,吐了吐舌头,说出真相:“是汉勋哥做的,不是我,那个槛儿我依然过不去。”
那天如昨天问她的那几个问题都是汉勋要天如帮他问的了吧。苹如这样想着也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着汉勋。
触及到苹如的视线,汉勋浅笑安然,对天如道:“简单了。鸡蛋摇几下,开个小孔,蛋清自己就出来了。”
天如点头:“学习了。”
汉勋又道:“不过时间紧的话,我都是直接打出来,然后把蛋黄捞出来,这样会快些。”
天如摇头:“捞不干净啊。有一点掺杂都不行。”
汉勋笑问:“你是不是把蛋黄搞破了?”
“有时候会搞破。”天如叹气,“哎,我确实手残。”
“刚破的时候趁还没散开,然后赶紧用蛋壳舀出来。”
“明白,回头我试一试。”
一阵儿的讨论过去了,汉勋打着眼梢看了看苹如,蘸了一指奶油,从苹如起一个一个地往他们脸上抹了过去。跟前的人都猝不及防,后头的人注意到了,都起身嬉笑着跑开,互相追逐抹奶油顽闹。
汉勋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苹如身上,苹如警觉,一见汉勋从蛋糕架上挖了蛋糕,便躲着他。
汉勋才不轻易放过苹如呢,直把苹如追到离宴会摊位老远的树下。
那颗桂花树有百年了,还算粗壮,能够掩蔽苹如的身子。苹如就躲在树后面,良久听不到人声,才探出脑袋以确定汉勋有没有追过来。
见并没有人影儿,苹如掸了掸身上的树皮渣子,稍一抬步,就被汉勋堵了回去。
苹如背靠着树干,瞥着汉勋手托着的蛋糕,模样可怜见儿的:“看在我是今天寿星的份儿上,饶过我吧。”
汉勋一眼就看出苹如的用意,在苹如趁机抬腿要踢到他手的一瞬退后一步,随即手肘抵在苹如脖子下面,把苹如困在了树干与他之间。他微微勾起嘴角,缓缓道:“苹如小姐的柔道是不错,可惜在我这里连一式都中不了。”
苹如有意拖延时间,喏喏问道:“你也学过柔道?”
“跟一个朋友学过。”汉勋答完,立时就伸指在苹如唇上点上了樱桃色,那一弯红在苹如好看的唇上晶莹发亮,汉勋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觉得不够,又凑了过去。
苹如一开始还推搡着汉勋,再后来就渐渐迷失在汉勋温柔缱眷的绵长深吻里。
汉勋低眼看着苹如,声音染上了似水柔情:“你竟没再抗拒。”
苹如强制自己强硬一些,可眼睫还是随着加快的心跳轻颤不停,声音也高不起来,就那样如被压低的枝:“那你希望我抗拒咯。”
汉勋舔了舔从苹如唇上蘸了樱桃汁的唇,很满意,这才答道:“绝没有。”
苹如还想给他几句,身侧咔嚓一声响,接着又响了几声,最后就是天如高兴的笑语了:“哈,我拍到了姐姐跟汉勋哥搂抱的照片。”
苹如从摄影机第一声响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说时迟那时快,已经没有时间去阻止了。此时她羞赧得厉害,脸憋得红红地:“天如,谁让你动我摄影机了?”
天如挑起眉,摇了摇手里头的摄影机:“我要向上海日报爆料,高等法院特区分院首席检察官之女与国民政府空军飞行员相恋咯!”
苹如挣脱汉勋,就要去追回摄影机:“天如,你站住!”
汉勋一把拉住苹如,笑道:“让她去吧,去向全上海宣布我们之间的关系。”
苹如气鼓鼓地甩开汉勋的手,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汉勋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试探性地问:“苹如,你真的生气了啊?”
苹如微撅着小嘴不搭理他,他过去轻揽住苹如的肩背,好言安慰:“别生气了,天如就是顽闹着说说。你要是担心天如真的放料给报社,我这就跟天如要回来。”
苹如原是憋着笑的,他这一哄,不由呲地一声轻笑出来了:“那你去要吧。”
下午放学的时候,几个外班男同学陆续给苹如塞了信,汉勋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苹如没有拒绝地一一接下了。难免心中泛起酸味儿,是以两个人并肩走了没多远,汉勋就趁机从苹如袖子里抽了出来。
“你还我。”苹如皱着眉头,伸手去拿,无奈汉勋左躲右闪就是不肯给她。不只如此,他还当着她的面儿把信封开了,抽出来大略扫了一眼,又推了回去。
“都是诗词,或古或现。”汉勋不由笑笑:“倒像是三个追求同一女生的男生在暗自较劲儿,或者说,他们在打赌。”
这个人,强迫她看了别人给她的情书,还评头论足的。苹如懒得理睬他,只静默地走着,顺便听听他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汉勋看过了第一封信,无奈地笑道:“这种伪文青,写出来的东西有个特点。样子貌似很高古,但只能远瞄,不可细看。细看的话,每句都不通。因为说的不是人听得懂的话,人话,首先具有文思逻辑。文才,文才,文字离不开才气。才气,属于灵心慧性的那种。遑论文思逻辑这种最基本的东西,才气更需要高超的手法,所以,遇到这种伪文青的字,我基本上嫉恶如仇,因为看半天根本不知道他要呕的什么血。”
他说完就递还给苹如,苹如不接―――这个人,果然嘴里没好话。
不接算了。汉勋笑着收回手来,欣赏完第二封信,连连摇头:“写情诗不是穿一件摇钱树一样金光闪闪的外衣,来晃人的眼睛。这样的,还不如一句当面我喜欢你。”
苹如依然不说话,心里头早就牙痒痒地想揍他了。可是打不过去啊,只能忍着。
“这首浣溪沙写得极好。”汉勋已经看过第三封了,苹如没想到他并不是只会对情敌打压的,甚至他是公正公平看待他们的作品的,他递过去给苹如看,顺带帮她分析优劣,“你看,这位同学的浣溪沙下阕前两句是对偶的,还有,他知道第四句不押韵,结尾是仄。整首词的表意也最清楚恰当。”
苹如心里生起内疚,抿了抿唇,搭了话:“浣溪沙下阙前两句一定要对称吗?”
汉勋认真解答:“不一定。以对偶为上乘。但这首显然是对偶的。望江南也是,以对偶为佳。至于浣溪沙第四句的结尾,你想想“一曲新词酒一杯”和“山下兰芽短浸溪”,就分明了。句句押韵会破坏韵律感,类似的,绝句第三句也不能押韵。”
“嗯,这首最好。”汉勋说完又重复了一句,接着说明自己的分析标准,“关于诗词文字的比较,我总感觉犹如一比,关山月的江山图亦不过齐白石的几只虾。画也好,诗也好,词也好,能震及灵魂 ,才是上品,字多墨赘,不过是不肯留白与读者观者,是为不厚道也。”
苹如不以为意,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倒是认为写诗词分为讲道理的诗词,用来看的诗词和用来品的诗词,这三类没有高下之分。你不能说采菊东篱下就一定比云破月来花弄影好。各自为不同的目标而服务,本身就没有可比性。不能批评一个单纯为了表现一种美的诗句没有上升到国家的角度。”
汉勋笑着反驳:“你的意思是打油跟正体一样好咯。”
苹如不退让:“可以这么说。朴实无华返璞归真自有它的好,漂漂亮亮华丽无比也有它的好。”
两个人为这个讨论到了家门口也没个结果,苹如想着两个人为着几封情书而争夺,到最后却成了探讨诗词,忍不住微微摇头笑了。
汉勋见苹如突然这样,笑问:“笑什么,觉得我方才那句可笑了。”
“不是。”苹如否定后,便只是浅笑着问,“你要怎么回家呢?”
汉勋这才反应过来,两个人讨论得欢,竟忘了上车,一路谈论着就走回来了。
汉勋轻轻拍了拍额头:“算了,坐黄包车也成。”
“路上小心。”苹如刚一说完就想起今天没有排练话剧,“我居然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放了朋友鸽子。”
汉勋微微一笑:“放心啦,今天到底是你生日,我早就跟你话剧社的朋友打过招呼了。”
“这样啊……”苹如抬眼望着汉勋,心下又是一阵儿动容。他对她真是周到、细心。
“谢谢你。”
“别跟我说谢谢。”汉勋黑亮的眸子发着光,透着丝丝的沉静与柔和,“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你与我在一起。”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直抒胸臆了,每一次都让苹如不知该怎样回复。这一次倒不是因为他冒昧,而是苹如沉浸在汉勋的柔情中,一颗心乱了方寸,一时忘记作出反应。
汉勋只当苹如不答应,尴尬地笑笑,把三封信递送到苹如面前,岔开了话题:“新诗比近体诗更难写的,语言的凝练、思维的成熟化、审美的深邃化、无一不考量作者的功底。初看像模像样,细看经不起推敲,而且文思气息比较浮的这种,很大程度上与年龄有关。多阅读前人的句子,算是提高的办法。”
“嗯,我会把你的话转达过去的。”苹如接过信来,见汉勋面色还是不太好,有意说笑着逗他,遂指着他顽笑道,“顺带告诉那个写新诗的同学,此处有知音,不尽苍茫眼底寻。”
汉勋耸耸肩,摊开手,笑言:“抱歉,我不断袖。”
苹如简直要因他故意曲解的话笑得肚子疼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微笑道:“唉,此时该过来一个人,秉着善良的心意,拿起一壶杀毒剂,里面装满科学和理性的药水,为你的思想消消毒。”
汉勋看着微言巧俏的苹如,朗声笑了起来,缓了缓方道:“回去吧,好好休息。”
苹如轻轻点了头,转身缓步朝家门走,心中却若有所失,好似空飘飘的,步子却愈发沉重,她忽然回头,唤了汉勋的名字。
汉勋微怔,苹如已小跑到汉勋面前,仰头看着汉勋的脸,她轻轻唤着:“汉勋。”
四目相对之间,汉勋已知晓苹如的心意,紧紧地将苹如搂在怀中,他亦欣慰地回唤她:“苹如。”
“二小……”
二楼门口出来浇花的周嫂微扫了一眼,看出了是苹如的背影,想要喊苹如,再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男人在抱着苹如,赶紧掩住了嘴往屋里去了。
苹如听到人声,恍惚间出了汉勋的怀抱,抬眼看了正回屋的周嫂一眼,未有言语。汉勋为苹如把垂下来的几绺头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回去吧。”
“嗯。”苹如脸色微红,朝汉勋一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