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风,不偏不倚,正好是刮的东北风!孙怀蔚在城墙高处吃了满嘴黄沙后,眺望战场,只见滚滚风沙之中,处在西南向的南军被吹得东歪西倒,一个个捂着被沙子吹迷的眼睛,是敌是友也看不清。
北军却趁势一通赶杀,没多久,城门下血流成河,南军尸体堆积如山。孙怀蔚怔怔地看着那片修罗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蒋驭跟在身边,还以为大人精神错乱了,惊愕地看着他边笑边指着城墙下,“你看到没有!哈哈哈哈哈哈……老天又帮他,又帮他!”
太子急得直跳脚:“孙怀蔚,你倒是快想办法啊!”
“殿下,是天要亡大夏,非臣之所能啊!”孙怀蔚收了笑,忽然阴沉道。太子手足无措,看看城下死伤过半的士兵,又看看疯魔了一般的孙怀蔚,最后两手一罢,就要弃城回京。
“大人……咱们也快逃吧。”蒋驭也慌了,劝他。
是,只有逃了,还得带上他的小丫头。
孙怀蔚骑马飞奔回都护府,发现此时府内已乱成一片,都赶着逃命去了,竟连把守的士兵也不见踪影。
他忽然心里一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动起来,往安置承钰的院子疯跑而去。
承钰本来在屋里呆坐,看天色从灰变到白,渐渐带了太阳的金色,就听到外边传来喧闹声,走到庭院时惊喜地发现没有士兵了。
府里的丫鬟们都抱着个包袱逃奔,她想会不会是玉武哥哥要打进来了,心里欢喜又期待,准备先逃出这都护府,无奈身子笨重,只能慢慢地扶着墙走。
“姜承钰!”
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叫她,承钰回过头,就看到一身大丽金红衣裙的孙步玥。虽然依旧浓妆艳抹,但远不如从前明艳,她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
孙步玥是跟着她丈夫来的,万没料到能在这儿见到姜承钰。她看她面容虽带了几分憔悴,可五官依旧细致,似乎比从前还多了几分气韵。
“我二哥屋里养着的女人就是你吧。”孙怀蔚的事她有所耳闻,若不是因为这,太子也不会亲自来山东督战,她更不会被他一起带来。
她目光下移,眼神忽然一凛,“你竟有了身孕?是谁的?”
“这个不用你管。”承钰只是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孙步玥眼里的戾气从未除下过,刚才那道凛冽寒光看过来时,她浑身一震,好像又回到了前世被她推下水的前一刻。
孙步玥见她护住肚子,警惕地看着自己,一边还往后退,忽然怒从心起。去年她听闻武表哥娶了姜承钰的消息后,一直郁郁寡欢,瘦巴巴的女儿生下后不久就夭折了。她这一年来过得很不如意。
但姜承钰呢?她竟然嫁给了武表哥!她想了小半辈子的武表哥!如今她的孩子没有了,姜承钰却大着肚子在她面前招摇。
妒意横生,她再也容不下眼前的女子。
“姜承钰!今日可是你自己撞到我手里的。”
承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看到她一步步逼近,眉眼间全是恨意,意识到大事不妙,转过身想跑时,被她几步追过来,一把抓住了头发,拉到身边。
“想逃?没那么容易!我要把你带回金陵慢慢儿折磨!”孙步玥说完就把她交给身后的亲兵押着。刚才太子的亲信赶回来,让她赶紧带了亲兵出府,和他一起逃回京城。
承钰被手脚粗大的士兵押住,挣脱不得,细瘦的肩膀快被压断了。没走几步,前面的孙步玥忽然停了下来,承钰抬头一看,原来是孙怀蔚,站在庭院中间,挡住了去路。
“二哥?你不急着逃命,在这里做什么?”孙步玥自从孙怀薪死后,识时务地投靠了孙怀蔚。
孙怀蔚不和她废话,眼眸冰冷,淡淡地指了指她身后的女子,“放了她。”
“不!”孙步玥撇撇嘴,“这人是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了,二哥不能强抢。”
“我再说一遍,把她放了!”
声音低沉阴冷得可怕,孙步玥咽了口唾沫,看他那边只带了蒋驭和零星几个兵卒,而自己身后跟的是十来个亲兵,心里有了几分底气,又说了声“不。”
孙怀蔚眸光一沉,蒋驭会意,在孙步玥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越过了她,和身后两个亲兵交上手,眨眼的功夫就把姜承钰抢了过去。
她气得直跳脚,正要让身后的士兵围上去,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转头一看,发现是太子带了兵来接她。
“抓住她啊!她是陆玉武的妻子,把她吊到城门上去,陆玉武一定退兵!”孙步玥跑过去抓住太子的手,面目狰狞地嚷道。
太子记得姜承钰的模样,像捡了宝似的,喜道:“孙怀蔚,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后盾,也不告诉我!快,把她交过来。”
孙怀蔚一张薄唇紧抿,没理会太子他们,递给蒋驭一个眼神,忙把承钰打横抱起来,就要往后门跑去。
太子没料到他会抱了人跑,怔了怔,被孙步玥狠命摇晃手臂,“快追啊,他要带她跑了!”
后面的一队亲兵潮水般涌去,蒋驭和几个散兵力抗,但他再厉害,也难抵几十把冷刀的砍杀,硬撑着看大人跑出视线,才咽了最后一口气,口喷鲜血地倒在地上。
孙怀蔚抱着她,来不及回头去看,没命地跑,忽然像回到了四年前那个中秋圆月夜,他抱着砒霜毒发的小丫头,在卫国公府的甬道上跑得忘了自己。
冷风吸入喉,肺里灼人的痒!他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承钰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一阵阵剧烈的起伏。
“孙怀蔚,孙怀蔚你放我下来吧!”
“别吵!马上就到马车了,咱们赶了车,一起,一起回金陵去!”他不成调地说了这么句话,听得她心中一痛,心底埋藏了许久的一口钟被敲响,余音纠缠起来。
他抱着她穿过了长长的游廊,拐进通往后门的甬道。后面的士兵已经追上来了,一时间她听到箭矢“嗖嗖嗖”射在地上的声音,毫不留情。温热的液滴滴在脸上,她伸手抹了抹,惊愕地发现是红殷殷的一滴血。
孙怀蔚的嘴角不断有血珠溢出,承钰往后一看,发现他的背上已经插了两支箭了,而箭雨越来越密集,眨了一次眼,又添了几支。
“孙怀蔚,你别跑了,你受伤了!你把我交出去,他们就不会放箭了!”她伸手去抹他唇边的血,刚抹完又有,刚抹完又有,源源不断,那人却还抱着她拼命地往前跑。
怎么办呢?她明明好恨这个人,此时却抑制不住地去心疼他。
一支箭射穿他的小腿,孙怀蔚吃力不住,猛地跌倒在地,承钰只觉得一阵颠簸,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孙步玥和太子追上来了,后面全是士兵,拉满了弓对准二人。孙怀蔚痛得不住抽冷气,对她说:“你快走!出了那道角门,就有马车在等着!快走啊!”
承钰在这一重跌后,腹部如刀绞一般,她感觉有热乎乎的血水在腿侧蔓延,捂着肚子五官都扭曲了,“我走,走不了,痛……”
“谁也别想走!”刚才还落荒要逃的太子,此时声音洪亮地吼了句,正要朝两人逼近时,忽然听身后一阵骚动,甬道口竟铺天盖地袭来一队北军。
等他定睛看清领兵的人是陆玉武时,吓得魂儿也差点丢了,连忙指挥亲兵调转方向迎敌,孙步玥却跑向孙怀蔚的方向,一把揪过倒在地上的承钰,大喊:“陆玉武!姜承钰现在在我手上,你若是不退兵,我就掐……”
她说话时没有注意倒在一旁的孙怀蔚,正扯出背上的一支利箭,等她要说完话时,那支沾血的箭已经猝不及防,朝自己面门上扎了过来。
利箭刺破她的眼睛,孙步玥吃痛,跌靠在墙上,孙怀蔚又忍痛扯出了两支箭矢,狠狠扎进她的心窝里,鲜血四溅,直到她彻底没了气息,他才疲惫地笑了笑,回过身来看一眼他的灿灿。
承钰瘫倒在地上,腹痛如潮水般有节律地袭来,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要去见外祖母了。
“好了,她死了。”孙怀蔚跌坐到她身边,看了看朝这边越来越近的陆玉武,忽然笑了起来,浅浅梨涡荡漾,“他来了,你会没事的。”
“灿灿,我似乎做了好多荒唐事……好多好多,多得你不愿意再见我……”
承钰在阵痛中模糊了意识,他的声音飘渺虚无地传来,恍若梦中。
梦中他们还两小无猜,他还不爱说话,总是她在逗他,他被孙怀薪欺负了,她去帮他出气,他没有书看,她去借了好多书摇摇晃晃地给他抱回来……
她听到他在祈求自己原谅他,可是她一点回答他的力气也没有。
冬阳很暖,阳光很刺目,她看到墙角阴影处的孙怀蔚闭上了眼,梨涡没了,那双星眸的光亮彻底被关住了。阳光明灿的另一边,一个雪白高大的身影向她奔过来,她攀住那双伸来的手臂,痛得声音发颤,凄凄地哀道:“玉武哥哥,他死了!他死了!”
——
一月后,北军接连攻克宿州,徐州,在灵壁一战彻底击溃南军残余兵力,自瓜洲渡江,抵达金陵。
浑浑噩噩的老皇帝在看到提刀进殿的陆玉武时,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皇兄来索命了,登时手脚乱颤,口吐白沫,自己把自己吓死在了龙榻上。
朝中众臣见大势已去,纷纷向陆玉武叩首称臣。自此,靖难结束,新帝即位,改年号为世安,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平反当年世安王府冤案,将逝去的亲人迁入帝陵安葬。
而第二道旨意则是封姜氏为皇后,封其子陆明昭为太子。
上元佳节封后大典上,帝后身着盛装,接受文武百官和命妇们的跪拜。事后很多年,参加那次盛典的女眷还会津津乐道起来,那年元宵宫宴上,皇帝皇后四目相对,两双桃花眼里的情意,真比满宫的花灯还要璀璨!
番外
不管百官命妇们如何议论的,承钰回忆起册封大典那晚时,只觉得无比沉重!凤冠礼服加起来,比她这个人还重,汉白玉石阶下黑压压跪了一片,她看着更加头晕,连紧张都忘了,幸而玉武哥哥一直在她身边陪她,晚宴上她悄悄附到他耳边,说自己想孩子了,他便提前结束了宫宴,带她回了寝宫。
去年的十一月,她在德州都护府,几度差点昏厥下生了一个儿子。玉武哥哥给他取了大名叫陆明昭,她便唤他昭哥儿。
昭哥儿实在很黏自己,一离了母亲就开始哇哇大哭,她又心疼得紧,整日便抱在怀里哄逗,害得玉武哥哥开始嫌弃儿子把她霸占了。
半月后越珊表姐和怀缜表哥成亲,大婚当日却不着嫁衣,而是穿了一身绯红的戎装,骑在白马上自己进了卫国公府,成了京城中一段佳话。
那时父亲也从蜀地被接了来,他之前被孙怀蔚的人监视在府,惶惶不安,一边担心女儿的安危,一边又害怕那些锦衣卫会伤害妻儿,两年下来瘦了许多。
父女俩相见哭了一场,但相较于两年的担惊受怕,一不小心成了国丈的喜悦更为强烈。他看着盛装下眉眼如画,华贵惊艳的女儿,抱着怀里可爱的婴儿让他叫“外祖”时,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接受幸福的事实。
承钰回卫国公府,两位舅母和表妹哭成了泪人儿。孙步琴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放开,小脸上擦的妆都哭花了。
她也很想她们,两年来舅母们倒没什么变化,琴儿却长大了,脱了婴儿肥,有几分少女的韵味,听说已经和段越泽定下了亲事。
戍时后她还没回宫,正和舅母们叙旧,就见一个身着明黄衣衫的人,长身玉立,翩翩从门外走了进来,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
承钰惊了惊,她抱着昭昭出宫,知道他忙,也没叫上他,现在他竟亲自来国公府接自己。屋里的人纷纷跪下行礼,他叫她们起来,只说:“朕见皇后迟迟未归,就来看看。”
她面色一红,偷偷推了推他,就被他一手牵住,说道:“咱们回家吧。”
承钰莞尔一笑,怎么办呢?这一世心都被他牵住了。她向舅母表妹道别,便跟了陆玉武坐上回宫的马车。新月初晕,她被她的玉武哥哥牵着,不知不觉走上了宠后的人生。
一昭哥儿的父皇母后
现今大夏朝的太子殿下大名陆明昭,据他母后姜承钰所说,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太阳好得很,他父皇陆玉武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光芒万丈的名字。
过了世安五年十一月十六,陆明昭就有五岁了,也就不能再和他的母后同住一个寝宫了。
对于这点他抗议过很多次,因为妹妹陆明暚还可以留在母后身边,但最终拗不过宫里的规矩,他必须迁往太子东宫居住。幸而东宫距离母后的宫殿并不远,他迈着他的小短腿儿走上半个时辰就能到。
不过对于这点,他的父皇却表现得很满意。自他记事起,父皇就总爱找各种理由打发他一个人去暖阁睡。他起初闹,父皇就严肃地说,男子汉应该从小**,这么大了不应该还黏着母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