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颍川哭了足足半个小时,抬起头来的时候,两眼都肿起来了。阿秀给她拧了一条温热的毛巾。她将毛巾握在手上,居然呆了一会,才想起来敷在脸上。
“我爸和我妈,算是青梅竹马,老亲了。”毛巾后面传来了霍颍川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我爸的亲姑奶奶,是我妈的堂老太,这位姑老太太终身没有生养,我妈很小的时候,我外婆就过世了,所以我妈就是这位姑老太太一手拉扯大的。小的时候,姑老太太回娘家时,都带着我妈,所以我爸跟我妈很小的时候,就定了亲。”
“我爸兄弟姐妹一共有八个,爷爷是位医生,虽然能赚点钱,但是家里要吃饭的嘴太多,所以日子一直不怎么富裕。后来恢复了高考,我爸人很聪明,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我妈只有初中毕业,其实那个时候的初中,她们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什么精神念书,我妈人不笨,手也很巧,就学了裁缝。在十里八乡的都很有名。她每天努力的工作,省下来的钱全都寄给了我爸,可以说我爸的大学主要是我妈供下来的。可是眼看着我爸马上就要大学毕业,国家可以分配工作,从农村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我奶奶就不愿意了这门亲事了。逢年过节,我妈过来看望她们的时候,我奶奶和几个姑姑就说怪话,说农村户口配不上城市户口什么的,非要悔了这门亲。我妈一气之下,就直接跑到了学校,大闹了一场。学校领导知道了情况,要开除我爸。我奶奶一看形势不对,要是悔亲很可能鸡飞蛋打一场空,又转头劝我妈,说是我妈想多了,她们没有这个意思。让他俩一毕业就结婚。这事才算是过去了,可是也从此埋下了祸根。”
“因为闹了一场,学校领导都知道了我爸妈的这点事,所以我爸的分配并不是太顺利,虽然请人托人,到最后,我爸还是被分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兵工厂,我妈咬着牙跟着他背井离乡,一起去了那个山沟沟里。那里条件不好,我妈一直到三十出头都没怀上。这期间,每次探亲回家,我奶奶跟我姑姑总要拿不下蛋的母鸡说事,让我爸离婚。我爸也是态度暧昧。后来把我妈逼急了,拉着我爸上省医院检查。检查结果说我妈一切正常,但是我爸的精子活力不够,这才是多年不孕的原因。我妈说离,一定得离,这下我爸又不愿意了,说什么那会都说你不能怀孕的时候,我也没说要离婚啊。我奶奶和姑姑也不吭声了。我妈又闹了一场,最后还是算了。后来我爸开始吃药,调理了一年多,我妈就怀上了我。生我的时候早产,可是我奶奶一接到电报,说是生个女娃,根本就不愿意上车来给我妈做月子。最后还是我姨赶着过来,陪我妈做的月子。”
阿秀听得入神,没想到霍颍川看起来貌似一切美满的背后,居然有这么狗血的故事。
霍颍川的眼神放空,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可能是他们一路走来特别的不顺利,所以我爸妈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些磨难变得更坚固,反而夹杂了很多磕磕绊绊的。你知道最可笑的地方是什么吗?别人儿时最深刻的回忆,可能是好吃,或者好玩的,或者一件好看的衣服,而我儿时最深刻的回忆,就是自行车的大杠。那会儿他们两个人总是吵得天翻地覆,隔三差五的就把我包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拖着我一起去办理离婚,真到了那里,两个人又不说话了,支吾两声,又拖着我回家。我刚开始还哭,还害怕,后来就躲起来。后来两个人也不离了,只要一吵架,我妈就把我抱坐在自行车大杠上,挨家挨户的找亲戚哭诉,让人评理。”
“后来我爸的那个兵工厂效益不好,我爸只好转业回地方,地方企业的效益也不好,我爸只好停薪留职下了海,自己搞了个工厂。我家的条件这才慢慢好起来。可是条件好了,我妈就开始担心我爸跟别的女人乱搞,她本身文化水平不高,再加上家里也没有哪个长辈能真正地做个好样子教导。只要一碰上事,她唯一应对的招数就是对着人家骂,然后回家闹得鸡犬不宁。我现在想起我妈半夜扯着嗓子哭嚎的声音能传出一里地去,我都觉得不寒而栗。后来,她不知道听谁说,我爸厂里有个未婚女职工,跟我爸搞不正常关系,她也没有任何证据,堵着人家就是一顿羞辱,结果被人家爸妈和未来婆家直接找上了门给打了一顿,这才收敛了很多。”
阿秀听到这里,已经发现了问题。霍颍川的讲述,有一个明确的分水岭。在她出生前的那些往事,应该是来自母亲所说的痴情女和薄情郎的狗血故事,但是到这里,已经开始有了霍颍川自己的立场和真实的感受。
“相比之下,我妈妈不顾大局的瞎胡闹,我爸隐忍的姿态和能言善辩,让我在进大学之前,感情上更偏向于我爸。每次当我妈开始瞎胡闹时,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忍不住呛我妈两句。我妈就连我都骂上了,说我没良心什么的,跟她不是一条心。我就劝她多读书,反正没什么事情,再进修一下,不然去报个成人大学,学点什么也行。可是她说儿不嫌母丑呢,我这闺女怎么就这么白眼狼嫌弃妈妈学历低,还说自己一读书就头晕,说我跟我爸联起手来折腾她。”
霍颍川说到这里,委屈的眼泪再度决堤。
阿秀只好把毛巾重新用热水拧了一下,递给了霍颍川。老实说,她第一次见到霍母时,并没怎么太注意,现在想来,唯一的印象就是霍母的穿着还可以,其他真的没什么印象。
霍颍川深深地呼吸了两口,“那会我还要准备高考,我妈还冷静一点,等我考上了大学,那个假期,我妈说我爸找了个小三,闹得不可开交。我当时报道的时候,原来我爸也准备来的,但是两个人已经闹得撕破脸了,所以最后只是我妈和司机送我过来。我刚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我妈无中生有,毕竟为了这事,我跟我爸谈过好几次,我爸都坚决地否认。他是上过大学的聪明人,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我是他亲姑娘,从小就被他捧在掌心里,感情上本来就倾向于他,看他说到难处,几乎声泪具下。自然相信我妈说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霍颍川说到这里,脸上浮现了一个复杂的表情,痛苦,嘲弄,不甘,讽刺……
“可是我妈这次倒是厉害了,又因为我上了大学,她不需要再照顾我,她请了人跟踪我爸,拍到了很多两人出游的照片。并将这些照片都发给了我。因为这个,我第一个学期有一个周末突然飞去了我爸的分厂,想抽查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惜什么都没抓到。”
阿秀想起来,霍颍川的确有时情绪会很低落,但她从来都没有向别人诉说过。
“但是,随着证据越来越多,我心底已经开始动摇了。那个女人不会毫无原由的穿着性感睡衣在我家外省房子的卧室里拍照,邻居也证实那个女人长期地住在我家外省的房子里,只有我妈过去的时候,她才消失。我爸妈吵得越来越厉害,我妈逼着我回家跟我爸摊牌,可是我能怎么摊牌?就算他们离婚,我也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我不想回家,一个是我亲爹,一个是我亲妈,伤了谁我都舍不得。我拖着拖着,可是还是得回到那个像冰窖一样的家,可是这次……”
霍颍川眼中闪过恨意,整个人像是一把刀一样尖锐,“初一那天,我爸喝多了,我扶不动他,就让他躺在楼下客房休息。因为我有时会在那个客房休息,所以那个客房的电话跟我房间的电话是双线的。等我回到房间准备给朋友打电话拜年时,居然听到了他跟那个小三的电话xing爱。”
第86章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霍颍川苍白的脸颊气愤成异样的红色,她的双手死死掐住那条毛巾,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将那些最怨毒的咒骂和不甘死咽在喉咙里。
阿秀毫不怀疑, 要是她爸和那个小三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会毫不犹豫的活活手撕了他们。
霍颍川气极而笑, 看着阿秀, “秀, 你知道吗, 我上个学期居然还愚蠢地给那个小三打过电话, 跟她说我妈脾气不好,让她不要把那些风言风语放在心上,要是她愿意离开我们家公司,我会尽我所能的帮助她。她居然还有脸抱怨, 说我妈找她麻烦,影响了她的声誉。男朋友都因此误会她跟她分手了。我他妈的居然还跟她道歉了!”
阿秀看着几乎要疯了的霍颍川,心中万分同情,一直信赖敬仰的父亲居然在人后是这样一副色-欲熏心的嘴脸,满口的谎言, 而且最最不堪的一幕居然还被霍颍川抓了个全场。霍颍川作为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小姑娘, 面对着这样的赤-裸-裸的冲击,被伤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她都不敢去猜想霍颍川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我简直就疯了,我对着我爸破口大骂,我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我拿着那个电话直接按了重拨,骂那个女人不要脸。可是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对我说什么?她居然在电话里笑了,跟我说,你要想过好日子,就当不知道,惹火了我,你可没什么好日子过。我把这话直接重复给我爸听,我爸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他,居然一言不发。”
霍颍川的眼眶红得吓人,但是已经没有什么泪了,她刚才哭得太厉害了,以至于现在心里像空了一样,什么都涌不出来。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窗外,脸上的表情木楞得像个假人,只有死掐着毛巾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那么后来呢?”阿秀不忍心看她这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霍颍川这才把茫然的视线聚焦在了她的脸上,“我抓了身份证和钱包就跑了。我妈和司机追了上来,要带我回家。我死活不答应。我妈无奈,把我送到了机场,我直接买了票,就飞回来了。”
阿秀有点愕然,“你妈居然没闹?”
霍颍川嘴角抽了两下,想笑却笑不出来,“很意外是不是?到了机场,在等办理登机的时候,我妈一直劝我回家,我就问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不离婚,我一定跟她走。就当没有这个父亲。可是我妈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她熬了半辈子了,才有了今天,就是死了,她也要顶着霍太太这个名头,绝对不会便宜了外面的狐狸精。她劝我,说我爸虽然在外面风流,但是对我却是真心实意,即便我是个姑娘,他也从来没有想再生过男孩。她让我回家,乘着我爸心虚,将我爸尽量拉拢过来,跟那个狐狸精断了。她说他虽然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却一直是个好父亲。”霍颍川说到这里,简直心如刀割,语不成调。
阿秀听到这里,简直憋屈得不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都没法清空心中的郁闷。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债,可有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儿女的债。“所以,你就买了酒,一个人在宿舍里喝闷酒。”
霍颍川直直地望着阿秀,“我从小就要强、懂事、乖巧、听话,那么多的堂哥堂姐堂弟堂妹,就我成绩最好,我念书、生活从来不要我爸妈操心,我妈虽然没生儿子,可是在当地,只要提起老霍家的第三代,别人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你瞧瞧人家霍颍川。我妈因为我,即使没生到儿子,在霍家也向来底气十足。我奶奶虽然嫌弃我不是男孩子,但是在外人面前,我却是最给她长脸的那一个,每年就算是压岁红包,她也偷摸地多给我一份。我从来不肯弯腰,也不肯低头,我父母从小闹到大,我最痛苦的一次,就直接去爬山,别人坐缆车,我就从山脚下开始,爬了七个小时,才到山顶,一进那个道观,我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心中祈祷,只要我父母能和好,能安生过日子,要我怎么样都行。可即便哭成那样,那个道士问我缘由,我也一字都没说。我没法说,没人说,没脸说。”
霍颍川看着阿秀,一字一句地说,“可是这次,我实在太痛苦了,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一杯一杯地白酒往下灌,我当时就在想,与其这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秀心疼地抱住她,“别犯傻了,颍川,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霍颍川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是的,我知道,这都不是我的错,但这都是我要受的苦。”
阿秀不忍心看她继续这样,在她的后劲轻轻一按,霍颍川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阿秀小心地把她放好,然后把床调到合适的角度,让她睡得舒服一些,可即使是这样,霍颍川的眉还是皱着的。
阿秀又叹了一声,出去找了霍颍川的主治医生。
医生已经听护士说过,阿秀跟霍颍川只是室友关系,却愿意在新年期间主动照顾室友,连费用都是阿秀垫付的,因此对阿秀印象很好。听阿秀向她询问情况,医生也直言,“病人抢救的及时,目前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挂完了水,在不在医院住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了。我开些药,你可以把药水带回家,请护士去家里挂上,去家里附近的诊所挂上就行。”
阿秀感谢了一番,去给霍颍川办了出院手续。霍颍川现在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心境却很容易出现问题,把她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并不合适。
可是顾宥真举手反对,认为她家房间本来就不多,与其她和霍颍川挤一张床,还不如将霍颍川放到陶道士家里,反正陶道士家空房多,而且陶杰乖巧可爱,给霍颍川分分神、打打岔也好。
阿秀想想也是。安排好一切之后,就接了霍颍川在陶家暂住。
又过了几天,霍颍川的气色好转了很多,只是依旧眉头深锁,不时发呆,小陶杰跟她说了半天话,她偶尔才回个一两句。
阿秀忍不住暗自摇摇头,唉,这样的父母,你说他们不爱孩子吧,那是冤枉了他们,可是看看他们做的事情吧,有时真的能把孩子活活憋屈死。可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于是这天午饭过后,阿秀拉了霍颍川到了二楼的室内阳台。“我们俩聊聊?”
霍颍川苦笑,却又觉得在阿秀面前不需要伪装,很轻松,“我想说的,都说了,其他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可不想跟我妈学,逢人就诉一回苦,到后来别人都当她是祥林嫂,背后都拿她当笑话看。”
“你这样憋着,会憋出问题来的。”阿秀很认真地看着她。
霍颍川笑笑,眼里像有一团火在烧,那种毫不隐藏的狠厉让阿秀有点心惊肉跳,“我知道,等哪天他们把我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大家就一起完蛋。”
阿秀摇摇头,指了指那张老藤椅,“你在那里坐着。”
“干嘛?”霍颍川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坐了过去。
阿秀随手递给她一杯茶,“喝了吧。”
霍颍川看阿秀自己也从那茶壶里倒了一杯出来慢慢品着,实在摸不清她想干什么,于是举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很快就躺倒在了藤椅上。阿秀拿过一张毯子给她盖上,自己从旁边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穷通宝鉴》慢慢地翻看起来。
霍颍川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跟着阿秀的身后,离开了这所房子,回到了学校。
生活日复一日,父母亲还在继续争吵,那个小三嚣张地掌控了分公司的大权,她手中不知道是掌握了父亲的什么短处,父亲也拿他无可奈何。而且被她揭穿的父亲索性将小三的身份公开了,分公司那里都直接称呼小三为老板娘。分公司的账务财务都掌握在小三手里,小三毫不忌惮地买车买房,根本都不需要父亲点头,甚至开始插手总公司的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