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顺着看过来,粗粗打量几眼后随即轻蔑一笑,再次开口,声音清脆的说道:“什么先定的,既然他们方才走了,便是走了。而此刻就是我们先来,他们后到,莫要再多废话,你可知我家贵主是谁?莫说你一个小二哥,便是这掌柜的出来了,也断断开罪不起!还不速速让开?”
她虽是个丫头装扮,可身上穿的皆是绫罗,头上戴的尽是宝珠,便是寻常富户家的小姐也未必有这般光鲜,想也知道必然来历不凡。
可若是她好声好气的说,牧清寒他们未必不会想让,可上来就这样胡搅蛮缠,便是泥人都要给激出三分火气,何况本就心情郁郁的?
卢昭最见不得此等狐假虎威的刁奴,当即挺身上前,皱眉道:“你这丫头好不晓事,开封城内有名有姓的上等酒楼便有数十上百家之多,哪里去不得?却偏要在这里争抢作甚!且速速离了吧!”
话音未落,那丫头便竖起眉毛,仰着下巴到他跟前娇斥道:“甚么争抢,分明是我们先来的,你这汉子好不知羞!”
卢昭不爱跟人打嘴仗,见说不通,当即对小二道:“你再说一回,谁先来的?老爷与你做主!”
他生的人高马大,又常年习武,如今又做了官,越发有威严,小二也似乎有了主心骨,当即壮了胆子,略挺直腰杆道:“是大爷们哎呀!”
原来是他尚未说完,那丫头就抬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不光小二,就是牧清寒等人看见这一幕也呆了一瞬,旋即大怒,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放肆!他有什么过错,你竟动手打人,哪家出来的刁奴!”
离她最近的卢昭见不得这一出,也不管她是个娇滴滴的漂亮女孩儿,上前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怒喝道:“混账,你家主子是谁?叫他出来!”
便是再好看的女孩儿,这般不讲道理,任性妄为,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卢昭多大的气力?牧清寒都甘拜下风,这丫头挣脱几下纹丝不动,又觉剧痛传来,身子发软,站都要站不住了,竟还是嘴硬,只斜着眼睛,白着脸,红着眼眶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家主子是谁?呸,你是什么阿物,给我家主子提鞋都不配,也敢问她名讳!做梦去吧!”
“珠儿,怎的还不出来?”
正僵持间,一个穿着打扮同这丫头一般无二的年轻女孩儿走了进来,刚朝这边问了两句,便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随即瞪圆了眼睛,喝道:“什么人,好大胆子,还不放手?”
卢昭一把将珠儿甩过去,黑着脸道:“你也是一伙的?你主子呢?”
珠儿被他甩了个踉跄,险些站不住,跟伸手来接的姐妹撞到一处,险些打翻邻桌的酒坛。
这一下的动静却有些大,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谁要见我?”
伴着话音,就见一个宫装丽人大步走了进来。她约莫不到二十岁年纪,腰缠翡翠玉带,头戴宝石额饰,腕上还套着几个流光溢彩的镯子,通身富贵逼人,引得许多人伸着脖子瞧,眼睛里都印满了羡慕与向往。
然而牧清寒等人一看她,便暗道不妙,真是撞上对头了。
来人正是七公主!
珠儿见了七公主,如同见了亲人祖宗一般,立即从眼睛里掉出泪来,飞奔过去,委屈极了。
她刚要说什么,却见七公主把手一抬,将众人打量一番,面色不善的冷声道:“我的奴才自有我打骂教训,卢大人却又哪来的闲工夫!对着一个弱女子逞威风,好大的志气!”
卢昭对圣人这一大家子都没好印象,见她这般护短,不分青红皂白张嘴乱说,越发烦躁,也没了好气,道:“公主怎的不先问问你的丫头做了什么?大庭广众无辜殴打百姓,又是个什么规矩!”
“你也知道我是公主?”七公主置若罔闻,嗤笑一声,眼睛却不住地在牧清寒等人身上扫来扫去,待看到后面的金仲,面色越加不好,“怎的却无一人行礼?我还以为大禄朝不是我父皇当家了呢。”
这话说的诛心,虽刻薄,却无可辩驳。
此言一出,不光卢昭,便是在场原本并不识得七公主的食客们也骇然,纷纷跪下磕头请安。
见她这般蛮不讲理又张扬跋扈,金仲嘴里如同被塞了一整个苦瓜一般难耐,只想着,若是当真要同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还不如死了算了!
看着他们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请安,七公主只觉得十分解气,就连连日来的不痛快也都消散了些许。
她也不立即叫人起来,只是施施然往楼上走去,路过小二身边时,还不忘明知故问一句:“我有要事要与人在此商议,可用得?”
眼下她已经摆出公主身份,小二如何敢不应?只得在心中暗暗对牧清寒等人说句对不住,这才点头,赔笑道:“公主说笑了,自然用得。”
小环却又忍不住抬腿踹了他一脚,恨声道:“好个看人下菜碟儿的东西!”
小二被她踹的狠,一头碰在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叫听见的人也忍不住龇牙咧嘴。
可饶是这般,小二还是敢怒不敢言,只是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晕头转向的继续赔笑……
七公主轻笑一声,轻飘飘的喝住,又道:“我这丫头胡闹管了,却也没甚力气,小二哥莫要见怪。小翠,那些银两给小二哥去看伤。”
后来进门的那个丫头应了声,从腰间荷包掏了个金锞子丢过去,道:“听见了么,公主慈善,拿着吧。”
众人越发看不下去,卢昭只捏的一双手都青筋暴起,若不是牧清寒死命拉着,只怕要闹得不可开交。
第七十六章
金仲急的出了一身冷汗, 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什么书法大家,什么琴瑟和鸣, 再这么下去, 他先就要死了。
“哼,”这时,七公主经过他身边, 却又放缓脚步, 不屑道:“瞧你这窝囊样子,本公主就是瞎了眼,毁了脸, 也不会嫁给你!叫你们家那些人省省心吧,别整日上蹿下跳的,叫人作呕。”
金仲脑海中翁的一声, 面色惨白,却还是被一股傲气驱使,努力叫自己不失态的转过去, 正色道:“公主慎言!”
七公主突然捂嘴咯咯娇笑起来, 只从袖子上头露出一双美目,有些无辜的反问道:“怎么,我说的不对?这倒有趣了。”
她的声音却又突然变得充满恶意, 轻飘飘又杀伤力十足的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文不成武不就,本公主不嫌弃你就谢天谢地吧, 竟有胆子嫌弃我?若是叫人看了我的笑话,你们且等着,看我放过你们哪一个!”
说完,七公主放下衣袖,露出下面一张笑吟吟的美人面,身段优美的上楼去了。
金仲身形一晃,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住。
杜文连忙抢上一步将他掺住,又对着七公主的背影磨牙道:“世间竟有这般毒妇!”
方才七公主和金仲离的很近,声音又低,是以除了金仲之外谁也没听到七公主究竟说了什么,可听不到不代表看不到,光是从七公主变来变去的眼神,以及金仲听了之后的反映就可想而知了。
众人不免好奇七公主究竟说了什么混账话,可又怕再次叫金仲难堪,便很自觉的没问。
牧清寒叹了口气,道:“这个时候也不必到处去了,倒不如去我家,咱们痛痛快快的喝一场。”
说完,就叫阿唐先行一步,家去跟杜瑕说,请她叫刘嫂子准备些好菜,再从地窖里挖了几坛子积年老酒出来。
杜瑕听说他们忽然要家来吃饭,还疑惑呢,结果听阿唐说意外遇见了七公主,便瞬间明白过来,不再多问,自去准备不提。
当夜,金仲果然喝的酩酊大醉。只是他人品上佳,酒品更好,喝醉了也不撒酒疯,更不说胡话,只是一遍遍的责怪自己,怪自己无用,倒叫家中长辈跟着受辱。
杜瑕瞧他这般,也是心中难受,一面打发人去准备醒酒汤,一面悄声问牧清寒:“七公主到底做了什么事,怎的叫他这样伤心?他家长辈可还好?”
金仲这人性情温和,又知礼有风度,不仅结怨少,便是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一笑而过,并不往心里去,更未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情况。
牧清寒摇摇头,道:“我们也不大清楚,又不好问,估摸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杜瑕又看了看已经趴在桌上呜呜哭起来的金仲,叹了口气,道:“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可惜;这牛不喝水强按头,更加可恨。”
她不禁越发埋怨起圣人来,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儿干,乱点什么鸳鸯谱嘛!既然知道金家不好得罪,恁老好歹开口前略透个口风吧?还真是蜜汁自信,觉得自己的女儿就是千好万好,一旦指婚人家肯定感恩戴德?
如今倒好,闹到这般田地,尽数成了僵局,可怎么下台?
顿了下,她突然灵光一闪,道:“咱们几个虽然着急,可毕竟年纪轻,见识浅,经历的也少,此事还需找些有经历的长辈问问,没准儿能有什么奇招儿也说不定。”
牧清寒一怔,有些不大确定的问道:“能成么?金家几个长辈也一直在活动,十分恳切,听说如今已经连圣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瑕一咬牙,道:“事已至此,行不行的总得试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再者说句不好听的,猫有猫道鼠有鼠道,金家的人虽然真心着急,可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怕也手段有限……”
到底是夫妻,她还没说完,牧清寒已经瞬间心领神会,道:“何师伯!”
他们在开封根基尚浅,能说的上话的熟人就这么几个:唐芽位高权重,贵人事忙,跟金家素无往来,必然不肯插手此事,问都不用问。
宋平沉醉断案……
剩下的不就是一个何厉?可巧他的官位不高不低,为人也机敏圆滑,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且往往效果奇佳,可不就是最佳人选?
杜瑕也觉得有谱,当即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虽然未发明旨,可再这么拖下去,当真要人尽皆知啦,到时候就算有法子恐怕也得为了圣人颜面委曲求全。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和我哥哥这就去吧,行不行的,试试再说!”
牧清寒点点头,用力抱了她一下,才转头去找杜文。
杜文一听,当即往桌上一拍,喜上眉梢道:“招啊,我竟没想到!”
在开封几年,卢昭也听得何厉大名,知道他实在是个鬼主意数不胜数的奇才,也觉得若能有人破此僵局,非他莫属。
事不宜迟,牧清寒和杜文当即饭都不吃,直接打马往何府奔去。
去的时候何家还在吃饭,听他们这个档口来了都有些意外,不过一个是师侄,一个是自家师侄兼女婿,都不是外人,便立刻叫人请了进来。
何厉穿着一身豆绿外袍,同赵夫人笑着招呼他们道:“来来来,没吃饭吧?今儿的肉沫酿豆腐甚是美味,还有这卤鸭掌,也颇有滋味,与我小酌两杯。”
既不是外人,两人也不绕弯子,飞快的行了礼之后便由杜文直接开口道:“实不相瞒,岳父大人,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来实在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特来求助。”
此言一出,赵夫人当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笑道:“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说完,就回了后院,也不问因由。
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再次行礼,连道抱歉。
然而何厉却想没听到似的,依旧笑呵呵的,一手一个拉着叫他们坐下,又硬塞了筷子,盘中菜肴催促道:“快尝尝,快尝尝,还热乎着呢,凉了就不好吃了。”
“岳父大人,”杜文哪里吃得下,便放了筷子,急道:“救人如救火,菜什么时候都能吃,人若晚了,可要来不及了。”
何厉也不管他,扭头去看牧清寒,问:“你吃不吃?”
看明白他是在装傻的牧清寒苦笑,也放了筷子,道:“师伯说笑,怕是今儿真吃不成了。”
“哦,”何厉只是点头,又摆摆手,道:“既如此,那我自己吃,天儿也不早了,你们自去便是。”
“岳”
杜文又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不愿就此放弃,可见对方这般,只说出一个字就说不下去,当即站在一旁,赌气似的等着。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
何厉终究胃口有限,之前二人来时他已经同夫人吃了个半饱,这会儿便是故意磨蹭,能吃多少?
见牧清寒和杜文竟然还是一动未动,他心中也有些无奈。
何厉也不说话,只叫了茶,自顾自的吃了一盏,吃完了便要无视二人,自顾自离去。
杜文忍不住又拦了一回,何厉这才倒背着手,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们想救谁,而我也还真有个简单至极的法子叫圣人下台,可惜,我偏偏不爱说!”
牧清寒和杜文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都惊呆了,半晌面面相觑,干巴巴地问道:“为什么呀?”
“为什么?”何厉嗤笑一声,高高的扬起眉毛,大声道:“什么为什么,哪里有那么许多的为什么!老子同他们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救,我能救,可偏偏就不爱救!”
说完,又重重一哼,用力一甩宽大的袍袖,道:“他们金家人不是清高么?不是向来不同流合污,出淤泥而不染的么?既然如此,便是投到污泥里去又有何妨?区区在下,不过是巧言令色的弄臣,与他们同在朝为官便已经是污浊气象,如何再敢招摇?叫我的雕虫小技毁了人家清白名声?”
牧清寒和杜文暗自咋舌,心道感情是有梁子!
他们还真不知道!
可这会儿想想,还真不是不可能的。
金家人向来不大贪恋权势,只醉心学问等,自诩清流;而唐芽此等权臣已是他们所不喜,更何况何厉这种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都口无遮拦,有些放荡不羁的“弄臣”?
两边堪称两个极端,互看不顺是肯定的,可却万万没想到,双方早就曾正面冲突过,貌似看样子师伯大人至今依旧耿耿于怀……
依照他素日睚眦必报的性子,这回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可想叫他救人?
是否有些痴人说梦了?
却见何厉极尽挖苦只能事的喷了一番,又喝了几口茶,再次凉嗖嗖的开口,甚至带着几分快意道:“要我说,你们也莫多事,本就够打眼的了,却偏偏又掺和进皇家姻缘作甚?好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