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是什么人?听何厉说了这一句,马上就明白了这弦外之音,当下心头巨震,热血翻滚,鼻腔也微微有些泛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揖到地,缓缓道:“谨遵教诲。”
何厉面容平静的看他拜下去,也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搀扶,一直等他重新站直了,这才忽然换成素日的嬉笑,摆摆手,故作不耐的说道:“罢了罢了,跟谁学的这酸溜一套?赶紧滚蛋吧,加把劲儿,尽快与我弄个徒孙出来!”
话音刚落,杜文果然落荒而逃。
何厉在原地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缓缓收敛笑容,眼底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欣慰,似怀念,似忧虑,又似感伤,最后都变成一种几乎能够灼痛人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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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牧清寒派去江南的人终于回来,只是张铎还是留在那头,仍是叫人带信。
牧清寒的担忧果然不是白费的,牧清辉也果然是对那乐妓不忍放手,说好了要将她赶出去,可还是好好地放在别院内。因之前张铎没接到牧清寒的命令,也不好擅自做主,只是专心盯着那个跟京城来人往来的织造商人,不面对这头就有些疏忽了。
结果等六月下旬,一路飞马赶来的于猛带来了牧清寒斩草除根的消息,张铎才发现那女子竟给牧清辉暗中转移了!
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忙用心寻找起来。
所幸张铎已经在当地待了小半年,不仅对牧清辉名下一众宅院了如指掌,更将当地摸了个底儿朝天,只花了半月就重新找到那女子所在,然后干脆利落的结果了她。
牧清辉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尽管没有一点儿证据,可他猜也能猜出必然是牧清寒动手了,竟直接从济南府杀过来质问。而牧清寒也是十年如一日的耿直,压根儿没有隐瞒或是狡辩的打算,直接就承认了。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牧清辉本就怒气满满,如今又见了他这幅理直气壮,一丝悔意、歉意也无的模样,越发怒火中烧。
他不全是心疼一个可人,更多的还是对自家弟弟这种无视自己,擅自插手自己事务的不满,兄弟二人爆发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殊不知他生气,牧清寒更气,觉得兄长简直是鬼迷心窍,为了一个来历不明,且已经确认形迹可疑的外来女子就同自家兄弟翻脸,当真不可理喻!
分明他已经晓以利害,又分析了背后可能牵扯到的人,牧清辉竟还这般,又说他只向着外人,也着实是叫牧清寒心寒。
一个认为对方不尊重自己,另一个认为对方不知轻重,于是兄弟二人关系陷入僵局。
第八十六章
“你说这事儿赖我么?”对于自家兄长竟为了一个外来女子同自己翻脸的结果, 牧清寒始终耿耿于怀, 半夜睡不着就对妻子诉苦道:“我早先就说了,如今咱们身份都不同了,须得提防外头来的人,更何况是这种送上门来的!他偏偏不听!”
“我说什么来着?温柔乡,英雄冢,怕就怕他给人缠磨住了, 什么都顾不得了,结果呢?我所料不错吧?”
杜瑕知道早年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中间又被迫分隔数年, 情分非比寻常, 如今竟斜地里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炸出这个插曲,自然无法释怀,也便安安静静的听他说, 说完了还要帮忙排解。
“人活一世, 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圣贤, 谁能不做点糊涂事呢?”她十分客观的分析道:“要我说,你哥哥未必是气你处理了那女子, 恐怕是觉得一直护在胳膊下头的孩童长大了,竟突然反过来要做他的主,且还不提前说一嘴,可不是面子上过不去么?”
就是个猫儿狗儿的养在身边久了也有感情呢,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说没就没了,恐怕牧清辉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怎么原本瞧着很是沉默安静的弟弟突然会来这么凌厉狠辣的一手!
牧清寒顿了下,心头似乎有些松动,不过还是不悦道:“你也莫要替他开脱,甚么面子,若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命都要没了,还谈什么面子!再者他早已给那女子迷惑了,脑子哪里清楚!不然也不会拗了我的话,非要偷偷将那女子藏起来不可了!”
这才是牧清寒最介意的一点。
自己分明都跟哥哥分析利弊,怎么他偏不听,竟偷偷藏匿,若不是自己当机立断,又有张铎机变,坚持留在江南盯着,指不定就叫她跑脱了,日后必成大患!
杜瑕从被子里拍了拍他的手,柔声道:“多想无益,左右此事已了,你哥哥也不过一时糊涂,过后总会想开的,难不成亲兄弟还能有一辈子的愁?莫怪我说的直白了些,你哥哥那人,也不是那等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最多闹一阵子脾气,过后也就罢了。”
真要细细推敲起来,牧清辉未必不知道弟弟是为了自己好,只是饶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一时间也未必接受得了,而牧清寒也压根儿没点软化的倾向,这才恼了。
牧清寒反手握住她的手,不情不愿的哼了声,总算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又小心翼翼的摸上杜瑕已经微微鼓起的肚子,语气瞬间变得温柔又期待,道:“唉,谁都靠不住,还是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
杜瑕笑了笑,突然想起来一桩事,便若无其事的问道:“也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
就听牧清寒笑道:“想这些没用的作甚,儿子女儿又有什么分别?难不成儿子就是咱们生的,女儿就不是?还是你只喜欢女儿,却又不愿意要儿子的?”
杜瑕心道,我是怕你不喜欢,嘴上却道:“我却希望是个小子,女孩儿活一世,总是太过艰难了些。”
旁的不说,光是那注定了要跟大半辈子的大姨妈就够折腾人的了,如今还没有姨妈巾呢!那什么草木灰破布条子的,真是谁遭遇谁知道。
然而牧清寒却似乎真以为妻子是重男轻女的了,竟有些急了,忙正色道:“生男生女天注定,如何是你我想想就成的?不管是个什么,总是老天赐给的宝贝。真要我说,小子太淘,操心也多,我却喜欢女孩儿贴心细致,若是她再如你一般聪慧剔透,就更妙了。”
顿了顿,又道:“咱们如今也好了,便是再难也难不到她,又怕什么?”
“她爱读书咱们便供应她读书,爱习武咱们也随她去,便是什么都不喜欢,一辈子都不嫁人,难不成咱俩挣得这些家业还不够养个孩儿的?你也忒多心了些!”
见他这样着急,语速都快了,杜瑕不禁笑出声,伸手戳了他一下,这才说了实话:“傻子,我逗你呢,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爱的,还分什么男女!”
莫说如今,便是后世也常有重男轻女的恶俗,万一生个女儿备受轻视,那还不如不生呢!
牧清寒早就听说孕期女子想法、情绪摇摆不定,却不敢大意,又瞅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确实是在开玩笑,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道:“你呀你,都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玩爱闹的,方才却吓得我苦。”
哪知此话一出,刚还欢欢喜喜的杜瑕一下子把眉毛扬起来,斜眼盯着他道:“当娘了如何,不当娘又如何?难不成之前我潇潇洒洒的,往后就要忍气吞声的不成?这是什么道理!”
牧清寒压根儿没想到她竟这么大反应,一时被噎住了,刚要说话却又带些不确定的笑道:“你这是又在唬我了,我却早就学着了。”
见他这样,本来真有几分玩笑意思的杜瑕只觉一股无名火腾地烧起来,突然觉得十分委屈,当即踹了他一脚,道:“好啊,原先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我只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真心人,哪里想到如今也变了。呸,哪里是变了,分明是原形毕露,这就嫌我了!我且告诉你,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莫说当娘,便是日后当了姥姥,也没的说!你若受得了便受,受不了,干脆咱们明儿就和离,左右我也不是养活不了自己,谁爱受你这气!”
她竟越说越气,最后越发怒火中烧,直接从床上爬起来,连推带踢的将牧清寒赶下去,又抓了枕头砸到他怀里,恨声道:“谁要同你这负心人同床共枕的!”
牧清寒目瞪口呆!
自己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变成眼下这个局面?
他常年习武,反应迅速,本能的接住迎面飞来的枕头,刚要解释却见妻子气的眼眶都红了,眼睛里头隐隐有水光闪现,也不敢说什么了,生怕越弄越糟糕。
而且杜瑕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也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是叫他走,略慢一步就要自己下去撵人。牧清寒生怕她休息不好,也不敢顶嘴,且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当真有些手足无措,忙胡乱劝了几句就退出去了。
外头轮流值守的亲兵听到动静,都进来看情况,结果就见自家指挥使大人一身寝衣,胳膊下头夹着枕头,脚底还乱糟糟的团着一床被子,正傻乎乎的立在门口。
一个亲兵头领挠挠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您这是?”
面对外人,牧清寒还是很端得住的,也颇能唬人,当即端着一张脸道:“无事,天热,两个人睡在一处有些热,我怕影响夫人休息,准备去书房住几日。”
几个亲兵面面相觑,心道您老人家出来的也忒急了吧?瞧这衣衫不整的,被子还在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给人撵出来了呢!
要不怎么说有人只能当个小兵,有人却能当头领呢?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小队长却已经看出眉目,只这到底是自家大人和夫人之间的小情趣,他自然不好说破,也乐得装糊涂,当即干咳一声,十分配合道:“大人说的是,整个军营里头谁不知道恁和夫人是对佳伉俪,你敬我我敬他的,便是那甚么牛郎织女的也不过如此了,只日后大人也不必如此亲力亲为,只管使唤咱们就是,瞧这被子都拿不住掉了。”
刚一听到甚么“牛郎织女”,已经有些面上挂不大住的牧清寒就有些想打人:谁不知道牛郎织女结局凄惨,只能天地相隔,一年只得相会一次!甚么牛郎织女的,谁稀罕!
可等他听到后头,却又不自觉愉悦起来,觉得这小子当真不错,脑子还挺活的,当即点头,顺水推舟道:“原本以为不过这么几样东西自己就能拿了的,也不必劳烦你们……”
众亲兵纷纷恍然大悟,觉得自家大人果然十分体贴下属,实在是难得的好上司!
好容易保住了自己脸面的牧清寒夜不能寐,在书房榻上翻来覆去,将方才与妻子的对话在脑海中过了好几遍,都不觉得哪儿不对,于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呢?
杜瑕有孕之后便十分嗜睡,次日牧清寒去军营时还没醒来,后者也不忍心叫,悄没声的进去瞧了一回,又叮嘱小雀照顾好夫人,这才带着满肚子疑问去了军营。
毕竟是夫妻关系问题,这事儿他也不方便同旁人说,只是瞅了个空档,等要往家走了才偷偷去问好兄弟卢昭:“嫂夫人……有无缘无故对你发脾气的时候么?”
卢昭先是一愣,然后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他先四下看了回,确认四野无人才双目发亮的低声问道:“怎的,同弟妹吵架了?”
牧清寒梗着脖子瞅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厮神色微妙,与其说是想给自己排忧解难,倒更像是要幸灾乐祸的多一些。
只是卢昭那表情也是稍纵即逝,等牧清寒再想细看时,已经没了,也只得作罢。
他摇摇头,一狠心,竟把昨晚上俩个人的说话内容复述一遍,然后对这个比自己早成亲多年,按理说各项经验都应该十分充足的异姓兄长虚心求教:“然后我就给撵了出来,可昨儿晚上琢磨一夜了,愣是没理出什么头绪,兄长如何看待此事?”
卢昭听得津津有味,看够了热闹,可张着嘴,搓着下巴想了半天,最后也霜打茄子一般蔫儿了,苦笑着摇头,道:“女人心,海底针呀,我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末了,他还语重心长道:“不过兄弟,我虽不懂你哪里犯了错儿,可成亲多年,愚兄也得出几条金科玉律,屡试不爽。”
牧清寒一听,如获至宝,连忙一揖到地,诚心诚意的问道:“大哥但说无妨,小弟洗耳恭听!”
卢昭嘿嘿一笑,上前一步,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道:“军营里头光棍儿奇多无比,咱们这些话还是不能给他们听到了才好。”
牧清寒点头,也笑了起来,赞赏道:“是极,是极。”
这话说得太对了,时下将士本就成亲难,官职高些的好歹强些,可寻常士兵中但凡十个人里挑出来八个都是光棍儿,而他们两个不光早早成亲了,且小日子也都是蜜里调油一般的和顺,今儿竟凑在一起说这个,若给外头的光棍们听见了,当真气都能气死。
当官儿的也不能这么炫耀,这么欺负人呀!
卢昭也满意地点头,又道:“那就是,女人,尤其是有身孕的女人说什么话你都要无条件受着,不许反驳,不许说不好,更不许擅自替他们做决定,不然便是你有理也要给你说成没理了。”
说完,又十分同情的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语气无比沉痛道:“以往我们几个总羡慕你夫妻和睦,弟妹是个贤惠,不计较的……如今既竟也遭遇困难,愚兄这心里头一下子翻滚起来,你我果然是同病相怜,谁也莫说谁了。”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又带着一丝丝的同病相怜的扭曲快意: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呀!
牧清寒若有所思的想了回,点头,道:“也是,咱们本就该让着她们些的,只是忠烈兄,不曾想你对此道竟当真甚是有研究呀,看来素日里没”
话没说完,卢昭就已经急红了脸,当即跳脚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卢昭堂堂七尺男儿,生在天地间,要的是建功立业,如何会怕区区一个小女子!旁的不说,我家必然是我做主的,哪里如兄弟你这样迁就!我说东,你嫂子就不敢说西;我说今儿要吃肉,她当真是不敢叫菜!你也莫要以为我的武艺真不如她,不过是我让着她罢了……”
他叽叽呱呱说了一大通,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面庞发红,双目闪亮,别提多像真的,而牧清寒却只是抱着胳膊,长长的哦了一声,面上表情十分值得玩味。
正当卢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之时,竟听牧清寒突然笑着冲后面抱拳,朗声道:“嫂嫂!”
卢昭刚要回头又想起来兵不厌诈一招儿,忙停住了,也抱着胳膊笑道:“慎行呀慎行,诚然我读书不如你,可也熟读兵法,这点儿诡计却哄不得我!”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突然幽幽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哦,原来你是让着我的,这些年还真是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