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门道了谢,笑眯眯的去了。
小雀见两个主子的表情都不大好,也不敢打扰,忙退了出去。
良久,牧清寒才百感交集的说道:“终究是,来了。”
他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妻子,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委屈你了。”
这一出征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自己一准儿见不到孩子出生,等回来,保不准孩子都能叫人了呢!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大事,自己平时那般小心担忧尚且不能够彻底放心,谁知竟在这个时候出征!
她若是怕了该怎么办,自己不在身边,她却去靠谁?
她之前也未曾抚育过孩儿,刚做母亲,难免手忙脚乱的,自己竟当真什么都帮不上……
杜瑕知道保家卫国是大事,恐怕也是牧清寒素来的愿望和理想,她也想说没关系,也想一派宽容大度的说不必管我,可话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滚啊滚的,便化作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不想他走。
“我不想你走。”杜瑕忍了又忍,没忍住,把脸埋在牧清寒怀中,一边流泪,一边哭道:“怎么偏偏是你,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你可知道留我一人在此多害怕呀!”
万一,万一她难产怎么办?
战场上刀枪无眼,万一他受伤了又如何是好?
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既然会死人,又为何不会是他……
杜瑕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她怕,怕得很。
认识这么就,除了当初自己跟杜文游学,死里逃生之后,牧清寒就再也没见过妻子掉泪,更没见她这般无助过,当真一颗心都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话:“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杜瑕拼命摇头,却又拼命掉泪,什么都说不出口。
对不住?他有什么对不住自己的呢?
当初成亲之前不就已经知道他有这份志气了么,可自己偏偏就爱他这份志气,如今……依旧爱的很。
可是黎民百姓对不住自己么?还是知人善用的圣人?
不,都不是,他们都没错,错的只是炤戎,只是贼心不死的炤戎!
便是没有牧清寒,也会有旁人,会有无数将士为了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最后的功劳簿上头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曾经为了那一寸寸土地拼死战斗过……
那么牧清寒不去,换别人去么?
不,他们做不到,这样太自私,太卑劣,他们做不到。
杜瑕想啊想,却想不出一个真正强有力的理由将他留下,最后终于忍不住,竟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要打仗!”
她哭的凄惨,喊得压抑,只把牧清寒一颗心都哭的碎了。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
战火一旦燃起,又将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又将有多少人的父亲,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丈夫无法重返故土!
说到最后,牧清寒自己也不由得湿了眼眶,是呀,为什么?
不去,是为不忠;可若是去了,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呢?
若是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留下这娘儿俩可怎么过!他跟他的孩子还未曾蒙面呢!
到底是有孕在身的人了,杜瑕本就容易疲惫,这消息更是打击巨大,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牧清寒睁着两只眼睛,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守了她一夜,然后天刚亮就去了杜家。
牧清寒等人要挂帅出征的消息已经传开,杜家人也是万分感慨,昨晚几乎谁都没睡着,翻来覆去胡思乱想,这会儿一个两个的精神都有些为萎靡不振。
王氏更是想起来就哭,想起来就哭。可她又怕不吉利,反而给女婿召祸,便拼命忍耐,越发心如刀绞。
她苦命的女儿啊!
这会儿外头的人通报说姑爷来了,众人都是一怔,忙收了泪意,赶紧叫他进来。
见大家都在,牧清寒刚一进门就一掀袍子,结结实实跪倒在地,朝杜河和王氏磕了个头,沉声道:“岳父岳母在上,小婿不孝,改日便要出征,此去迢迢千里,死生未卜,小婿不在期间,且叫娘子来家住着,劳烦二老多加照拂。”
王氏越发悲从中来,强忍泪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不疼?你只管安心。”
牧清寒认真道谢,又磕了一个响头,狠狠攥了攥拳头,这才牙关紧咬的说道:“沙场无眼,小婿……若是小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娘子不必守节,她还年轻,又有财产,就,就再找个人嫁了吧!”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王氏慌忙捂住嘴,眼泪却止不住渗出,越发心似刀割。
杜文也不禁动容,眼眶发红,鼻梁泛酸,欲上前扯他起来,恨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不过是打仗罢了,与你同去的朱元老将军不知打了多少回,至今都好端端的,你尚且年轻力壮,如何偏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谁都知道打仗的危险,可谁又愿意听亲人亲口交代后事呢!
牧清寒刚要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不禁愕然,竟是杜瑕!
“你,你简直混账!”
早起杜瑕不见了牧清寒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忙问了家中下人他的去向,便匆匆赶来,谁知才刚进门,就听见他说了这样一番肺腑之言,心口只又疼又气,当即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抬手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居高临下的骂道:“你疯了不成?不过去打个仗罢了,做什么这幅如丧考妣的模样?若给圣人知道了,你仗都没开始打的就先给自己定了死罪,也不必出去了,先就治你一个扰乱军心的罪名,推出去砍了是正经!”
这一巴掌来得又急又快,且她盛怒之下力气极大,牧清寒没来得及,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躲,正面受了,直觉火辣辣一片的疼,不多会儿就肿起来了。
杜瑕兀自不解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我贪生怕死,殊不知竟是你想借机摆脱我呢!”
她一行哭一行骂,最后干脆咬牙切齿道:“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若是你当真死了,老娘还懒得再嫁呢!又不是养不活自己,何苦再去伺候什么臭男人!我就有空便赚钱,没空便打孩子,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若是遇到什么俊俏风流的小生,自然也乐意调戏一番的,谁与你守节去,想得倒美,呸!”
这话着实石破天惊,只吼得众人都是呆了,许久还回不过神来。
杜瑕又骂了许多话,最后自己觉得略略平复了些,又狠狠扇了第二巴掌,然后就一甩袖子走了。
牧清寒顶着一张火辣辣的脸,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胸中诸多念头不住翻滚起伏,只恨不得说与谁听才好。
良久,王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先打发人追出去看女儿的情况,紧接着又骂道:“造孽,造孽啊,炤戎的那群糟烂王八羔子,都是蛇蝎心肠,转生的夜叉,养不住的白眼狼!已经祸害了咱们一个公主还不算完,这回竟又打算祸害咱们百姓了啊!难不成他们就不怕死,他们就没有妻儿老小的?也不怕伤天理!”
杜文沉默良久,上前拍了拍牧清寒的肩膀,正色道:“慎行,我知你是好意,可,唉,罢了,你也是个明白人,如何不明白我妹子的心思?你说这话给她听见了,当真是用刀子剜她的心!”
“却不也是剜我的心?”牧清寒仿佛不堪重负一般摇晃两下,苦笑道:“只是世事难料,有所准备总比仓皇无措的好。世人对女子终究苛刻了些,男子可另娶,女子却不好改嫁,她又怀着孩子,我事先说了这话传出去,来日她也好做些……”
若自己能安然归来自然是好,可战场上的事谁说得准呢?莫说自己死了,便是没死,成了个残废,岂不是拖累妻子?
眼下自己先有言在先,假使日后当真应验,杜瑕再嫁也不会遇到什么阻力,更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杜文心下大为震动,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声,这才推了他一把,道:“分离在即,莫说那些没用的了,多多团圆是正经,去吧!”
牧清寒张了张嘴,略一迟疑,便往外追去。
“莫要再自作聪明胡言乱语了!”杜文还是不放心,又追着喊了一句才罢。
牧清寒大步流星追出去,却只看到自家马车绝尘而去,他懊恼的握了握拳头,几乎等不得杜家小厮去牵马……
天气本就闷热,夫妻二人又这般闹矛盾,偶尔想起来,当真觉得连喘气都困难,看什么都烦躁的很。
杜瑕在马车内暗自生气,一把苏绣扇子摇的呼呼作响,几乎要将扇面扇破,对窗外牧清寒的声音充耳不闻,只叫埋头赶路,回到家里后也是目不斜视的下车,立刻吩咐小雀等人收拾行李。
牧清寒忙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回娘家!”杜瑕用力甩了下,没甩开,越发来气,怒目圆睁道:“左右有人厌弃了我了,我又何苦留下自寻烦恼?不如趁早离了去来的干净!”
牧清寒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抱得越发紧了,下巴搁在她颈窝,低声道:“我如何舍得!”
杜瑕干脆抬腿踩了他一脚,道:“方才说话那人是谁?小狗么?你这就要建功立业去了,何苦留我一个拖累在后头!”
“我哪里是怕你拖累我,”牧清寒长长的叹了口气,往她面颊上轻啄一口,道:“是怕我拖累了你。”
杜瑕也知道往往将士在得知自己出征前便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当这种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一时无法接受。
两人都不说话了,就这么静静地抱着。
过了许久,牧清寒才道:“你身子不得久站,坐下吧。”
杜瑕没做声,可还是顺着他的动作坐下了。
两人又开始对坐发呆,良久,杜瑕抓着他的大手,语气空前强硬的说道:“你给我记着,往后再不许说这种话!我若是想走,难不成谁拦得住我?说不说都一样。可我若是想留,你们家里谁还能把我硬丢出去么?自然说不说也都一样。所以,你也莫要废话了。”
牧清寒反手握住她的手,笑容温柔的几乎要化作一汪春水,点头,道:“好,不说了。”
杜瑕不放心的追道:“都要好好的。”
牧清寒捏了捏她的手,点头,“好,都好好地。”
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看儿女成群,子孙满地……
第九十二章
要与炤戎开战的消息以燎原之势迅速传遍整个大禄朝, 百姓都议论纷纷。内心惶恐害怕者有之, 如释重负者亦有之。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 毕竟大禄已经安逸太久,距离上一次战火连天的景象已经过去几十年, 那种流离失所的场景虽然已经淡去, 可妻离子散的哀痛依旧刻在心中。
他们惶恐, 是因为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逸生活再次离他们远去。
他们如释重负, 是因为被炤戎已经欺压的太久,久到已经无法继续忍受下去。
他们心情复杂的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交换着自己的看法,话多到超乎自己的想象。
“非要打仗吗?炤戎也还没打过来呢。说不定根本就打不起来, 咱们却突然主动开战……”
“老哥,你这话就说错了。炤戎狼子野心,这些年何曾安分过。咱们没去招惹他们,他们反而要生事端哩!今儿又烧了那里的宅子, 明儿又抢了那里的粮食, 祸害多少无辜百姓, 边关的百姓可都叫苦不迭了。”
“……那, 那叫他们搬回来不就得了,何苦还在那里住。如何非要打仗呢?”
“咦~你这老兄弟, 我看你长的十分憨厚老实, 怎的想法这般自私!你不愿意离了故土, 难不成人家就想背井离乡?再者凭什么是咱们走呢,分明是他们不对。难不成都叫咱们的人走不了,留出大好的土地给他们霸占?”
“唉, 我也没这么说……”
“非要这么说吗?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那些混账欺负了咱们多少年啦,还祸害了咱们的公主,如何忍得下去?换做是你闺女,你不心疼?”
“该打就打,都欺负到咱头上来了,坐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拉尿,难不成咱们还不能反过去打他们?”
“圣人待百姓够可以的啦!这些年咱们过的也够滋润。瞧他老人家最近又拿了那么些贪官,还减免各地的税收,咱们也该出出力气了。”
“就是,银子没有,难不成还没有人?回头若是招兵,老子第一个报名,定然要去砍几颗炤戎的狗头回来!”
旁边便有人哄笑出声,道:“老哥,莫要说笑,恁都这把年纪了,人家招兵也不会找你,去养老的么?却去哪里砍狗头?”
说的那人也笑了,黑乎乎的粗糙脸庞微微透出点红晕,粗声粗气的说:“老了又怎么样?老子还有一大把力气呢,抬一头猪并不算事儿,何况是拧几颗狗头!”
显然此人也是越说兴致越高,方才还是砍头,这会儿眨眼工夫就已经变成了徒手拧,进步神速。
不过短短几天,主战的呼声就占据了绝对优势,再加上圣人默许的鼓动士气,竟有许多百姓主动要求报名参战!
上头象征性的婉拒几回,然后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于是军队迎来一次久违的扩编,从原先计划的十二万大军迅速膨胀到二十万,而且还在持续攀升中。
军队人数的急剧增多带来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本就高昂的士气越发昂扬,每一名士兵的脸上都带了兴奋的红光,说话声音也大了,腰杆也挺直了。仿佛他们即将面临的不是一场恶战,而且筹谋已久的报仇。
印象中凶神恶煞的炤戎士兵也不再可怕,成了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仿佛只要他们这二十万大军一到,对手便会瞬间瓦解!
牧清寒等人却不敢懈怠,日夜操练,加紧练兵,尤其是骑兵。
面对现在的局势,他们心中当真喜忧参半。
喜的是士气可用。
打仗最怕胆怯,一旦仗还没开始打的就先怯敌,那么基本上就已经注定了惨败的结局。若是将士们士气高昂,略加引导便能激发出数倍于本身的强大战斗力,历史上许多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靠的便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破釜沉舟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