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都笑起来,气氛也随之轻松许多。
于是接下来几日,杜瑕果然日日都来找何葭说话,两人除了谈些画本之外,不免也说些生活琐事,还有女孩儿家心事什么的,感情日益加深,当真如同姐妹一般,何葭也没什么空档去胡思乱想了,看的杜文感激不已。
约莫过了五六日,庞秀玉又过来串门,进门之后也不打招呼,张嘴就一连吐出来好几个大消息:
“你们听说没得?二皇子要娶那日球场出事的那女孩儿做侧妃哩!听说她下巴磕的颇重,约莫要留疤呢。对了,今儿早朝何大人也去上朝了,还参了一本呢,却是三皇子的党羽,说他勾结上下,买官卖官,当时满朝哗然。因为牵扯到三皇子,圣人都险些气的厥过去。”
果然是大消息,杜瑕和何葭听的都呆了,旋即面面相觑。
当日何葭与那女孩儿一同坠马,大家关心何葭一人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看对方伤的如何,会不会留疤?
不过若是当真留了疤痕,还是在脸上,虽不敢说破相,可也绝对会影响到将来的亲事,此刻二皇子主动表示要迎娶她为侧妃,在外界看来,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收场方式了。
毕竟那女子的父亲官职不大显,若嫁与寻常官宦门第倒也还匹配,可若想嫁入皇室,却是有些不大够格,更别提是呼声甚高的二皇子。
本来么,便是垂髫小儿都知道打马球十分危险,而她来打球也不是七公主逼的,这会儿出了事,其实也怪不得七公主,只是说不得也要有些人抱怨几句。但二皇子这会儿肯主动出来接茬,想来原本某些略有微词的人,这会儿怕也要转换态度,夸二皇子温柔和善、替人着想了。
可杜瑕却不免想得多些:
本来一般的联姻都有极强的不稳定及不确定性,而像这种本身门第不匹配,又带着特殊缘由的结合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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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二人若是性格不合,处不来该如何是好,也许在二皇子心中,自己娶这个姑娘本就带有一种施舍的心态,这就从根本上造就了一种婚姻关系的不平等和不平衡,假如后面一旦遇到什么波折,很可能压根儿就经不住考验!
这两天何葭的眼睛已经开始有些好转了,至少白天已经能够大致看清人影,这会儿就辨认着庞秀玉的位置问道:“圣人可答应了二皇子的要求?我父亲如何了,庞姐姐你可知晓?”
何厉这会儿身体还没好透,走路和站立的时间稍微一长也需得拄拐,如何又突然上朝去了?若说不是因为自己,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她也是有些出事出怕了,上一回何厉就下了大狱,好容易才出来,若是这一回再进去,且不说能不能出来,就他如今的身子骨,且不敢想会如何呢!
“嗨,不过是娶个侧妃,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圣人如何不肯?”庞秀玉百感交集的说道,“放心,这回何大人却是证据确凿,听说人证物证俱在,圣人已经下令叫薛崇薛大人去找什么账本子去了。”
话没说完,她才突然意识到何葭的变化,惊喜道:“呀,何家妹子,你能看见了?那位张太医果然有些门道,回头咱们该好好谢谢他!”
何葭也十分喜悦道:“已经好多了,早起张太医又来把了脉,说情况甚好,约莫再过半月就能恢复如初。”
三人说笑一回,难免又说到这一回何厉的举动上,都毫无异议的认为这是何大人在替女儿出气。
说些残酷的事实吧。其实只要真狠下心去刨根问底的挖,朝廷内外成百上千的官员能有多少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一点儿污点也没有的呢?尤其是在京城这一滩浑水中混的久了,便是你想高风亮节,还有人想拉你下水,在往上爬的同时还想一如既往的保持自我几乎不可能。
何厉素来行事肆无忌惮,参几个人本来没什么,可眼下的时机却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些:
他的女儿前脚受伤,后脚他就去把三皇子的臂膀给拉下马……
杜瑕突然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又问庞秀玉道:“你方才说,去负责调查的是哪位大人?”
“薛崇薛大人!”说起这个,庞秀玉也笑了,道:“可不就是那年主办江西大案的钦差,薛崇薛大人?后面那几年里,他也陆陆续续的抄了好些家,对了,陆倪陆阁老家不也是他办的么?”
那可真是专业抄家的了。
庞秀玉这人瞧着大大咧咧的,可平时交往的也都是心直口快的人家,大家私底下也爱说些个八卦甚的,当下也道:“听说那位薛大人的脾气本就有些古怪,人缘不大好,结果这些年来要么当钦差出去办疑难案件,要么便去抄家,左右都是些出力不讨好的营生。人家是活得越久,识得的朋友越多,他却越来越少。圣人倒是越发器重他,可朝中大臣们却越发远离了,生怕这位抄家钦差什么时候转头就抄了自家,躲来躲去活似瘟神一般。对了,貌似他倒是同你们另一位师伯宋平关系不错。”
何葭也笑,道:“宋师伯我们也是认识的,为人虽有些刻板,却也是十分铁面无私,这些年尤其沉迷断案,听说破了许多积年的冤案呢,不少百姓家中都替他供着长生牌。两人一个抓一个审,当真合作无间,俱是鬼见愁。”
何厉这是在报复,基本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一派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又拿他没有办法。
人家在家休养期间还不忘关心国家大事,拖着病躯抽丝剥茧,这会儿干脆拄着拐就上朝了,便是圣人见了,也只能说一句“爱卿辛苦”……
没什么能比明知道对方就是在针对你,可自己却又无力反击而更叫人窝火的了。
薛崇是做惯了这个的,这些年什么妖魔鬼怪没经历过?便是魔高一尺还有道高一丈,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怎么想的,果然带人搜出了一本账簿,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名字,全都是这些年各地提拔上来的官员!
只是大约这账簿藏匿的地点有些难以启齿,据说送进宫时圣人十分嫌弃,先叫人拿下去重新抄录一份,并立即换了一处屋子办公,而负责打扫的宫女太监也传言薛大人走后,屋子恶臭难当……
这两年圣人的疑心病本就加重,这会儿又拿到这般铁证,震怒就不用说了,直接叫薛崇又走一趟抄了家,结果出乎意料的是,竟没搜出来多少银两!
据说薛崇第一回 呈上去的账本并不完整,可饶是这些贿赂银两加起来,也是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而现在查出来的现银和珍宝等加起来竟也不足三成。
剩下的去哪儿了?
难怪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怀疑过这名官员的清白,因为不管是他及其家眷的穿戴用度,还是宅院摆设,都十分简朴,甚至某些衣服上头还有补丁!
薛崇带人去抄家当日,外头许多围观的百姓还在唏嘘,说圣人也有冤枉人的时候,这位大人确实是一位两袖清风的好官,甚少在外吃喝,只自家开火,平日里连吃便宜的猪肉都要精打细算云云……
圣人听得越发火冒三丈,干脆将那人抓起来严加拷问。
百姓的评判标准一贯简单直白:重用好官,惩治贪官的,自然是明君;而重用贪官,却冤枉好官的,自然是昏君!
分明是个污吏,却非要伪装的这般无辜,若自己不能查出铁打证据,岂不是叫百姓说自己昏聩?
那官员倒是硬气,挺了两日都没招,哪成想他的一个心腹却怂了,只挨了几十板子,就撅着鲜血淋漓的腚,将自己参与的、没参与的都招了个底儿朝天!又接二连三的指了好几个地方,挖出来许多证物和金珠。
三皇子瞬间好似被架到火上烤。
那人是他的党羽,虽然从未过明面,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三皇子的人。又因为这名官员素来官声极好,颇有清正廉洁、勤政爱民的名声,还曾被三皇子举荐,去不少地方担任要职。因政绩上佳,圣人多有赞许,朝廷内外也多有赞誉,说三皇子是伯乐,他便是那千里马,一个慧眼识珠,一个知恩图报,当真乃一段佳话!
哪知如今情势骤然逆转,原本的佳话成了“假话”,所有人都认定的当世表率一夜之间成了足可遗臭万年的奸臣!
圣人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不说,而三皇子也讨不了好,轻则要背上识人不清的名声,重则要被拉下水……
此事当真疑点甚多:
第一,你三皇子与此人相识八年有余,往来甚密,他做下这般惊天大案,难不成你当真一点风声也没得?
第二,买官卖官一事牵扯甚广,若非手眼通天、地位超然之人绝无可能完成,那么究竟是谁在暗中帮助他?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账本上的那些银子他既然没花,去哪儿了?
如今的圣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期待一众儿子们替自己分忧解难的好父亲了,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知道下头几个儿子虎视眈眈,本就十分疑心,原本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落到眼中也容易被打上结党营私的帽子,更何况眼下这般证据确凿的事实?
于是三皇子被夺了手头活计,却也因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就是他干的,被交给了他一派的十二皇子,也算是圣人好歹给儿子留了一丝脸面吧。
可换个角度想想,谁又敢说圣人这么做,是真的单纯因为还对三皇子抱有一丝侥幸?
都是正经的皇子,都有无限可能,谁敢说自己对皇位没有一点儿渴望呢?
但凡能自己当家作主,谁又愿意低声下气与人做奴才!
饶是平时十二皇子应声虫似的全力支持三皇子,可一旦机会来临,他当真会如曾经无数次赌咒发誓说过的那样,依旧全心全意的支持三皇子么?
毕竟当皇帝,还是当皇帝的弟弟,那差别可实在太大了。
可十二皇子接到差事的当晚还是去看了名义上是闲赋在家,实际上已经被变相软禁了的三皇子府上,询问这位三哥的意见。
事已至此,三皇子便是心中窝火,还有甚么话说呢?
他死死盯着十二皇子,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点得意,看出一点轻视——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说不准究竟是想看到还是不想看到——然而最终确定里头仍旧是满满的敬重和仰慕后,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他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你就接着吧。你我都是自家人,谁办都没什么分别,好好做,也替你三哥我挣回一口气。”
说完,还拍了拍十二皇子的肩膀,一副无比欣慰的大度模样。
“可是三哥,”十二皇子随着他的手晃了晃,十分惶恐道:“我从没单独办过差,没有你在身边,一没经验二没人脉的,我哪里做得来这个!若是二哥他们借机发难,我又当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三皇子的眼睛就危险的眯起,倒背着手,意味深长的重复道:“是呀,若是借机发难,你当如何是好?”
原来这些年自己都小看了这小子,果然也是扮猪吃虎的角色!
什么如何是好,只要你真用心去办,哪里有办不成的差事!
这分明是在朝自己要人了!
也不知究竟听没听出三皇子的弦外之音,十二皇子依旧是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道:“虽然父皇和朝廷上下都知道我是头一遭,可我也这么大了,自然想替父皇和三哥你分忧解难,也好解了眼下困境。若是头一回就办砸了,说不得还要又拖累三哥你,叫我越发没脸见你了。”
三皇子在心中冷笑,暗道:是呀,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头一回办差,可我却不是,自然能有的都有了。若你办砸了,便是父皇也不能如何责怪你,可大家却都会说我藏私,不肯教导,不肯提携自己的弟弟……
十二皇子方才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若是我办的好了,你眼下困境可解;若是办不好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可三哥你……恐怕就危险喽!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了许久,三皇子早已去了一贯的和煦,而十二皇子却还是一副无知无畏的率直表情,仿佛自己所说所想当真全为了好三哥,竟是没有丝毫破绽!
良久,三皇子才呵呵轻笑起来,又上前拍了拍十二皇子的肩膀,幽幽叹道:“一转眼,小十二也长这么大了。”
十二皇子也呵呵直笑,道:“是呢,我和母妃也一直感念皇后娘娘照拂,便是三哥,也教会了我许多。”
三皇子几乎要呕出一口老血,却还是咬牙切齿的吐出几个名字,十二皇子听后满足的笑了,郑重对他一礼,又摆足了尊敬兄长的架势,安抚道:“三哥不必着急,弟弟一定用心去办!父皇素来最信任三哥,想必也不是真生气,三哥只当休养便罢。”
这话几乎是在三皇子本就裂了一道口子的心上又狠狠戳了一刀。
若说圣人最看重的,也许是前头三四个早已长大成人,又办差多年的皇子;可若说最信赖最疼爱的,至少这几年,却正是眼前这位容貌出众,又貌似最天真率性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走后,三皇子屋里屏风后头竟转出一个九公主!
九公主盯着十二皇子离去的方向,眉头蹙的死紧,语气森然道:“真是没想到,小十二”
话音未落,忍耐已经的三皇子就一掌将桌上茶具扫到地上,伴着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低吼道:“枉我这些年这般信任他,当真是终年打雁,到头来却被雁啄瞎了眼!”
跟自己要人,自己当初又去跟谁要人!如今这点人脉,还不都是这些年踩着刀尖儿一点点经营出来的,这会儿大事未成就被堵到死胡同,生死未卜的,竟又要将这些拱手让人,叫他如何能甘心!
“三哥,事到如今,发脾气也是无用,”三公主忙道:“为今之计只有弃卒保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说得容易!”三皇子道:“且不说这些年他与我揽了多少银子,这一回收上来的九十多万两却还没到我手中,若不能掏出来,你我一时之间却又去哪里搜罗这些填补空缺?”
这只是其一,因他们已经收了银子,若是照往年的法子,孝敬银子的那些人便只需等着做官即可;可现如今三皇子在吏部的差事已经被撸了,且不说已经没了实权,便是有,在眼下这敏感关头,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对那些人的许诺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这世上人与人相处不就是相互利用么,收了银子办成事,人家才会真心投靠;若是连这点利用价值都没了,只靠画饼充饥,谁会真替你卖命?
银子没到手,官职也被撸了,三皇子就不能替那些人打通关节,也没钱收买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