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芽闻言冷笑一声,道:“他毕竟太嫩了些,便是知道,恐怕也只是三皇子想让他知道的。”
事关皇位,便是同胞兄弟尚且相互防备呢,更何况是这种?当年皇后护着十二皇子的生母,不过也是存了利用的心罢了。当初三皇子的生母利用十二皇子的生母,而今他就利用十二皇子,也算一脉相承了。
唐芽又想了一回,将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捋了一回,道:“如此,十二皇子可用。”
杜文听后,眼睛一亮,追问道:“您是说,十二皇子的眼睛,是三皇子弄坏的?”
唐芽呵呵几声,漫不经心道:“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谁坏了他无关紧要,眼下要的,却是他能坏谁。”
对于十二皇子的事情,其实唐芽一早就有结论:尽管表面上看是三皇子动机最足,可也许还真不是三皇子干的!
而圣人虽然在第一时间就叫宋平“彻查”到底,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好歹也是在皇位上一坐二十载的人,他能猜不出这件事情藏头到尾都与自己其他几个儿子脱不开干系?若真要彻查,少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一众皇子、大臣……
水至清则无鱼,已经爬到有能力参与夺位的大臣们,又有几个手上没沾过血?只要圣人没糊涂到家,就必然不会真的执着于真相。
不过正如他方才所说,究竟是谁干的,真相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对他们而言最迫切的,是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在化解危机的同时,实现利益最大化。
既然三皇子与十二皇子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两人却都迟迟未向对方下死手,他们何不顺水推舟,轻轻推一把?
杜文瞬间福至心灵,点点头:“三思明白。”
说完,却又有些愧疚的说道:“三思无用,叫师公操心了。”
他知道唐芽素来不爱管闲事,这回若不是自己求上门,唐芽还真未必会搭理!
唐芽也不废话,只是摆摆手,顿了下又微微蹙眉道:“那牧家商号我也有所耳闻,这几年当真风头正劲,慎行的那个兄长……也不是什么省心的。”
都说树大招风,牧清寒以一届商户之子爬到如今的地位本就惹眼,又是那样刚直不阿的性子,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恨他哩!那牧清辉也有些年纪了,怎的反而不知收敛?这些年自己这个徒孙倒是谨言慎行的,字如其人,可那牧清辉反倒得意忘形了,叫人说什么好?
这么些年了,能入他眼的徒孙统共就这么两个,眼见着牧清寒只要能安全归来,便是前途无量,偏偏在这当儿又给自家哥哥拖了后腿!唐芽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好苗子毁在这上头!
“说来那人也是有能耐的,胆大心细,牧家商号也是经他之手才爬到如今大禄朝一等商号的地位,且兄弟又争气,便是个圣人,心中也难免欢喜,这才叫人有机可乘。”
到底杜文当年也曾受过牧清辉的恩惠,且这些年两家往来甚密,他也将牧清辉当做半个兄长,这会儿虽然难免恼火他因作风张扬而招惹是非,却也未行小人之举,说话乃至评价都相当客观。
唐芽也是知道这两家故事的,只是瞧了杜文一眼,非但未怪他替牧清辉开脱,心中甚至还暗赞他有情有义,做人不忘本,只嘴上仍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既然想做得一流,如何还能同寻常人一般懈怠?他岂不知自己早已不再是等闲商人,已有了牵一发动全身的资本?”
不管哪行哪业,一旦做到极致,影响力往往便会无限扩大,更何况牧清辉手握能使鬼推磨的巨富!
事到如今,杜文赞同不是,反驳也不是,真是有些两头为难,只好立在原地垂手听训,老实的不能再老实。
他这个样子,倒叫唐芽看的笑了,笑骂道:“却又装什么乖?杜氏狂生何来这般惺惺作态!”
要说杜文摇身一变,成了何厉的乘龙快婿之后,学的最多的便是老丈人那顺杆儿爬的脾性。
这会儿见师公已经笑得出来,杜文心中先跟着松了口气,知道对方必然已经有了对策,当即笑嘻嘻的凑过去,狗腿兮兮的替唐芽斟茶捏肩的,只继续恬着脸道:“师公火眼金睛,我是再瞒不住的,只我只有一个妹子,也只有慎行那么一个妹夫,毛毛才几个月,多么可怜,还请师公恁老人家多多劳心!”
唐芽让他这幅样子弄的浑身发毛,又忍不住笑道:“说过多少回了,你不是拍马屁的手,莫要再做此态!”
让杜文面对面骂人行,叫他背后耍心眼儿也成,可唯独不敢让他拍人马屁,做些阿谀奉承的事儿。倒不是他不尽力,而是……还不如不尽力!
等杜文退到一边,唐芽又道:“你且莫要声张,家去同你妹子说,头一个叫她将此事告知牧清辉;次一个传信与南边的人,将一应消息情报都尽快传过来。”
说到这里,唐芽又捋了捋胡子,缓缓道:“让她同九公主说,再多要些时日。”
说罢,又哼了声,慢悠悠道:“老夫毕竟是个匹夫,冥顽不灵,哪里是那般好说服的!”
江南离这边太远了,他们需要时间。
第一百零六章
拿牧清辉威胁杜瑕, 进而控制杜文等一系列官员为自己效力……
想法是好的, 若果真能成,三皇子便几乎屹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果然能行吗?
三皇子自己也知道有利用价值的官员大多心高气傲,要么深知自己单打独斗也可保得一世太平,压根儿不屑与人结盟;要么要求极高,除非能出得起足以打动他们的价码,否则便是结仇了。
在过去的几年, 包括三皇子在内的几乎所有有意争夺皇位的皇子们都曾或明或暗的尝试拉拢唐芽,结果就是谁都没成。
唐芽始终都是坚定的皇党, 他绝不会效忠于任何一位皇子, 除非圣人已经明确下旨传位。
他只会锦上添花, 却绝不雪中送炭。
诚然,这么做会让他损失一些可能权倾天下的大好机会。可同样的,这种做法也帮他避免了身为人臣可能遭遇的绝大部分危机。
并且赢得了圣人宝贵的信任。
就比如眼下这些皇子,他们既已知道拉拢唐芽是不可能的, 最关键的是所有人都不可能, 因此反而会放心, 且对他忌惮又客气。毕竟他只是不会公开支持某位皇子,可却未必不会公开反对呀。
老实说, 九公主此举十分冒险,无异于虎口拔牙,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与三皇子推上万劫不复的境地,加速灭亡。但是她别无他法,三皇子本人也已经没了第二种选择, 只得提前计划,殊死一搏,这才在跟宋平去大理寺之前和九公主说了那些别有深意的话。
要么就此完结,结局或是死,或是生不如死;要么破釜沉舟,说不定还能有翻盘的可能……
杜瑕果然根据唐芽的安排,派人同九公主传话,说事关重大,自己需要考虑两日,且唐芽十分顽固,便是自己同意了,想要说服他也需要时间。
九公主只能同意。
而杜文……想要弄死三皇子。
他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也绝非无害善类,只要旁人不来招惹他,他便绝不会无缘无故加害别人;可假如有人想害他或是他身边的人,那么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叫对方付出终生难忘的代价。
杜文与牧清寒不同,他是有那么点儿成为一代权臣,接唐芽班儿的意思的,而这对“祖孙”也早已开始了隐晦的相互试探和考验。
唐芽好不容易才彻底取得胜利,自然不可能轻易放手,不然他一朝倒下,不光处心积虑筹划多年的格局毁于一旦,依附于他的同僚和后辈们也必将被政敌除之而后快。
趁这些年自己还动弹的动,他必须提前找好接班人,并悉心培养。
说起来,他最喜爱的弟子非何厉莫属,可这几年冷眼看着,那老小子太张扬太冲动,却不是个当权臣的料。
宋平就不说了,提起来也是一肚子的气;
肖易生?罢罢罢,本就是个小心为上的,可为军师,却不可以一当百冲锋陷阵。
至于其他几个弟子,也都各有各的难处……
若没有杜文,恐怕再过两年,唐芽就要被迫从何厉与肖易生两人之中强行挑选一位可堪大用的,哪怕二人本身或许都不是那么情愿。
人生在世,不称意者十之八九,既顶着唐芽学生的名头入了仕途,总得付出点儿什么吧?
可天可怜见,突然就斜地里蹦出一个杜文来!
这小子天生一股不怕邪的锐气,难得又有城府,少年老成,沉得住气,却比年轻时候的何厉更得唐芽的心。
可巧还有一个略显死脑筋的牧清寒,两个小子一文一武,也算殊途同归,日后倒也可相互照应……
因此“郎有情妾有意”,一老一少相互试探过两回,便正式开始了另类的教学模式。
朝堂风云变幻,不比学府之中悠闲自在,容不得优哉游哉的教与学,两人只能在实践中前行。
说了三皇子的事儿之后,唐芽就叫杜文走了,只说给他两天时间,任他发挥,两日后自己便要进宫面圣,能做到什么程度,单看他自己的能力和悟性。
杜文也不含糊,出门之后也不回家,先去成衣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毫不起眼的文生模样,然后花半两银子,胡乱从街上买了一卷字画,光明正大的去了十二皇子所在的别苑。
十二皇子年纪尚幼,并未成亲,自然没有出宫建府,可因近日来他心情不佳,时常在外留宿。圣人心疼他遭遇,也不逼迫,随他去了。
到了别苑之后,杜文直接报上自己身份,说有大事找十二皇子商议。
但凡能在皇子手下混迹的,没有蠢货,那门子也早闻杜文杜大人的大名,听后不敢怠慢,先上了好茶招待着,随后立即打发人进去通报,得了信儿后便亲自引着杜文进去,连对方给的打赏也是推辞再三才好生收下。
皇子别苑,自然非同凡响,哪怕如今正值隆冬季节,园中竟还有许多姹紫嫣红的花儿开着,馨香扑鼻,就连温度也比外头高一些。
等十二皇子接见的空档,杜文抽空打量一回,又大大方方的伸手试了试旁边约莫一人合抱粗细的承重柱子,心下了然。
这是烧了地龙。
北方冬日烧地龙并不罕见,难得的是整个院子都被烧热了!并催花卉常开不谢,隆冬时节要达到这样的效果,所需所耗简直无法想象。
“杜大人怎的有空来我这里?”杜文的手还未收回,十二皇子就已经出来了,语气十分扭曲,“看我笑话么?还是杜大人果然如传言一般,寒门小户出身,连个地龙都没见过么?”
因为得宠,十二皇子的脾气素来算不得好,而一只眼睛坏了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戾气,一言不合便要掀桌子了,听说这几日着实打骂了不少宫女太监,以至于他所到之处人人自危。
杜文出身贫苦人家,辛辛苦苦爬到这个地位,什么不好听的没听过?因此并不放在心上。
更何况,他与十二皇子本无交集,此番前来也不过是存了相互利用的心思,既然对方已经彻底没了继位的可能,自己还同他计较什么?
“下官不敢。”十二皇子不客气,杜文也不自降身份,几乎是带着几分敷衍的拱拱,“只是感慨一回殿下果然深受圣宠。”
他的脾气和行事风格,十二皇子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会儿近距离打量一回,果然见他十分坦荡,并不似说谎,表情倒是好了些。
“哼!”十二皇子重重一哼,甩开袍袖坐下,然而尚未开口,心情却又突然坏了起来,抬手就将桌上一应茶器尽数扫落在地,任凭这价值连城的好货摔个粉碎,这才咬牙切齿的说道:“便是受宠又有何用!不过是个瞎子罢了!”
这几日他的眼睛渐渐消肿,圣人特地吩咐宫中能工巧匠为他连夜打造精致面具:极其小巧轻薄的一片,只遮住一只眼睛,上面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纹饰,又镶嵌宝石珠玉,戴上之后非但不丑,反而让本就容貌出众的十二皇子平添几分华贵。只是到底十二皇子的心态崩了,这贵气中却又隐隐带着几分阴毒的邪气,剩下的一只完好的眼睛中也时常流出阴鸷。
杜文很想纠正,说殿下你还瞧得见,不是瞎子,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半瞎罢了……可又怕进一步刺激到他,只得忍了。
莫名其妙开始发飙的十二皇子一个人在那里又摔又砸又骂,折腾了半天才气喘吁吁的坐下。外头伺候的人听见没了动静,这才麻溜儿的进来,头也不抬,十分熟练地收拾残局,又有人训练有素的摆上一套新茶具,里面竟然还有已经泡好的热茶!
整个过程中,杜文都很平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的欣赏周围陈设,仿佛压根儿没瞧见十二皇子的失控一般。
等一切重新恢复平静,十二皇子也暂时整理好了情绪,自己扶好了因为方才发怒而弄乱了的发冠,面无表情的问杜文:“我如今不过废人一个,杜大人不放有话直说,也不必绕弯子了。”
他话音刚落,杜文竟就真的开门见山道:“好,臣此次前来,是想与殿下联手,彻底绝了三皇子的念想。”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十二皇子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他,如同锁定了青蛙的毒蛇,眼神说不出的冰冷。
良久,他冷哼一声道:“杜大人怕是走错地儿了吧,也说错话了。”
杜文轻笑一声,也不用他让,自顾自的取了茶壶倒茶,品了一口才赞道:“哎,果然是好茶,可惜入对了嘴,入不对心!这世上口是心非的事儿,实在是多得很呢。”
“你放肆!”十二皇子听出他的指桑骂槐,不由得暴怒。
杜文面上依旧笑呵呵的,语气却突然锋利起来,看向十二皇子的视线也如窗外呼啸的寒风一般尖锐:“殿下好个重承诺讲信用,方才叫微臣有话直说,可转头自己却又藏藏掖掖起来,叫人好生瞧不起!”
“你混账!”十二皇子长到这么大,何曾被人这般当面斥责过,又听到“瞧不起”这三个字,登时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涨红了一张脸,青筋暴起的瞪着杜文喝道。
“臣放肆,却也是殿下您要的,这会儿又混账,也是说不得了。”杜文素来能把活人说死,死人气活,想在口舌上绕晕十二皇子当真轻而易举。“大丈夫顶天立地,就讲究个率性而为,殿下贵为皇子,难不成还不如寒门小户出身的微臣么?若是微臣给人害到这般田地,便是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也势必不能叫那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