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便可以圣旨早下为由,以外嫁女的身份减轻惩罚,不必离京。然而若她真这么做了,被减轻的那份罪过便会转移到苏平乃至整个苏家身上,莫说苏平,便是苏强,这辈子恐怕也别想再在仕途上前进一步!
然而现在,苏平竟然说他依旧愿意娶九公主!
使者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道苏强苏将军也算个人杰,如何就生出来一个傻子?
苏平却真顺着使者的话想了一回,最后还是点点头,认真道:“君子一诺,重若千钧,我与九公主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圣旨早下,已经有了夫妻之名。且我甚是爱慕公主,之前一事也是我自愿为止,并非她逼迫于我。若因为眼前一点事便要毁约,岂不是出尔反尔猪狗不如?即便世人不说什么,我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当个男人。”
平心而论,他长得当真算不得好看,说出来的辞藻也算不得华丽,可就在此刻,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竟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魅力!
苏平执意要娶九公主的消息瞬间在这开封城内传开,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议论纷纷,有人笑他傻,有人叹他痴,还有不少闺阁女子羡慕九公主,说她究竟何德何能,此生竟能得人这般至诚相待!若换了她们,此生无悔矣!
杜瑕知道后,也是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
这会儿她正约了庞秀玉一同去看肖云,三人皆是一般神色,随即便面面相觑起来。
肖云到底心思更为细腻,温婉多情,听了这个感慨颇深,当即捂着小腹轻声叹道:“未曾想到他竟是这般痴情儿郎,九公主有福了。”
“什么有福!”庞秀玉却嗤笑一声,不屑一顾道:“依我之见,她竟是个祸害呢!她自己是有福了,却害了苏家一大家子人!也就是苏将军远在千里之外,尚不知道此事,不然一准儿要气疯了!”
之前因为苏秀的关系,她对苏强此人也有所了解,知道对方着实是个野心勃勃又好脸面的人。苏家能有近日局面殊为不易,且后代子孙又不大争气,若不小心经营,只怕今日荣光也将转瞬即逝。
苏强亲自披挂上阵,不惜以性命为家族延续荣耀,哪知亲儿子竟这样的情深义厚!
为人臣的,想要站得高走得远,哪里能感情用事呢!
杜瑕的想法同庞秀玉一般,也觉得得亏的苏强不在京,不然就算不被敌军杀死,估计也能让苏平给气死了。
若是九公主同样对苏平一往情深也就罢了,世人不过感慨一句痴男女,爱美人不爱江山。可偏偏从头到尾,九公主摆明了是在利用于他!苏平再做出这样一幅无怨无悔的样子,众人只会嘲笑他傻!
肖云同庞秀玉关系本就一般,这会儿两人又意见相左,越发的没话说。
杜瑕见状,也不好勉强,又叮嘱了肖云几句,说了些自己的经验,这便要告辞。
肖云十分不舍的送了,临走又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得空了常来坐坐。”
杜瑕反手拍了拍她的,又笑道:“知道,这几日越发的热了,你快回去吧,莫送了。”
三人就此道别,庞秀玉同杜瑕接过下人牵来的马,翻身上去了。
杜瑕本就喜爱骑马,之前因为有孕在身被迫断了一年有余,如今好容易养好了,天儿也转暖,便开始弃车骑马。
眼下正值盛春,暖意融融,各处的花儿都开了,真个鸟语花香。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晃悠悠的走着,时常昏昏,果然有种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慨。
城内不好纵马,两人便慢悠悠的晃,几个丫头、随从跟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骑马过了一座小桥,庞秀玉顺手折了一条柳枝,握在手中摆弄,又去逗自己那匹马,玩儿的不亦乐乎。
杜瑕看着好笑,说她孩子气。
下了桥之后,又看见有老婆婆用新鲜花卉混着鲜嫩柳枝儿编的花篮,十分精巧可爱,庞秀玉见了心生欢喜,掏钱买了几个,左右摆弄,爱不释手。
看了一会儿,她抬手丢给杜瑕一个,笑道:“你的手也巧,我还记得原先你给我打的迎春花结子呢,当真栩栩如生,这些年怎的不见你做了?”
杜瑕接了花篮,也摆弄一回,闻言笑道:“那个费事,这几年光写画本子就够累的了,如今又添了一个小东西,哪里还有空闲!你若想要,得空我再弄几个与你就是了。”
“嗨,我也不过胡乱提一嘴罢了,如何又要你费工夫?若真有心,多画两页本子与我更好,我倒更爱那个呢,怪有趣的。”庞秀玉摆摆手,浑不在意道。
说着,她却又笑起来,斜着眼睛道:“都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瞧着那位肖夫人的说话行事同你实在不一样,你们如何又那样好了呢?”
“你竟忘了不成?”杜瑕笑道:“她爹肖易生肖大人,正是我哥哥和慎行的老师,如何不熟?”
庞秀玉先是一怔,旋即大笑起来,拍着脑袋道:“瞧我这记性!”
两人说笑一回,庞秀玉又道:“话虽如此,我却与她合不来,终日家情情爱爱的,果然是没吃过苦遭过罪的……”
她便是出生在军营里的,打从记事起看见的经历过的都是舍小家为大家的,要么便是为了整个家族宁肯牺牲自己的壮烈,那里有着许多好缠磨!
两个朋友合不来,夹在中间的杜瑕不免有些尴尬,好在她也知道不管是庞秀玉还是肖云,都不是那种爱故意叫人为难的,不过有感而发罢了,因此也只是笑,笑完了也就罢了。
庞秀玉果然只是抱怨几句,说完之后便拉着杜瑕去大相国寺拜了一回,祈求大禄与炤戎的仗能打赢,以及各家男人能够平安回归,将士们也少些伤亡。
杜瑕不信这个,可如今她实在没有别的能做的了,只好也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这上头,也跟着拜了一回。
因当年江西大案时牺牲的大毛的弟弟小毛便是寄养在此处,杜牧两家每年都会派人送些柴米油盐并衣裳布匹等开销,这一次杜瑕过来,又顺便看了他一回。
小毛的脑子还是不大好使,瞧着憨憨的,不过也因为他十分忠厚老实,没有坏心,寺中诸位师父都十分疼爱他,瞧这日子到过得不错,人也白胖了。
因杜瑕时常过来,便是庞秀玉也混了个脸儿熟,小毛倒还认得她们,老远见了便颠颠儿跑来,有模有样的行了个礼,欣喜道:“姐姐,你们又来看小毛啦!”
原先的小孩儿如今也长成少年郎了,只眼神依旧比世人来的都清澈,平静得如同广阔的海面,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杜瑕看着也欣慰,笑着帮他弹去衣角上一点香灰,问:“最近可好?睡得可好?一顿吃多少饭?功课可有好好的做?”
小毛都一一回答,十分认真,又忍不住说道:“师父还说我有悟性来着!”
庞秀玉一听,也颇替他高兴,道:“如此甚好,你却不得骄傲,越发要虚心向学了,日后成个得道高僧才好。”
小毛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搔搔光头,道:“师父才是得道高僧,我不成,不成。”
当真天生我材必有用,小毛瞧着傻傻的,做什么都慢半拍,可许是因为静的下来,主持渐渐地竟发现他对佛理颇有悟性,又天生的宽厚融和,前些年便收了他做弟子,又亲自为他剃度,如今已经小有所成了。
三人说笑一回,杜瑕又叫人拿出替小毛做的衣裳和鞋子来,亲自往他身上比划一回,看大小合适,这才得了。
临走,杜瑕同庞秀玉都多多的捐了香油钱。
从大相国寺出来之后,二人也不急着家去,只去了隔壁街上吃饭,预备过了午饭再走。
因刚拜过了佛祖菩萨,不好沾荤腥,杜瑕和庞秀玉都没点荤腥酒肉,只叫了两碗白米饭并几个素菜,外加清茶一壶。
转眼又快到五月端午了,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张罗着贩卖桃子、柳枝儿、蒲叶艾草等物的,走在街上都能闻见淡淡的艾草香气。
因大禄对上炤戎也没吃亏,接二连三打了不少胜仗,许多原本还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也都被这些好消息壮了胆子,面上重新带了笑容,眼睛里也恢复了光彩,重新放下了偷偷打包好的行李,再次去到街面上逛荡了。
酒楼里也多了一样艾糕,由怯生生娇滴滴的小姑娘挎在篮子里,走街串巷,出入各大酒楼食坊贩售。
这些小姑娘往往身着最简单不过的棉布衣裳,上头略绣几点花样,头上簪几朵新鲜花卉,衬着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红润润的小嘴儿,一张口,脆的如同南边湖水中刚摘下的菱角一般青嫩,扑面而来的一股生动气息。
“艾糕,刚出锅的艾糕,还热的!客官,买一个么?”
杜瑕自己就是苦日子过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禁又爱又怜,且见那艾糕果然十分干净新鲜,便叫小雀取了十文钱,要了一包。
一包五个,小小巧巧的,一个不过婴儿拳头大小,乃是白白的米煮熟了,放在石臼中,在加入处理好的新鲜艾草一并捶打而成,清香中带着淡淡的艾草特有的苦涩。
杜瑕和庞秀玉一人吃了一个,剩下的都分给丫头并随从了,这会儿菜也慢慢上齐。
却是一碟醋芹,一盘清炒莴苣,一碗香椿煎蛋,一盘香菇菜心,一个小葱拌豆腐,另有一笼荠菜包子,再加一个樱桃毕罗,都极清淡爽口。
外头已经有些热起来,杜瑕问了这个味道,倒觉得胃口大开,当即同庞秀玉埋头吃饭。
正吃着,却听屏风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二,再拿酒来!”
两人登时一怔,齐齐抬头看向对方,均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答案:
苏秀!
她们所在的位置乃是二楼临窗的一张小小八仙桌,因这酒楼不提前预定便没得包厢,大部分即兴而来的客人要么就在一楼大堂,要么便在二楼,如她们此刻这样做的一般立一道屏风隔开,若不留心,倒也瞧不见四邻。
旋即有小二的声音传来:“姑娘,您喝了不少啦,本店的酒初喝不大显,可后劲儿极大,如今还是晌午,姑娘还是莫要再饮。”
“混账!打量姑娘没钱付账怎的?莫要多言,速速取酒来!”
苏秀本就不是温和的性子,更兼此刻似乎已经醉了,越发不讲道理,只伸手抓住小二衣领,瞪着两只眼睛嚷了一通,又一把将人推了出来。
那小二被猛推了一把,跌跌撞撞的倒退许多步,最后竟险些将杜瑕和庞秀玉所在的屏风撞翻!
两人都惊了一下,小雀当即拧了眉头,意欲出去理论,却被杜瑕叫住了。
“莫要生事,小二哥也不是有意的。”
哪知他们不出去,那小二却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先就满脸通红的进来赔罪。
因开封城内各行各业都竞争激烈,各大酒楼拼的便是菜色花样和服务态度,掌柜的倒是不动辄打骂,可跑堂的一旦犯了错也不会轻饶,轻则扣钱,重则开出,也都是常有的事儿,因此小二也怕冒犯了客人,毁了自己生计,不由得十分忐忑。
庞秀玉见了不忍心,连声叫他起来,又稍加安抚。
见她们并不怪罪,小二万般感激,竟当场跪下来磕头。
杜瑕忙叫他起来,又话锋一转,问道:“那边的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因她们和气大度,小二感激都来不及,且问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即知无不言,立即说起来:“那姑娘来了有时候了,少说也得半个时辰,酒都喝了两壶啦!”
说罢,又苦着脸道:“本店的酒确实后劲儿大,便是七尺大汉,喝上三壶也要醉倒了,那姑娘却如何使得?”
顿了下,又道:“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似乎很有心事的样子,瞧着穿着打扮不凡,可竟没有一人跟随,若是醉了,本店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杜瑕沉吟片刻,叫小雀拿了一串钱与那小二,又道:“我们却是知道的,一事不烦二主,劳小二哥找个人往苏家跑一趟,说他们家的姑娘在这里,有些吃醉了,速速叫人领回家去吧。记住,要悄悄地。”
这一串钱说不得就是小二半个月的工钱,他哪里敢要?只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又反复保证一定会悄悄地。
待小二离去,庞秀玉才低声道:“你也是个多事的,她那哥子并未来嫂子害的你家苦,险些便要家破人亡了,偏你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青天白日的,便是你不管,难不成还就醉死了她?”
苏秀行事本就有些张扬,待苏平与九公主订婚之后越发嚣张,几乎不将重任放在眼中,鼻孔都要张到天上去,庞秀玉等人早就不同她往来了。
“她同我们不好,也不过是有些小孩儿心性儿,炫耀居多,却没有太多坏心思。”杜瑕给她到了一盏茶,耐心解释道:“再者苏平如何,也只是苏平的事,与她无关,更莫说九公主了。你且放心,我也不是滥好人,你可曾见我以德报怨来着?到底是原先一处耍过的,也有几分旧情在,若眼睁睁看着她给人笑话,你心里头过意的去?”
其实庞秀玉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方才不过说说而已,这会儿被杜瑕戳中心事,面上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低头吃包子,又含糊道:“你们一家都是能言善道的,我哪里说的你过!哼!”
因到底不大放心苏秀,接下来杜瑕和庞秀玉吃的格外慢些。
终于等到饭食吃尽,二人慢慢的喝茶消食时,才听到楼下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赶来,旋即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小妹,你吃醉了,且随我家去。”
是苏平!
若非离得近,杜瑕和庞秀玉又留神细听,不然还真是听不见。
见是苏平亲自赶来,两人便也放下心,叫小雀付了钱,便要先行离去,省的等会儿两边撞上尴尬。
一边整理衣裳,庞秀玉却还有些愤愤的,难掩怨恨的瞪着苏平所在的方向,似乎要将那几道屏风都烧出几个洞来才罢休的道:“苏秀无辜,这厮却不是个好货!被九公主那蹄子迷翻了,屁都不知道放一个,只一味讨好,险些坏了我那兄弟!来日我若不能亲眼见他下场凄惨,这辈子死都闭不上眼!”
他们两家往来甚密,她同杜瑕又是拜了把子的姐妹,更将牧清寒也视为骨肉兄弟一般。前番苏平不分青红皂白,只为九公主站队,却险些将牧清寒等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庞秀玉如何不恨?
只恨归恨,她同杜瑕却也都是恩怨分明的主儿,并未因此事迁怒苏秀,不然就刚才的情况,只要她们随便所点儿什么,苏秀的名声也就毁了。
杜瑕也没想到苏平竟然亲自前来,自打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也觉得热血翻滚,恨不得这会儿就冲出去,给他左右开弓的来几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