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不禁心酸又好笑。心酸的是可怜这孩子都两岁了,如今连爹都没见过一面呢!好笑的却是,这会儿声音这样大,哭的笑的喊的叫的都有,莫说这么个小小孩童,便是前些年名动天下的吹笛圣手林大家狠命吹奏,下头的人也未必听得见。
然而就在此刻,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已经快行至牧家商铺斜前方的牧清寒竟突然抬头,刷的朝这边看来!
毛毛先是一愣,旋即欢喜的疯了,大声道:“娘,娘,爹看我哩,爹!”
一家三口六目相对,仿佛周围什么人、什么声响都不在了。
又过了会儿,跨在马背上的牧清寒随大军行至正下方,忽然冲杜瑕展颜一笑,又抬起胳膊摆了摆手,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
杜瑕泪如雨下。
大军已经过去,可已经瞧见妻儿的牧清寒却频频回首,恨不得将脖子拧断。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归心似箭。
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奢望,因为大军凯旋而归,虽然同样伤亡惨重,可越是这样,朝廷越要开摆庆功宴,对有功之臣一一犒赏。而牧清寒作为此次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一员,自然是重点人物,说不得要面圣的,想跑都没法子。
待大军绕城一周,天也黑了,军中五品以上将领果然都被留在宫中。而身子一直不好的圣人竟也坚持赴宴,叫人抬了出来,又亲自一一接见了几名格外突出的将领,其中便有牧清寒。
对圣人,牧清寒的感觉十分复杂,虽然有点怨他养了一群爱惹事的儿子,几乎害了自己的亲人,可这位日薄西山的帝王确实待他不薄,几乎一手将他推到如今的地位。
先是钦点自己为武状元,又给予厚赏,并寄予厚望。后又力排众议,不仅许他出征,更破天荒的授予他这个年纪史无前例的高职位……
甚至可以说,便是早年死去的牧老爷,也未曾给他这样多的关注和关怀。
说句大不敬的话,牧清寒的确从这位垂垂老矣的帝王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儿,哪怕是无意为之的混乱的长辈式关爱。
曾经的圣人意气风发,虽然是个偏文的皇帝,可到底双目灼灼,堪称明君,然而此刻,竟口歪眼斜,不能动弹,便是开口,也是含糊不清,半天说不得一句。
牧清寒突然就觉得有些酸涩,鬼使神差的在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低低的说了句:“您多保重身体。”
不光旁边伺候的两个太监,便是圣人自己都呆住了。
片刻之后,掌事太监偷眼看了圣人一眼,见他竟然并没有发怒或是任何不悦的表情,心下稍定,同时越发对牧清寒另眼相待。不光这种想法过去之后,又替他觉得遗憾。
圣人分明是极其看重这位小牧将军的,可惜的是就圣人这般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谁知道还能撑多久呢?便是有心提拔,恐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更甚至新君继位,自然要提拔自己的心腹,如小牧将军此等明确入了老圣人眼的,恐怕……
要不怎么说最怕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呢?圣人自然不是美人,却可勉强称一句英雄。想当年,他是何等英姿勃发,一呼百应,可如今得了这病,非但要被迫将权势拱手于人——权利握在自己手中才是真的,哪怕让的是自己的儿子也不成!更有许多人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找下家了,打量他不知道么?
他做了一辈子皇帝,什么都知道!
曾经对他恭恭敬敬的孝顺儿子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竟连最起码的伪装也懒的做了,一点点在他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不意外,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凉。
朕,朕还是天子呀,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呀!
生病以来,众皇子一开始还愿意到他面前表现一二,可眼见着病情越发严重,便是天子也免不了容颜苍老、气味难闻,他们来得越发少了。
圣人甚至有些记不清上一回见到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之前?
哦,貌似小七中间来过一回,可具体是什么日子,他记不得了。
可就在此刻,他竟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臣子口中,听到了关怀的话!
他做了一辈子的皇帝,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
想到这里,圣人心中自嘲一笑,罕见地露出一点久违的欢喜,冲牧清寒点了点头。
瞧瞧,这就是朕看重的人!
忠君爱国,朕没有看错!
接下来,本该是封赏的环节了,可当侍从将早先为牧清寒准备好的写有官职名称的圣旨呈上来时,圣人竟做出意外之举:
他十分吃力的抬起手,阻止了接下来的动作,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现场寂静无声,文武百官并众多将士的视线都落在这里。
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太监顺着他的视线一瞧,心领神会,立刻叫人准备空白圣旨。
看清上面的动作之后,满堂哗然!
古往今来,大凡有功之臣,哪怕是现场宣布的,所接受的嘉奖也都是事先已经拟好乐得,可瞧圣人的意思,竟是要重来?
牧清寒乃是有功之臣,便是重来,难不成还能越弄越差?
众人看向牧清寒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这位年轻的将军,可真是简在帝心。
可惜,可惜啊可惜!
可惜赏识他的人已经老了!
已经许久不曾动笔的圣人颤巍巍的写了几个字就已经满头大汗,双手颤抖不已,侍从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一边暗自啜泣,一边服侍。
短短两行字就已经耗尽了圣人的全身力气,写完之后,他甚至来不及将毛笔交出去,就已经颓然躺了回去,靠在龙椅上面大喘息,眼睛都睁不大开了。
牧清寒也跟着跟着心惊,心中越发酸涩。
稍后,圣人又叫侍从帮着用了印,这才松了口气。
传旨太监念道:“升授奉国将军,准三代后始降;升殿前都指挥使……”
现场先是一寂静,然后,满朝哗然!
便是牧清寒自己,也已经有些呆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听师公唐芽透了风声,说圣人打算将自己的从三品官职提到正三品,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算前无古人了。
可没想到,竟然是奉国将军,从二品!
奉国将军乃是对有功之臣的一种荣誉称号,有品级无实权,却可以算作爵位,世代沿袭!
而殿前都指挥使则是实权职位,同样从二品,统领禁军!
大禄皇帝享有最高军事权,下设枢密院,再设三衙。而因本朝皇帝重文轻武,枢密院形同虚设,实际上分别掌管殿前都指挥司、侍卫兵马司、侍卫步军司的三衙长官便是大禄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军事最高长官!
也就是俗称的,太尉。
二十来岁的太尉?!却叫那些打了一辈子仗,却还在努力往上爬,不过官居四五品的老前辈们脸往哪里放!
圣人果然是病的疯了!
禁军乃大禄战斗力最强的精锐部队,圣人竟然将这支铁骑交于一个毛头小子!
这个消息太过震惊,引发的反响甚至超过前段时间南方大乱,饶是知道至此大喜之日不该煞风景,魏渊还是出列反对。
开甚么玩笑!
如今唐芽已经入阁,位极人臣,他称霸文官,难道他的徒孙又要在武官里头横行不成?
魏渊的反对意见很快得到许多支持的声音,皇太子更摆出一副大公无私,一心为国的面目,竭力劝说圣人改变主意。
牧清寒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诚然,圣人此举也在他意料之外,他甚至也觉得有些惶恐不安,不确定资历尚浅的自己能否担此重任,可他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想明白了许多事。
诚然,圣人看重自己,可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必不是圣人自己的赌气和发泄。
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场旧王和未确定的新王之间的无形较量。
圣人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更加不乐意见到有人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们不是觉得朕是看走了眼么?如今这小子凯旋而归,立了大功!
你们不是觉得他乳臭未干,难当大任么?朕偏偏要将他提到需要绝大多数人都仰视的地步!
朕是皇帝!
哪怕此刻朕垂垂老矣,光彩不再,也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圣人想在最后剩下的有限时间,最大程度的显示权威。
大约是都知道圣人时日无多,众皇子和朝臣的反对声空前激烈,一个两个说的面红耳赤,可事件中心人物牧清寒却始终一言未发,更没做出任何他们期望中的诸如惶恐下跪、请辞之类的举动。
圣人突然睁开眼睛,满意的看了牧清寒一眼。
这小子,果然不错。
他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可若是牧清寒承受不住压力,当场要求圣人收回成命,确实是平息了干戈,可无疑就将圣人放到火上烤,将他的脸面丢到脚下踩。
圣人用力咳了一声,整个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他在侍从帮助下,缓缓坐直,一双突然迸出精光的眸子从台下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被看者无不胆战心惊,不敢对视。
皇太子更是在心中打了个哆嗦,暗自疑惑,这老东西不是快死了么?怎的瞧着还这样精神?难不成一直有人骗自己?
还是……回光返照?!
且不说皇太子心中大起大落,圣人却缓慢而坚定的开口了。
因为中风,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语速也很慢,可内容依旧明明白白的传递到众人耳中。
“……乃是武状元,又是文举秀才,旷古烁今,空前绝后!不贪慕虚荣,不贪恋安逸……上阵杀敌,屡建奇功,这样的人才前途无量,是我大禄之幸,难道不该重用么?”
圣人一开口,众朝臣心中便都打了个突突,知道这是圣人不满,越发起了倔劲儿了。
其实公里公道的说,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又难得文武双全,还不顾性命,立下这样功劳……况且他还这样年轻,未来大有可为,便是再如何奖赏也是不为过的。
然而……从二品也忒过了吧!
这么年青就爬到顶了,说句不好听的,却叫下一任帝王如何封赏,以示恩宠?除非重启枢密院,让它的存在名副其实,不然根本封无可封嘛!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为牧清寒正经科举出身,本身起点就是远超一般人的高,没上战场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的军都指挥使,难得他竟然还敢上战场,偏偏又立了功!
谁都知道军功升官最快,按理说,给他升个一二品也不为过,可是……
正当众人陷入天人交战之时,却听圣人转向唐芽,听不出喜怒的问道:“唐阁老,以为如何?”
众人便都纷纷停止思绪,本能的看向唐芽,心道这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哪知唐芽一点儿不杵,恭恭敬敬的行了礼,正色道:“举贤不避亲,我朝本就赏罚分明,圣人这样大力提拔年轻有功之臣,便是为来日朝廷发展稳固基础,臣附议。”
圣人满意地笑了。
众朝臣却都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
去他娘的老谋深算的唐狐狸,这样不要脸的夸自家徒孙,真的是你能做出的来事?
举贤不避亲是不假,可也得看看是什么职位吧?这可是三衙太尉!多少人混到头发花白,两眼昏花,牙齿掉光都连个边儿也摸不着的位子,你他娘的一句“举贤不避亲”就混过去了?给自己的党派增砖添瓦也不是这么个玩儿法!
魏渊还要带头反对,却听肖易生不甘示弱的问道:“不知魏大人一力反对,却是为何?”
魏渊刚要说太过年轻,却觉得不妥,而肖易生已经面带笑意的道:“若说只以年龄论高低,也忒肤浅了些,不然大家都不必做什么,只在家中睡大觉,待到须发皆白再出来做高官好了。想来诸位大人也不会这么想的吧?”
“若说出身,牧将军正经科举出身,文武双全,兵法娴熟,文采斐然!”
“若说军功,牧将军孤胆深入,前后歼敌无数,只死于他手上的便不下千人之重!”
“能文能武,忠君爱国,可堪年轻一辈之表率!若魏大人当真能再荐一位这般的青年才俊,莫说在下,便是圣人恐怕都要三思了!”
朝堂之中安静的吓人。
他们还能再找出一位么?
圣人环顾四周,终于久违的有了一种执掌乾坤的豪气,当即点点头,一锤定音:“牧清寒,上前听封。”
牧清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铠甲铿锵,“臣领旨,谢恩!”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太尉?!
圣旨传出来之后, 包括杜瑕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难以置信。
二十来岁的三衙太尉?!
圣人别是……糊涂了吧?而满朝文武, 竟然真能答应?
摇身一变成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从二品诰命的杜瑕抱着懵懵懂懂的毛毛发了会儿呆,忽然跑题, 想起来曾经看过的《水浒传》中部分情节, 譬如说……太尉之子往往被称为衙内。
杜瑕忍不住笑起来, 抱着儿子抖了抖,笑道:“毛衙内?”
正在低头专心啃柿饼的“毛衙内”闻声抬头, 砸吧下嘴巴,抬手将占了些许口水的柿饼塞到她嘴边,笑嘻嘻道:“娘吃。”
杜瑕噗嗤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 柔声道:“乖,毛毛自己吃吧。”
毛毛哦了声, 复又埋头吃起来,惹得两腮之上都沾了粉白糖霜。吃了两口, 他又有些疲倦的打了个哈欠, 努力睁着一双因为带了水汽而格外清澈的大眼睛问道:“娘,爹怎么还不回来?”
此刻三更已过,屋内又烧的暖烘烘香喷喷的, 任凭十一月的夜风在外呼呼作响, 叫人格外昏昏欲睡,莫说才两岁的毛毛,就是杜瑕都有些困了。
刚才阿唐赶回来传了个话,说宴会才至高潮, 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又因他家老爷乃是新贵,少不得人来敬酒,恐怕暂时回不来。
杜瑕自己也打了两个哈欠,想了想,索性道:“罢了,咱们先睡吧。”
一家人的感情深厚也不再等的着一时半刻的,再说了,睡着了等也是等不是?
“不,等爹!”没成想毛毛反而不乐意了,憋着嘴巴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