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比较之后,红杏立即就下了决断。
赵少爷虽喜欢她,可如今还是赵老爷当家,若他真下决心要弄死自己,赵少爷也无可奈何,是以红杏也顾不得许多,这才说了自己来历。
在某些方面,女人总是要比男人果决的,一旦她们决定了什么事,那份狠戾足可叫世上任何一个男子胆战心惊。
蒋氏与赵姑娘坚决要弄死红杏,赵老爷却犹豫了,非要听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送回结果,一时两边僵持不下,便是家主的威风到这会儿也抖不起来。
被派出去的小厮也没远了去,径直喊了当年买卖红杏的人牙子来,己方确认后,果然认定她就是杜文的堂姐。
听了这个结果,赵老爷大喜,起身倒背着手在屋内狠狠转了几个圈子。
蒋氏与女儿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瞪向红杏,双双露出杀意。
蒋氏在心中冷哼,再次开口道:“老爷先别忙着喜,没听说杜家早已分家,三房多年来势如水火,除了两位老人寿辰,二房再无人露面的,那兄妹两个更是死活不回碧潭村,既这么着,杜秀才与这个什么堂姐,又能亲近到哪里去?”
“正是!”赵姑娘一听,紧跟着开口,急道:“我早就听说杜家兄妹与另外两房十分不睦,怕不仇人也似!之前中秋游玩,我却也遇到过杜家姑娘,她也瞧见了红杏,自然认得出来,若是真有情,为何一言不发,任凭自家姐姐给人为奴为婢?”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从未有过的默契,只把红杏说的心都凉了半截,冷汗滚滚而下。
赵老爷刚还一派兴致,只高兴竟意外能跟秀才家搭上关联,既然真的是秀才堂姐,自己说不得便要派人正式登门提亲,到时候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办个酒宴,请秀才公过来一叙。然后就有了频繁走动的由头,如此这般的勤家往来,自己可不就能跟知县大老爷眼前挂号……
他正想得美,却不防被妻女一句句浇了个透心凉,热情倒去了八分。
是啊,血缘关系又算的了什么,兄弟反目、父子相残的事儿多着呢!
便是没有血脉相连,似方老爷三人结义,生死荣辱与共的也不在少数;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未必比个陌生人亲近……
红杏看出他的迟疑,心知自己最后一点希望即将破灭,只得硬着头皮喊道:“我愿意证明给您看!”
然后赵老爷还真的放她出来了。
赵老爷老奸巨猾,也没什么廉耻,想的十分清楚:
就叫这小蹄子自己作去,若是杜家当真狠不下心撇清关系,赵家自然就与他们家成了亲家,往后一波波的好处便受用不尽;
若红杏不能成功,他也只需要咬死了,说是这小蹄子自己个儿异想天开,硬闯了出来,到时候再打杀也不迟。
左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一本万利的好事,便是吃亏也有数,还担心个甚?
再然后,红杏就兜兜转转的摸到杜瑕家门口,敲门后对王能说自己是杜家人,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他们家当家太太。
王能没见过她,也没听自家主子们说起过什么亲戚,只见她穿戴讲究,不似寻常穷人家,却也不敢胡乱应承,便叫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叫媳妇去内院传话。
王能家的很快去而复返,叫自家男人如实传达太太和姑娘的原话:
“这位……”因红杏如今既不是清白姑娘家,也不是什么媳妇的,王能称呼的时候便有些犯难,只得糊弄过去,“却是找错门了,杜家三房早就分家,我们无用,却不敢管,也管不了大房的事。再者你父母兄弟俱在,又有祖父母,如何轮得到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这就离了这里吧。”
红杏一听,仿佛寒冬腊月坠入冰窟,身子一软就瘫在地上,声音发颤的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呀,二婶最心软了,她不会不管我的……”
王能一听这个,心底也涌起点不屑来。
合着你这是瞅准了我们太太心软,是个菩萨似的人,这才挑了软柿子捏?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须知这一带诸多读书人,还有不少衙门里的小官小隶,巡逻士兵和往来百姓都很多,红杏这么丧魂落魄的在门口哭闹,实在不大像话,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引了不少人探头探脑的看。
王能见这么着不是事儿,就催了红杏走。
而红杏见王氏与杜瑕竟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一面,只觉得前途迷茫,死期将近。她若是真的这么走了,焉有命在?
这,这可如何是好!
常言道,狗急了跳墙,走投无路的红杏头脑一热,索性把心一横,直冲冲的对着那扇黑漆大门撞了过去,口中嚷道:“你们见死不救,我回去左右也是个死,不如就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周遭一片喧哗,王能更是急了眼,心道这娘们儿怎得这般混账,你想死倒是另寻宝地去,专挑别人家门口寻短见却是个什么意思!多么晦气!
所幸他是猎户出身,身手矫健,红杏只是个丫头,这几年养尊处优下来,难免迟钝,故而只小跑了没几步就被王能一把拦下,又微微用力,便给丢到了大街上。
红杏给摔个倒仰,一身为了勾引赵家少爷搭救而特地换的簇新绸缎衣裳也沾染了好多泥土。更有前几日下雪,至今未化透的残雪泥水,一概抹了全身,十分狼狈。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容貌仪表了,只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又口呼二婶、妹妹什么的。
王能给她气的满面涨紫,饶是他不大会呛人也忍不住开口叱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哪有主人家不见你,你就要立即寻死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怎容得你这般撒野!”
说着,里头他媳妇也出来,对他耳语几句道:“太太和姑娘都在里头听见了,说万万不能松口,若她实在闹得厉害,要么报官,告她寻衅滋事;要么干脆把人打晕了,叫赵家来领人,咱们正经人家,才不跟他们纠缠。”
王能听了,不住点头。
只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街头竟就已经过来一对巡逻人马,见这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这般多百姓,领头的高声问道:“何人在此生事?”
因杜文是今科第二名秀才,又是知县老爷高足,还跟牧家颇有瓜葛,众多士兵对这宅子印象颇深,平时也格外照顾,多加巡视,故而方才听说有人在这边闹事,便急忙赶了过来。
王能夫妇见状大喜,连忙上前见礼,又飞快的说明情况,只道是个不着调的,非要闹着在这头寻死,实在不成体统。
红杏哪里见识过这个,老远瞧见一队衙役过来先就蔫儿了,连哭号都忘了,只不住的发抖。
那领头的一瞧,见她满身泥水,又挠头散发,只在地上撒泼,果然一副泼妇样儿,先就不喜,只一挥手道:“来人,带回去!”
且不说红杏吓得魂飞魄散,只嗷嗷叫着满地打滚,躲避着,不愿跟他们走,更有几个巴不得惹出更大热闹的闲汉趁乱喊道:“虽说是家务事,可这杜家也未免太狠心了些,儿子中了秀才就要忘本了!侄女求上门也不管,好生冷血!”
话音刚落,不少人便都看热闹不怕事大,纷纷出言附和。
王能大怒,吼道:“你们都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不成?刚才难不成没听见?杜家三房早就分家,这女子父母兄弟俱在,还有祖辈,也没出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竟就要过来求我们老爷太太,谁敢应她?岂不叫人笑话!”
一番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第三十四章
可不是怎得, 天地君亲师, 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父母双亲, 如今两边已经分了家,就是泾渭分明的两家了, 断没有父母兄弟俱在, 却转头求着别家叔伯婶子做主的。人家若是贸然插手, 岂不给人背后里骂越俎代庖?也叫亲生爹娘面子上过不去。
红杏不配合, 那领头的也不大爱对女人动粗,便耐着性子问她什么事。
杜家名声不错,若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若只是鸡毛蒜皮,他在这里当众问清楚解决了,也算卖杜家一个人情。
不问则已,一问之下, 红杏竟有些说不出口, 当众支吾起来。
她敢勾搭主子, 却也是背着人, 拼了破釜沉舟的勇气的;可如今要她当众说出诸如:我需得求了婶子,再求了堂弟, 叫他们替我跟主子家卖面子说清, 好叫他们聘我做姨娘云云……
说不出口!
不光是红杏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羞耻心, 关键杜文的身份太特殊。
他不仅是出了名的年轻秀才,更是知县大老爷的入室弟子,何等尊贵, 自己却想叫他替自己做这样的事……便是他不嫌弃,知县大老爷听了怕也要勃然大怒,外头读书人听了,也会生出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怕不要骂死了她!
更何况,红杏心中也有数,这个堂弟早前就跟自己形同陌路,如今几年不见,怕更为疏远,怕是不远相助的。
原本她也不想闹大,只想先见了面在苦苦哀求,二婶素来心软……谁知这家人竟连门都不让自己进!无奈之下,她只得所以这样撒泼,抱着一丝侥幸,打算叫里头的王氏母女下不来台,赶在事情闹大之前,碍于面子先应承下。只要她答应了,一个孝字压下去,杜文说不得要开开口!
只是万万没想到,几年不见二婶竟变得这般铁石心肠,脸皮也厚了!
她们就不怕事情传出去,外头的人说吗?
领头的终日在街头巷尾巡视,什么三教九流下三滥的人没见识过?一看红杏这个样子便知她心中有鬼,当即不耐烦道:“你先前只嚷人家见死不救,这回我叫你说了,你竟又支支吾吾,晃点老爷做耍不成?”
说罢,转头对跟着的手下一招手:“将这刁妇拖走。”
话音未落,就有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上前,声震如雷,那胳膊怕不是有红杏大腿粗。
如今市场经济繁荣,诸多店铺只恨不得终日无休,难免有一干酒鬼或是扒手闹事。只因为这些人,尤其是后者,长年累月也做出经验,犯的此等案件一般不够量刑,往往只能略打几板子算完,治标不治本,着实叫人头痛,肖易生出任陈安知县后便在前辈们整治基础上加了一条:
扰民者不问缘故,皆需小惩大诫,只统一带回去,根据情节轻重,或打板子或分配些粗重活,满了一定期限之后才能交付若干银钱赎出。若是出不起钱,那么对不住了,就继续干活抵扣吧!
他这么安排也是有缘故的,因衙门里上下时常东奔西走,十分辛苦劳累,往往不过一日下来衣裳鞋帽就或脏或破,时常需要浆洗缝补。不说一众老少光棍儿自己收拾,便是有家眷的也累得够呛,端的叫苦不迭。
且有品级的倒罢了,那些没品没阶的底层衙役俸禄极低,养家都困难,若是有浑家的,自然也要见缝插针做活挣钱贴补,再一天三刻给自家男人缝补,更添负担;若是没浑家的,或是自己糊弄,或是割肉似的找浆洗娘子,日子越发艰难。
肖易生出了这等举措后,整个衙门竟都得益:
陈安县居民上万,每天总有几个被抓了劳力的,都被抓去卖力气,要么在衙门后厨劈柴、洗菜、刷锅洗碗,要么打扫庭院、牢房,更有无数脏衣服破袜子需要浆洗缝补……再有多的人手干脆被丢到街上扫大街!
如此一来,不光许多被抓的人都生不如死,只道还不如打板子见血,省的受此等屈辱,往后果然十分收敛;而衙门上下内外几百号人竟都也得了解脱,干起活来越发卖力,且衙门整体开支也大大减少。
被抓去的女人虽不必像男人一样做重体力活,可浆洗缝补刷锅做饭之流必然跑不脱。这几年她虽然还是丫头,可也没大干过重活,养的皮肉娇嫩无比,此去非但丢人,且说不得要弄糙肌肤!
故而红杏才这般惶恐:她还指望这个勾搭找少爷,如何能行!
她顿时无限惊恐,嗷嗷乱叫,不肯叫人近身,只哭号说不能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条。
王能家的嗤笑出声,只道:“你这人真真儿好笑,只一味装疯卖惨,又要寻死觅活,只闹得整条街都不得安生。待要叫你说了,你却闭了嘴,这会儿又疯闹,打量要叫全天下的人陪你作乐?”
领头的衙役便是在知县大老爷手底下混饭吃,因人微言轻,平日便是有心奉承也没得机会,今日竟意外得此机遇,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他当即冲王能一拱手,道:“劳烦回你们老爷太太,只说人我们带走了,叫他们受惊了。”
却听大门吱呀一声响,小燕从里头迈出来,悄悄将一个荷包递给王能,又附耳嘱咐了几句话,然后又缩回去了。
王能心领神会,立即送这队巡街衙役离去,到了无人之处才飞快的将荷包塞过去,笑道:“辛苦诸位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且打几角热酒吃吃。”
那领头的素日只巡街,也没个什么进项,如今将荷包拿在掌心一掂,便觉得里头硬邦邦一块怕不足有二两重!他们这一队八个兄弟平分了,一人也能得三百钱上下,登时喜笑颜开,觉得这杜家果然极会做事。
再说红杏被拖走后,衙门见她是别人家签了死契的丫头,照例先去主家询问,结果赵家早在听说杜家的反应后便知打错算盘,便决意装死,如今躲都来不及,哪里会掏钱赎人?君不见杜秀才家都视而不见呢!只先自责治家不严,不曾想叫个丫头跑了出去,扰了治安,又说务必叫她长长记性,诸位老爷切莫徇私,却绝口不提旁的什么……
被派来询问的人见没得银钱孝敬,只道晦气,眉心一转,竟又去了碧潭村杜家,找到大房杜江说她女儿如今因当街闹事给抓了,若不交钱赎人,便要在里头吃半月的苦云云。
杜江一听登时暴怒,只不好朝衙门的人发泄,生生要把自己憋死过去。
他强忍怒气道:“那丫头早些年便自动签了死契,如今生死都是主人家的,打杀由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说话?”
那边总是病病歪歪,却总是吊着一口气的周氏竟闻声跑出来,泣不成声的道:“是不是我那可怜的四丫?她竟如何了?”
杜江越发羞恼,一把扯住她,硬叫跟出来的三丫带回去,又强行送走了报信的人。
再回房一看,周氏已然哭倒了,只伏在炕上淌眼抹泪道:“你怎得这般狠心,算来我们娘儿俩足有六七年没见了,我也不知她如今高矮胖瘦,眼下竟不知被谁连累,下了大狱,那哪儿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出来可不要脱一层皮?便是名声也毁了,你便略交一二两银子赎她出来又如何,主人家还恶了你不成?”
“略交一二两银子”?说得轻巧,你当这寒冬腊月的银子好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