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子源越想越激动,越想越难耐,只觉得跟这些比起来,找那个还指不定有没有这回事儿的宋姨娘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了。
他是随着性子胡乱说,又信口开河,只是为了叫哥哥和母亲同意自己的话,怎奈牧子恒听了之后却突然啊呀一声,拍着脑袋大叫起来:“啊呀,我们莫不是中计了?”
自己这个弟弟虽然一贯不大靠谱,可今番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却不无道理。
想那牧清辉此人做事何等缜密细致,当真分毫不露,且不说爹的死到底同他有无瓜葛;便是有,甚至当真是如他们猜测的确实是他指使宋姨娘下的手,难不成他会没有准备?亦或是留着宋姨娘这个大把柄,等着她随时去抓,随时叫他身败名裂?
杀人对常人而言无疑是件十分可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牧子恒却不认为这个早在多年前就敢公然杖杀姨娘的异母兄长还能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
是了,是了!
说不定,说不定那宋姨娘早就死了!
牧子源想来听风就是雨,如今见自家哥哥竟这么说,越发上火,当即跺脚道:“必然是了!那天杀的”
话音未落,兰姨娘就猛地站起来,急匆匆拉住两个儿子道:“你们千万莫要冲动!如今娘只有你们了,若是,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
顿了下,她甚至又带了哭腔道:“如今老爷没了,只剩咱们娘儿仨,便是不求大富大贵,咱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罢了。若是济南府不好过活,咱们回头找个乡下……”
就这么短短片刻,她想了许多,越发觉得之前的打算都是枉然,十分不切实际:
且不说牧老爷的死到底是不是有蹊跷,便是有,到底是不是宋姨娘动的手?再退一步讲,即便是宋姨娘动的手,正如两个儿子所言,她到底还活着么?若是活着,在哪儿?照派出去的这些虾兵蟹将的本事,他们猴年马月才找得到?即便是找到了,当真能有把握叫她供出牧清辉?
饶是叫儿子猜中了,那宋姨娘确实已经被灭了口,岂不是越加证明牧清辉那厮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既然敢杀宋姨娘,就未必不敢杀他们母子!他们这样贸贸然的掺和进去,当真不是送死?
至于幼子又突然冒出来的,想要对付牧清寒的主意,就更加不妥。
前番他们终究只是找人,也没什么大干系,不过花几个银子罢了;可若当真要对牧清寒动手,那便大大的不同了!
此等大事关乎身家性命,他们也没个靠得住的心腹……且不说以如今的家底能不能雇得起个敢往自己手上沾血的人,便是能出得起钱,人却往哪里去找?
即便找到了人,可牧清寒身边必然也有人保护,究竟能不能成?
若是不能成,那简直是找死,牧清辉随即而来的报复叫人想都不敢想,他们必然生不如死;若是成了,还有一个牧清辉,家业还不是他们母子的,且又多了一样被人抓在手上的把柄……
因此兰姨娘思来想去,竟是他们拿银子置办些产业,老老实实的过活是正经。
以前她被牧老爷宠坏了,自觉天不怕地不怕,可如今靠山一朝轰然倒塌,兰姨娘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活了半辈子竟只靠着个男人!当真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这会儿男人没了,两个儿子也不争气,原本的傲气也被现实生活中接踵而至的问题打磨的去了大半,兰姨娘这才真正意识到,将来击垮他们娘儿仨的可能不是什么牧清辉的黑手,而是最简单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眼见着手头几万银子根本不够两个儿子未来开销,偏偏还没个进项,兰姨娘越想越怕,夜里都是自己被迫给人洗衣做饭缝针线赚开支的噩梦……
若不冒险,俭省一些,他们好歹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可若贪得无厌,惹怒了牧清辉,说不得他们三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眼下牧清辉放过他们已经殊为不易,幼子竟要去捋虎须……
之前找人倒也罢了,可如今竟要杀人,登时就将兰姨娘心中所压抑的不安一下子释放出来,叫她立时就要垮了。
享受过牧家奢靡生活的她也想过好日子,也对依旧日进斗金的牧家商号眼红心热,可那不现实啊!
人总得朝前看,遇到了屋檐,不得不低头呀。
牧子恒也十分赞同兰姨娘的话,反过来劝弟弟安分。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形势如此。
他们娘儿仨无依无靠的,这么些年好容易养了几个所谓的心腹,本以为能派上用场,结果刚一分家,那几个老货就纷纷提出要告老还乡!呸!才不过四十来岁,去哪儿告的老?还不是怕牧清辉迁怒!
既没有心腹,可动用的银子也不多,又没有必胜的把握,稍有差池他们三个就都不用活了。
与其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孤注一掷,倒不如暗中蛰伏,来日方长,待他慢慢寻觅时机再做打算不迟。
牧子源见哥哥和姨娘都不同意,竟叫自己放弃,连日来满腹的委屈都涌上来,大声喊道:“你们都怎么了,以前咱们还不是把那厮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咱们虎落平阳被犬欺,说不得就要放手一搏,前头可有天大的富贵等着咱们呢!”
见他似乎魔怔了,兰姨娘越发心惊胆战,上前拉着他的胳膊,苦口婆心道:“源儿啊,你听娘一句话,稍安勿躁,咱们从长计议。”
这个儿子性格自骄自傲又暴躁,凡事只能顺毛摸,是以兰姨娘也不敢狠劝。
牧子恒却不管这些,只带些沮丧和泄愤似的道:“什么泼天富贵,凡事不是说说就成的!更何况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现下咱们赌得起吗?便是有泼天的富贵,也得有命去花才是。”
“计议,计议!”牧子源最受不得身边的人跟自己唱反调,尤其方才在外头还受了气,登时眼睛都红了,直大吼道:“只知道从长计议,也没见真计议出个甚么!你们都胆小怕事,好,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说完,竟气冲冲的跑出去了。
兰姨娘生怕他一时冲动惹下祸端,急的什么似的,本想去追,奈何体力不济,撵了两步就险些摔倒,还是牧子恒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又强行按回到椅子上,道:“我去追!”
“千万快些,莫叫他冲撞了什么人!”
兰姨娘点头,眼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迅速消失的背影,她心中百感交集,真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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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牧清辉整理了一会儿账本,正休息呢,就听旁边进来伺候的小厮笑嘻嘻的问道:“老爷,小的今儿刚听了一个大笑话,讲给您听听松快松快?”
牧清辉斜眼瞅了他一眼,笑道:“猴儿,说吧,说好了有赏。”
那小厮得了允许,喜得眉开眼笑,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描绘,又手舞足蹈,直讲的唾沫横飞,十分生动形象,叫听的人活像是见了那景儿似的,把牧清辉和阿磐都逗乐了。
原来是分出去的牧子源昨儿又丢了个大丑。他大清早上就跑去赌,结果输了个精光不说,还把一块上好的玉佩当场贱价卖了,最后还是血本无归;这还不算,也不知怎得,他刚家去没多久就又冲了出来,稍后跟追出来的亲哥哥牧子恒当街打了一场,两人都挂了彩,那牧子恒颇好面子,见他这样发疯也不管了……
牧子源自己带着一脸血去了酒楼,叫了一大桌子的菜和几壶上等美酒,一气吃喝到酒楼三更天打样,结果结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竟一个大子儿没有!
早在赌坊他就将现银输了个一干二净,后来干脆将玉佩也转手卖与他人,如今可不是什么都没的?
酒楼肯定不干呀,又见他衣衫不整,面上带伤,言语间难免不大客气,然后就又把牧子源刺激到了,便开始撒酒疯……
这下不得了,牧子源当场就给掀了桌子、砸了椅子,又将满桌杯盘碗碟摔了个稀碎,撕扯间还朝几个上前拉架的人身上捣了几拳!
再然后,牧子源就给巡街衙役抓走了。
那小厮意犹未尽道:“小的才刚听见的,外头的人都说呀,牧老爷牧二爷那样出息,或是为人仗义疏财,或是得了文曲星君指点,功名加身,怎得他就这般模样……”
牧清辉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摆摆手示意他停下:“得了,笑话说的不错,自己去账房拿一份上等封。”
待那小厮欢天喜地的磕头去了,牧清辉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半圈,问阿磐:“前儿你说他们似乎不继续找人了?”
阿磐点头,道:“是,那头盯着的人回来说,派出去的人回来报信儿之后就没再回去,还在外面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撤回,就是不知道是真放弃了,还是银子不够了。”
找人便如同大海捞针,既是个耐力活,也是个银子活儿,二者缺一不可,而显然那边的人都缺。
牧清辉嗤笑一声,伸手拨弄下美人耸肩瓶里的一支晚开的黄梅花,漫不经心道:“只要他们一抹脖子,可不就立即得见?”
宋姨娘啊……怕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喽。
牧清辉深恨兰姨娘一家三口,听了这消息着实心下痛快,又细细回味了一番,招手将阿磐唤至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去安排几个人,留神盯着那边,看他们是不是还要耍什么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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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牧清寒和杜文出去游学也已经快半个月了,中间虽然没有书信传来,可杜瑕一家也从原来的日日忧心逐渐适应起来,虽还是难免时常想起,却也已经比原先那样每夜都担心的睡不着觉好了许多。
到了三月底四月初,好像大家都突然想要借着春回大地生机盎然的当儿,来给自家添点喜意一般,杜瑕周围的喜事突然就多起来。
先是肖知县家的千金肖云同洪清订了亲,紧接着两个大户家也出了喜事:两家的姑娘均前后脚的定下来。杜瑕同这三位关系都十分亲密,当初自己定亲她们就送过许多贴心的礼物,这会儿自己说不得要前去恭贺,又送些个亲手做的玩意儿,也是忙的了不得。
如今虽然外头大多姑娘家还是十七八岁就正式成亲,说得不好听一点,把人推出去也好早些给家里减轻负担。可对讲究的大户人家来说,自然不差这几个钱,娘家人更舍不得,就想多留几年。再者大些身子骨也长开了,便是生儿育女也更安全容易些,所以往往高门大户的姑娘家出门子反而晚,便是拖到二十岁的也比比皆是。
肖云今年也才十五岁,比她还大一岁的杜瑕尚未走六礼,可无奈洪清却已经十九岁了,家里有些着急,两边商议过后,就决定先慢慢走着流程,这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
肖知县夫妇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疼爱非常,也不愿意她早嫁,估摸等到走完一整套,怎么也得四五年之后了,便是洪家再急,也不敢说什么。而洪清是肖知县爱徒,为人也宽厚体贴,当然更没话说。
因洪清勉强可算肖云的师兄,且前些年肖知县教导学生的时候,肖云偶然间也见过几面,知道他为人稳重又和气,也没什么不愿意。
只在恭喜之余,杜瑕又难免有些伤感,因为大家一旦成了亲,日后很可能就天各一方。
肖云自不必说,进士及第之前就罢了,若真成亲,不过跟着在学府外头住罢了,倒是好找;再者不管是肖云还是洪清,老家都是陈安县,逢年过节总能回趟老家,顺便也就见了娘家人;可若是日后洪清做官,究竟能落到哪里,都要看圣人的意思,自己完全做不得主。
而方媛和万蓉更甚!
两家都是疼女儿的,打从几年前就开始细细挑选女婿,虽不敢奢望杜文等几个秀才,可也马虎不得,要讲究门当户对,又要知根知底,又要年纪相当,便从这些年有贸易往来的合作伙伴中挑选。而选来选去也就那么几个人,最后两边家长又以各种由头见了几回,也就定下来。
万蓉的未婚夫是湖广岳阳府的纸商苏家,方媛则要嫁往南京扬州府的织造柳家,都是曾经跟万老爷、方老爷交情颇深的,如今也是天各一方。
且这两家不比做官的人家,好歹日后总有个调派的时候,没准儿重新上任竟就能靠的近了。他们祖祖辈辈都在当地生根发芽,格外安土重迁,便是死,也要在当地落叶归根,断然没有往外头去的道理。
所以这三个姑娘,除非日后牧清寒可巧往那两地去做官,杜瑕作为家眷跟着赴任;又或是方媛或万蓉同自家相公有什么要紧的事往他到任的地方去……否则日后能见面的机会,当真寥寥无几。
再者便是湖广与南京毗邻,可扬州与岳阳之间往来行程便要以月计!嫁人之后不比原先还是姑娘家的时候那般自由……且不说她们这些手帕交日后还能不能见面,却着实还有旁的事叫人担心:
要是嫁的近了,且不说日常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都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便是有什么磕磕碰碰和不自在,说回娘家也就回娘家了,这边的人立刻就能给你做主。毕竟嫁到外地,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夫家,若是受了点委屈,当真是鞭长莫及。
如今这样定下,日后若是没有要事,跟娘家人见面的次数当真只能掰着指头数,过一天少一天了。
几个姑娘碰面说起这些事来,也有些个伤感,可到底也算是喜事,只得强自忍耐。
促成这两桩婚事的因素中固然有为了双方生意进一步扩展的需要,可终究方、万两位老爷也是真心疼女儿,找的都是熟悉的生意伙伴家。又细细打探了男孩子的人品作风、样相貌性格,合了八字,还挑了年节双方聚到一起,叫几个孩子都见过了,确定没有什么第一眼就互看不顺的问题才最终定下来。
如此两边长辈早就相识,又常年有生意往来,便是冲着长辈的面子和银子钱的利益,夫家对她们应该也不会太差,总比寻常盲婚哑嫁强了许多。
因她们都已经是交心的闺中密友,且如今也都定了亲,越发有共同话题,没什么不能聊的,说了几句之后,方媛也就实话实说的剖白道:“话虽如此,可怜我也只匆匆跟他见了两面罢了,话也没说几句,更何况人品性格?均是两眼一抹黑。要跟这样的陌生人过下半辈子几十年,我这心里头,当真是七上八下的。”
她平素性格豪爽都这般情态,更别说万蓉,饶是她一贯沉静,这会儿也难免显露出几分对于未来全新生活的迷茫和忐忑。
杜瑕却不好劝慰她们了。
因自己跟牧清寒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彼此熟悉,又兴趣相投、爱好接近,便是两边对各自的家人也十分亲近,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只得作罢。
她不说,却不代表方媛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