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对世事还有所期的人,都不会愿意面对苏阆然——这把朝廷的刀尚未懂得收敛锋芒,便已是凶名赫赫。
“此次回去见宗主,若我能得生,陆侯之言,我谨记于心。”言罢,赵玄圭便飞身离去。
陆栖鸾沉默半晌,等到苏阆要开杀前,她才质疑道:“本官的阵仗呢?就你一个人?”
“这些都是高手,其他人来了也无意义,都是自家行伍兄弟,有家小在身,不必来此做无谓牺牲,此处我一人足够。”
“合着你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所以可以来这儿无谓牺牲?”
“不,我家小就在这。”
“……”
陆栖鸾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多少次被他一句话噎死过去,还没想到适当的词语反击回去,外面的灰衣人却是不耐烦了。
“苏将军,兄弟们在别处听说过你的大名,一直想来切磋一二,却是束于门规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我们可不再客气了。”
见他不动,别的灰衣人道:“武者相斗,不拿妇孺作威胁,苏将军放心,你死前我等是不会动陆侯的。”
苏阆然道:“我不信。”
“那苏将军要怎么才肯信?”
陆妇孺就看着苏阆然抬手指向门口那两片碎尸,道:“你们都变作他那模样,我信。”
场面一时寂静,陆妇孺连忙躲进庙里,下一刻,外面地动山摇地打了起来。
……原来这人不是嘴残不会说话,天分都点在开嘲讽上了。
捂着耳朵听了半晌,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虽然依然有被重创之人的哀声,但活着的人却都仿佛哑巴了一般。
“怎么了?”
陆栖鸾刚刚探出头,就被苏阆然按回了庙里。
“回去待着别动。”
庙外本该有她示下的百余军士,此刻药师庙里已开战端,外面却是一个都未动,陆栖鸾眸底一凝,将庙门落了闸,通过门缝,却嗅见空气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异香。
“什么声音?”
一片浓酽的夜色里,幽幽飘来几许铃铛声响,随即慢慢靠近,下一刻,四下的土墙骚动起来,仿佛有爪子在挠动一般,随后……轰然塌下。
离墙边最近的一个灰衣人拔剑便是一削,只听一声入肉响,血液溅了他半面,他踉跄了两步,整个人便站着不动了。
那是一个毒人,被剑削去了半边手臂,却并未倒下,而是趴在了地上,其他三段肢体作脚,紧紧爬过去,一口要下他腿上一块皮肉。
有人失声叫道:“十殿阎罗!”
不知何处来的毒人,无声无息地围满了药师庙。
“小心些,那毒血溅不得!碰了就死!”
“不是在臬阳公府全死光了吗?!”
“你新来不知道,招阴师手上杀人无数,谁告诉你,十殿阎罗就只有十个?”
“这些妖物在西秦可是整整屠过一城的!”
场面一时大乱,灰衣人意图跃上房顶,却见房顶上也有毒人,那毒人浑身带血,却是碰也碰不得,只能走避下来。
“怎会如此?!”
“想来是循着活人血气过来的,快进庙中一避!”
灰衣人意欲逃命,准备进庙时,又见苏阆然门神似的横在门前,急道:“苏将军,你若不让我们得生,你也要死在这些毒人手里!”
“是吗?”
门里的陆栖鸾敲着门想推开,却见苏阆然直接抓起一侧沉重的石狮子往门前一堵,坐在石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灰衣人。
“易门妖孽,当杀。”
怎会有这么多的毒人?难道是夙沙无殃死后,他们都失控了?
不,他若死了就失控,为何之前没有出现,反而在这时……
思绪骤然一断,陆栖鸾只觉得有一个冰冷如蛇的怀抱从背后拥上来,那是一种死人的温度。
“阿瓷,我想你了。”
棺里的逝去之人,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了她背后。
——他分明是死了才对!
陆栖鸾脸上掩不住的愕然,一把推开他退至一侧:“你……”
夙沙无殃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眼眸深处溢出一丝痛苦,一时清醒一时又混沌,慢慢走近。
“阿瓷……你带我走好吗?你不是说好了,要与我喝那一杯同心酒吗?”
陆栖鸾见他神智已失,哑声道:“我不是阿瓷。”
“为什么不是?我记得你的脸……你的声音……”满面追怀的痴色未浓时,又骤然消散,夙沙无殃猝然抓住了她的脖颈,逼近了道:“还有你这狠毒的心肠。”
脖颈一痛,陆栖鸾抓住他的手,在被掐得喘不过来前,口中溢出一些破碎的话:“你……你记错了,我不是阿瓷……你是西秦的南亭延王,你不是别人……”
挣扎间,一枚发弁从她发间落下,摔在地上碎成两半。
那制式并非东楚的,而是西秦的……是夙沙无殃做郡主时,为她挽发时留下的。
眼底的混乱神色一淡,夙沙无殃扎了扎眼,待神智略有回归后,慢慢把她放下来,抱着她轻声说道:“原来……你还戴着它。”
陆栖鸾不做声,手按上腰侧藏着的匕首,徐徐拉出鞘,嘴上放柔了口气说道:“夙沙无殃,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我快死了。”
“……我死了,没了养那些毒人的人,他们就会来找你。”
“可我怎么舍得让你被别人碰?”
“你说过喜欢我的。”
随后他又重复了数遍,直到后颈口处抵上一丝慑人的冷意,陆栖鸾闭上眼,道:“那是我骗你的……你醒醒吧,西秦的南亭延王,招阴师,就算死,也不该变成这般模样。”
……宛如一个流离的孩童。
“驱散外面的毒人,否则我会杀了你。”
夙沙无殃哑声道:“我不喜听你说这些……尽是为了他人,与阿瓷一样,像是伤叶扶摇一样伤我。”
“阿瓷到底是谁?”
“是他的魔障,是他放在我身上的魔障。”夙沙无殃放开她,拾起地上断裂的发弁,混乱的神智因那发弁得了些许清醒。
陆栖鸾心焦外面的战势,见他一松手,便立时脱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夙沙无殃看着她道:“你那么在乎外面的人,你喜欢他吗?”
“……”
她一滞,夙沙无殃闭上眼,拿过她的匕首,手起刀落,竟然斩下左手的手掌,走到一侧小小的石窗边,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扔了出去。
“你做什么?!”
“那些毒人,碰了我的血,就不会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你和我说说话好吗?”
外面的毒人突然暴动起来,疯了般涌向丢出去的那只断手,人声和活死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把庙里的声音全部淹没。
“……你陪我说说话好吗?说谎也好,我到底还是想有个人,为我喝同心酒呢。”他说的声音已经有些低到无声了,陆栖鸾似乎没有听见,走过去问他。
“你说什么?”
——你最好少流血,莫忘记你已是个死人,流了血,就该回土里去了。
——有什么区别,反正活下去,也是这般狼狈模样。
夙沙无殃靠着墙坐下来,他感觉得到,陆栖鸾的手还是暖的,却不知为何,他抱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传不过来。
“你要诈尸就诈尸,生生死死的是什么意思?故意来找我笑话吗?!”
恼火的骂声传入耳中,却再也激不起回响。
夙沙无殃嫌弃地看了一眼断掉的手腕,轻声抱怨。
“啧,我是喜欢好看着走的……”
第134章 辞君故
“……愿你来生得一人同心, 再无世尘扰你安宁。”
棺盖合拢,分明与这人还有许多愤恨与不平,却未意竟然了结得这么快。
庙外的喧闹声定, 似有官兵进入了庙中收拾场面,门口的石狮子也被挪开,苏阆然推开门时, 只看见陆栖鸾一手按在棺盖上, 眉目间三分愁绪七分叹。
那只被丢出去的手已被毒人啃食殆尽, 没人意识到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死后, 会不会也有仇人感怀我走这么一路来, 那几面好的地方?”
在他开口之前,陆栖鸾忽然这么问道。
苏阆然道:“既已入修罗道,何忌他人之言?”
无论后世之人如何评说,对她而言, 本身就是无关痛痒之事。
陆栖回身对苏阆然道:“多谢正心。”
“适才发生何事?”
“没事,如今既然已将易门内部离间开, 我等目的已达成。把他遗躯交给来接他的人吧, 西秦才是他的归乡。”
外面的官兵进来善后, 点明庙中青衣人,死的死伤的伤, 他们大多是西秦与东楚多年未抓得住的棘手逃犯, 如今竟然被留下十余个,手下的长史越是核实,脸色越是苍白。
“这苏统领到底是……”
“这怕已是非人了吧。”
“可不是吗, 他父母当年可是……”
天色渐渐拂晓,夜中策马约半个时辰,便看见天边的夜幕渐起苍蓝,照亮青灰色的城墙。
虽然日头还未升起,城门口外已有了早炊的摊子,摊主烧热了水,切了姜片、椒麻,拿竹片刮尽了盐罐底儿最后一块结成晶的盐巴,很快汤里便飘出了香气。
“陆侯,可要回府?”
“不回了,我用过早膳就直接去上朝。”
“可这百姓家粗茶淡饭的……”
“我也不是生来就高居首辅的,再粗糙总比我老家遂州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好。”
说着,她便下了马,对苏阆然道:“累了好一会儿了,我请你吧。”
“你带钱了?”
“哦,多谢提醒,那你请我吧。”
“……”
摊主是位大婶,点了两碗面,便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两把面下锅,用汤勺一搅,椒麻与面香糅合在一起,待面条漂起时,出锅一捞,撒上炒好的芝麻,便端上了桌。
陆栖鸾谢过后,挑起两根面条咬了一口,看苏阆然没动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杀那么多人不饿吗?”
苏阆然放下筷子道:“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我没有啊,死了一个包藏祸心的劲敌,我舒怀还来不及,你哪里看得出我难过?”
“你笑得和谢端死时一样假。”
陆栖鸾语噎,低头拿筷子在碗里搅着,叹了口气道:“你别拿夙沙无殃和谢端比,他死得不冤,就算这次没死,以后我还是会想方设法杀他。”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有心结,是之前就有。
苏阆然沉默片刻,道:“谢端若没死,若向你求娶,你会嫁他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心总挂在死人身上,聂言说你这样下去会早殇。”
“你听他胡说八道做什么。”陆栖鸾笑了笑,道,“你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每每给自己的回答都是不会的,他长于江山大略,为此连自己都能拈作棋子……有时想想他若还在,我就一定坐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也没有办法一吐胸中意气。”
情愫自然是有,可……那和他眼中的格局比,太小了。
而他们这种人,无论走到哪一步,在需要时都会凌迟掉自己本应有的情爱之想,求得山河清晏。
见苏阆然终于拿起了筷子,陆栖鸾调笑道:“是不是又在腹诽我薄情寡义欠练了?”
苏阆然摇了摇头,道:“此一路种种,能不行差踏错已属不易,你之对错无可厚非。”
气氛略缓,陆栖鸾这才觉得饿了,还找摊主大婶要了一小碟咸菜,聊开了闲篇。
“……你就别说我了,听说你买那么多本子,一本都不借给我。”
苏阆然:“我没有买。”
陆栖鸾:“你明明就是买了,明桐都和我说了。”
苏阆然:“此必谣言中伤,没有就是没有。”
陆栖鸾:“真的没有?”
苏阆然:“没有。”
陆栖鸾姑且相信他,只是一谈到这个不免又想起夙沙无殃最后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感怀:“坊间话本写得那些痴男怨女的桥段我看是看,却是不怎么信的,世上当真有这种人?念着情人,一生都放不下?”
“……许是有的。”
满足了口腹之欲,正打算结账离开时,忽见一骑飒沓而至,向京城城楼上喊道——
“山阳关伤兵回城!开城门!”
城楼上的守军核对了信兵身份后,徐徐打开了城门,不多时,黎明的天空下,徐徐行来一列牛马拉着的长板车,老远便听见连绵不绝的哀吟之声。
“五婶!你家汉子回来了!”
面摊的摊主听见这个,连饭前也顾不得收,和摊子上的客人告了声罪,连忙奔入伤兵队列里,刚接下夫君,一抓,却发现夫郎的袖子空荡荡,眼泪顿时下来了。
“……五娘,没事儿,我打不了仗,军中分的有田,还能在家里耕地,不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