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栖鸾犹豫了片刻,见一个上面坐着一个打着盹儿的男车夫,而另外一边的大车上,有一个穿着葛衣正在喂马的妇人,便径直往那喂马的妇人走过去,妇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儿吗?”
陆栖鸾想到刚刚那胖妇人的凶相,呃了一会儿,拿手比划了一下,把自己的身份牌给她看。
那喂马妇人放下手里的马草,接过来一看,咦了一声,猜测道:“你是来府里考试的?刑部陆大人的千金……来我们府里考?”
陆栖鸾见沟通成功,一脸微笑地点头。
喂马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谨慎道:“我们府里考试不简单,先前有好几个贵女都被吓回去了,您是认真的?”
陆栖鸾心想不愧是京里人,一眼就看出考试对于她一介遂州乡下来的太难了。但她向来是个迎难而上的人,眼神瞬间变得十分坚定,再次慎重地点了头。
喂马妇人叹了口气,道:“好吧,令尊让小姐带户籍文书来了吗?”
陆栖鸾便把文书递给她看了一眼,她才取下马鞭道:“那小姐请上车吧,我便顺路捎你到府里,接下来要怎么考就看你的了。”
陆栖鸾上了车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前面的冰人府车队是否发动了,那妇人直接就挥着马鞭把车驾走了,而且速度极快,待她好不容易扶穏了坐好,窗外的路也不认得了,只得随着那妇人一路驾车颠到了地方。
待车一停,车里的陆栖鸾脑袋上插着的朱钗也差不多掉了一地,无奈之下也只能收拾起来塞好,把颠乱的头发像平时一样随意扎了扎,便掀开车帘。
只见那喂马的妇人站在门口向里面大声问道:“高赤崖!咱们府前的门匾呢?!”
里面传出一个粗狂嗓音:“昨天方侍郎他老娘打上门来砸门的时候掉下来摔裂了!”
“那得喊方家赔啊,他娘呢?!”
“昨天没骂够劲,今天早上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气死了。”
喂马妇人翻了个白眼,回头对上陆栖鸾懵逼的脸,解释道:“前几日方侍郎的新妇被查出来是敌国之人,府里闹腾了些,小姐莫要受惊,只管考试便是。”
——你们干媒人这一行的也不容易啊,难怪门前这么多站岗的兵,都是为了防婚闹。
陆栖鸾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下车一脸乖巧地跟进了府里,前脚刚进门,门口处便远远走来七八个抬着木匾的小厮,木匾上书烫金五字——“太御枭卫府”。
……
“你就在这儿稍等,轮到你的时候会喊你进来。”
陆栖鸾一脸复杂地坐在一处偏厅,之前同行的少女没看见,和她同屋的不过四五个,小的和她一般大,大的甚至头上都有了白发,每个人都拿着一本一指厚的册子或站或坐地低声研读着。
疑惑之下,陆栖鸾走近了旁边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少女,小声问道:“抱歉,请问这位姑娘,我们之前同行的那些人呢?”
那少女抬起头扫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皱眉反问道:“你也是来考试的?”
“是啊,我——”
少女莫名其妙地恼了:“来考试涂脂抹粉的做什么?!就是你这等贪慕虚荣的妇人污了我们这些真心想报国之人的名声,离我远些!”
陆栖鸾:???
旁边年纪稍大的妇人沉声道:“小莲,莫理会她,等到了武试,她自会知难而退。”
陆栖鸾:“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
还未说完,房门一开,一个高个子的黑衣男人走进来,左手拿了本名册点了点:“今天就你们几个是吧,按牌号挨个出来先把名字对过,今天府里的人都出去办事儿了,先考刑典十二律,武试放后面,马上开始。”
这人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屋内其他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叹了口气,也跟着出去了。
陆栖鸾看着桌子上被留下的册子,随手翻开几页,基本上明白了是她看过的她爹书架上厚重刑典的摘录版。
退一万步说,冰人府就算考文辞,也只会考女经,怎么也扯不到刑典上。
……嗯,娘,我对不起你给冰人府的媒婆塞的红包。
“陆栖鸾!人呢?”
外面喊了起来,陆栖鸾心想不能破坏她机智聪明的人设,一步一步挪出去,待走进了隔壁的书房,面色已经平静下来。
房内太师椅上正翘脚坐着刚刚那个黑衣男人,见她来了,也没抬眼,一边喝着茶一边道:“刑部陆大人的长女是吧,我记得陆大人也才来没一个月,这么快就想让闺女来考女官了,怎么想的这是。”
陆栖鸾整理了一下言辞道:“这位不知名的大人……”
“不,还是挺知名的,我是枭卫府折冲都尉高赤崖,记住了吗?以后你重考还是来找我。”
陆栖鸾:“这位高衙内……不、高都尉,是这样的,民女今日本来是想去冰人府挂牌等相亲的——”
高都尉道:“相亲就相亲呗,考完再相也是一样的,冰人府就在隔壁,等你考完他们还没放衙呢。”
陆栖鸾:“不,您听我解释,我本来不是来考女官的,只是中间出了点误会走错考场了才到这儿来的。”
那高都尉愣了一下,忽然哎呦喂了一声,道:“那完犊子了,你要不是考员,擅入枭卫府是要拔舌折胫的。”
陆栖鸾:“拔舌?”
高都尉点头。
陆栖鸾顿时捂着心口道:“我胆子小您别吓唬我,我这根舌头欠了十七年好不容易才长到这么大,今天要是断送在这儿多亏呀。”
高都尉这才把脚放下来支着下巴道:“我看你还挺镇定的,搁普通小姑娘家早吓昏过去了。我看你文书都还挺齐全的,要不你索性考一个算了,回头让你爹补一封荐举书,今天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
陆栖鸾:“可我什么都不会呀。”
高都尉顺手从身后的柜子上抽了一本刑典十二律丢给她,起身道:“我给你一刻钟,能看多少是多少,一刻钟后我让你抽背对答,全部答对我就算你过。”
陆栖鸾:“那什么,我急着去冰人府报到,就不能直接算我弃考吗?”
高都尉哦了一声,走到门口道:“不能,今天本来是本官休假的,就因为你耽误这么久,背不下来我就直接报官了,说你目无考纪愚弄考官,没准明天御史台还会参你爹一本……”
“不用了。”
高都尉笑了:“不好意思啊小姑娘,我们枭卫就是这么爱找事儿,你求我也不会——”
“不求你。”陆栖鸾站起来,把刑典十二律丢到一边,道:“别浪费时间了,来考吧,也别十二律这么小儿科的东西了,刑部大典、天官惟律,随便考,错一个字儿我随你拔舌。”
……
入夜,陆府。
陆爹今天心情特别好,圣上既表扬了他在地方的政绩,又赏了他不少锦缎,一下子在同僚中的形象拔群起来,回家又跟家里人团聚一堂,喝着小酒满面笑容地问陆栖鸾道——
“栖鸾呀,今天去考得怎么样了?考官有没有刁难你呀?”
陆栖鸾一边喝小米粥一边道:“没有,挺顺利的,一下子就过了。”
陆爹高兴了,道:“我闺女就是聪明,考官对你有什么评价呀~”
陆栖鸾道:“考官说他为官十年没见过我这样优秀的人才,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找他,他会罩我。”
陆爹回头教育起儿子道:“池冰啊,你就是这点儿得学着你姐,以后当官也一样,考官就是你的座师,得跟人搞好关系,明白吗?”
陆池冰:“唔。”
陆栖鸾放下饭碗,忽而叹了口气,道:“爹,您明天上朝的时候顺路带我一截儿吧。”
陆爹笑呵呵道:“那不行,京城的早市是有不少新鲜玩意儿,但你想去赶早市可太早了,爹可是卯时就要上朝了的,你去那么早能干嘛呀。”
陆栖鸾:“去点卯。”
陆爹摆手道:“那也太早了,女孩儿家家的应该多睡会儿,去点卯什么的……你再说一遍?”
陆栖鸾抽出一张绢书道:“爹,你先别激动,我想了一下,皇族宗室不能跟女官通婚,去考个女官和去冰人府从结果上看其实没什么区别,您说是吧。”
陆爹只看了一眼就厥了过去,陆母赶紧把他扶起来:“怎么回事?怎么了?!”
陆池冰捡起绢书念道:“枭卫府女典书……姐,你这是走错考场了吧!”
陆栖鸾道:“不,我是有意为之的,毕竟我身怀报效祖国的大志。”
陆池冰:“你就是走错考场了吧。”
陆栖鸾:“你怎么能这么怀疑你姐的情操呢?”
陆爹厥过去片刻爬起来抢过陆池冰手里的绢书气得胡须飞起:“枭卫!你知道枭卫是做什么的吗!那是陛下的狗腿……不!龙爪!”
陆栖鸾道:“爹你先冷静一下,我知道这件事很突然,但是生米都煮成小米粥了,咱们总要面对现实不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陆栖鸾:“爹,按照以往的规律,我早说的话,今天我就没有晚饭了。”
……你咋这么聪明呢。
陆母倒是冷静得比陆爹还快,连忙过来抓过陆栖鸾上下查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蠢呢,我听说女官是要武试的,你考武试了吗?有没有受伤?!”
陆爹急道:“对,还要考武试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陆栖鸾:“我没打架,我觉得女官的武试真没什么难的,两个壮汉围上来我就一直跑,他们追不上我最后自己累趴下了。”
“就这样让你过关了?”
陆栖鸾点头,见她爹娘俱都一脸灰暗,知道他们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回头对懵逼的陆池冰插了一刀:“弟,对不起,姐不止比你先背熟四书五经,还比你先当上官了。”
陆池冰暴怒:“你等着!不过流外无品的女典书而已!等我今年考完科举官品爆你十条街!”
“哦,那可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设定官制有九品,陆小鸟儿先从流外的官做起,设置的难度低一点,后面升品考试是要和春闱一起考的。
嘛……我朝的图书管理员都不是一般人,大家懂︿( ̄v ̄)︿
第三章 女典书
陆爹气得半宿没睡,在榻上滚了一百来圈儿,寅时就起床了,大冷的天儿,夜里跑去敲了与枭卫府相熟的同僚家的门,硬生生把人从暖被窝薅起来,让人家帮忙带封厚厚的红包让枭卫府一个主簿照顾照顾他女儿,这才气鼓鼓地回府换朝服。
等到陆栖鸾这个小没良心的磨磨蹭蹭起床拿了委任书爬上她爹上朝的马车时,还疑惑地问:“爹,你的眼睛咋这么红呢?”
陆爹:“还不都是因为你!”
陆栖鸾于心有愧:“爹,这次是我的不是,给家里找麻烦了,你在书房的刑部大典倒数第三页里藏私房钱的事我就不告诉我娘了。”
陆爹顿时感到一阵心窝疼,正琢磨着是不是先打死他家小逼崽子为国除害时,枭卫府就到了。
陆爹看陆栖鸾麻溜儿地就跳下了车,半个身子探出去喊:“昨晚上教给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陆栖鸾:“记住了。”
“要听马主簿的话啊!不是在家里,别见什么就瞎逼逼!哪天你要是被押送到刑部了你爹是不会徇私枉法的啊!”
陆栖鸾:“……”
陆爹联系的马主簿正好就是昨天送陆栖鸾来枭卫府的喂马妇人,见了陆栖鸾,一双眼立时笑弯了:“你还是少扑点粉瞧着精神,现在的官家小姐们眉毛都描得太细了,个个像是戏台子上的精怪女鬼似的,你这么素着就够好看了。行了,废话不多说,跟我来吧。”
此时天还没亮,枭卫府里安静得让陆栖鸾一度怀疑是不是被耍了。待领了牙牌,马主簿把她领到后院一处阁楼处,这片阁楼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中央,院墙修得极高,四周一株草木都没有,陆栖鸾扫视了一圈便明白这样的建筑是为了防贼的,如此推之阁楼里的东西怕是十分重要。
“典书的事不多,你才刚来,修订的事等你放衙后会有老典书来做,你平日里就暂且先登记出入调取档案的人,听高赤崖说你记性不差,闲的时候可以记一记那些档案的名称,帮人调取便是。”
陆栖鸾跟着走了进去,只见入目皆是一排排的书橱,点头道:“我明白了,那请问之前的典书也是女官吗?”
马主簿道:“不,现在枭卫府的女官就只有你和我。”
陆栖鸾咦了一声,问道:“这么少?”
马主簿摊手道:“合格的就是这么少,你看我本来是给陛下养马的,前年就因为枭卫没有女官被御史台弹劾了,全府上下都被罚了俸,这才被强行调过来充个数。现在有了你,我明年终于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陆栖鸾疑道:“我看那日来考试的人也不少,怎么还这么缺人呢?”
“这也没办法,陛下说四卫里要有女官作为各部各衙表率,而现下识字的女人大多不会武,身手强些的女人又少有识字的,便是这两条都齐全了,要拿到五品官员以上的荐书也是难。便是富裕些的人家,只想着让女儿好好学些莳花弄草,硬要往男人堆里凑的,多半会被人目为放浪之举。”
陆栖鸾想起昨日和自己一同来考试的少女对自己的鄙夷,了然道:“还有人是为了攀亲才来当女官的?”
马大娘笑道:“可不是吗,四卫里有的是世家出身的俏郎将,京中的贵女哪个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不过你得知道,同衙的同僚不可有私情,否则让御史台巡查的听说了,一经查实,男的要挨一百军棍官降三等,女的要罢官去观里抄三千部经的,比你小时候私塾的夫子管得还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