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义父没发信,还不到时候!”
“官军增兵了……”
一枪扫断一个官军骑兵的马腿,后面的官军便一拥而上,鹿青崖且战且退,到了谷口时,正要喊他们先走,便听见寨子里传出一声绵长的号角声。
“二爷,快走吧!主公让我们撤了!”
“先走,我断后!”
后面杀来的官兵见一人半身沐血,却是独力当关,一愣之下,便觉建功立业的时候终于到了,杀势越猛。
“冲啊!男儿功业尽在这匪首项上了!”
“逆贼!还我兄弟命来!”
血沃掌心,与不休的战意相反的是四肢的麻木,仿佛是在和整个人世对抗一般的疲惫。
——不行啊……有人还在后面,说好了要她等着。他走了,谁来守她?
事不过三,有言在先,不能让她再落于流离了。
这么一想,本已倦怠的神思骤然一清,待身后最后一个活着的兄弟进了谷中,鹿青崖扬手抓住一个官军骑兵的脚腕,一发力,扯了人下马做盾,挡住射来的箭雨,随后抢过他的马,狠狠一抽,冲回了青帝山谷。
“杀啊!叛军溃退了!!!”
火光从狭窄的谷口宛如炸开的岩浆一般涌入深谷之底,另一侧山头上,匪寨将军台,猎猎而动的贼旗下,鹿獠面色凝重地肃立着。
“都准备好了吗?”
“是,已着人将火药送去了瘟谷,大公子已经到了,在那儿监看着瘟奴背火药。”
“他养的那些瘟奴又换了一批,该不会不听话吧,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见下山?”
“大公子的手段您是知道的,用了秘毒,那些瘟奴一日不服药便生不如死。他们知道下面是那些是克扣赈灾粮的官军,定是会与之同归于尽的……倒是主公,二爷真在下面,就不安排人去救了?”
“吾儿本事过人,自有办法脱身,不需要你担心!”
鹿獠面色冷漠地说道,忽然又见远处的山头上飞起一簇红色烟火,这烟火形状古怪,炸开来时,颇像是两片羽翼一般。
“那是……”
“主公,那地方是不是于尧该在的地方?”
经人这么一提醒,鹿獠顿时警觉起来,正回忆着是不是于尧骗了他时,忽然左侧远处,瘟谷的方向闪出一片火光,随后灰尘扬起,自远而近传来巨大的爆炸响动……
“瘟谷出了什么事?!”
鹿獠厉声喊道,见四下都一片茫然,大怒踢开了椅子:“你们在这儿看着战事,老夫自己去看!”
鹿獠性子急,又因那瘟谷离得不远,绕过一个狭道,便看见了整个瘟谷的谷口烟尘弥漫,入口处已经彻底被炸开的土石堵住。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守卫闻声过来查看,鹿獠心中恼意越重,待吹来的山风将烟尘吹散,只见另一头,一人一刀,满地尸骸。
“……是你。”
甩去刃上未干的血,苏阆然感受到了对方那铺天盖地涌来的杀气,不由得凝起神来。
……好凶横的武者杀意。
校场上是练不出这样的人的,那是需要多少人命,才能浇出这样一尊枭雄。
“父亲!父亲我在这儿!快救我!”
他身后不远处,鹿慎正瘫坐在树下,双腿似是被打折了一般,连声求救。
“掳人相挟,朝廷现在已经是这般作风了吗?”
苏阆然微垂眸,甩去刃上未干的血,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要人便来战。”
“好。”
旁人不在,鹿獠终于彻底扔下了平日里那副状似仁义的面目,筋肉暴突,宛若疯虎般一掌拍来。
一交手,苏阆然脚下的尸骸传出骨碎之声,若是这掌落在女子身上,只怕当场便要毙了命。
……该杀。
鹿獠本以为上回交手已是这少年人的极限,没想到他并未尽全力,闪身躲过他刀上寒芒,却见寒芒落处,无不一片齑粉。
“好身手,可敢弃了兵刃与老夫赤手独斗?!”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最强的永远是那些空使拳掌的人,但对于依赖兵刃的官军而言,这个要求就过了。
苏阆然退开数步,听见他这话,罕见地扬起了唇角。
“第一次有人让我弃刀,你想速战速决?”
“是武者就赤手而战!你可敢?!”
苏阆然没说话,手一扬,将手中沉重的雁翎刀横掷出去,深深钉在了鹿慎身侧的一株枯树上。
“进招吧。”
——难得官军出了这般高手,可惜却是个傻子。
鹿獠心中暗笑,余下一成功力运足,凶横更添十分,势若凶兽、快如流星般杀去。
——他死定了!
心中这么想时,眼前的身影却飘然一散,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
“你——”
随后便是胸口捣来的一拳,那一拳来得幽然,落下时却宛若被千钧巨钟正面镇住一般,五脏六腑顿时便麻了。
整个身形被打飞出去时,鹿獠才愕然反应过来。
原来那么沉的刀,不是因为趁手,而是为了压手……这样的人、这样的怪胎,怎会生在朝廷?!
“爹、爹你怎么样了?!”
鹿慎连忙扶起鹿獠,后者将他抓在身前,咳着血道:“吾儿……强敌当前,你快走,为父、为父为你挡着!”
“爹!你我父子一体同心,要死我们也一起死!”鹿慎面露焦急之色,一只手却偷偷摸向腰侧……
“好儿子、好儿……”话未说完,鹿獠便觉心口一凉,一低头,看见一把匕首没入了心口。
鹿慎趁他呆滞间,拖着残腿,离他远了些,恶狠狠道:“爹,别怪儿子狠心……儿子太了解你了。你明明看见我腿伤了,还把我抓在身前,不就是想把我扔出去逃生吗?!”
这对父子……
苏阆然一时默然,此时,因瘟奴没有及时到战场,山谷里官军的喊杀声已经可以听得见了,余光所及,前面的哨岗一个个地倒下。
江湖人没有军纪,又没有鹿獠坐镇,见大势已去,便纷纷开始窜逃。
鹿慎也听见了官军的战鼓声,心道辛亏他信了陆栖鸾一半的话,红色烟火炸开便是于尧被拿下的证明,要不然这会儿也要和青帝寨同亡了。
想到这儿,他便觉得斩草便要除根,挣扎着去拔苏阆然那钉在树上的刀:“爹,你既然生了我,便索性为我铺条荣华富贵的路吧,你死后,我为你开水陆道场、替你多烧些纸钱,等来世——”
鹿慎刚握上刀柄,忽然觉得心口一痛,随即剧痛从心脏处扩散,只见一把乌铁枪不知从何处掷来,穿透了他的心口。
“鹿……”
苏阆然一怔,脚下忽然巨震开来,不知从何处启动的机关,他与鹿獠中间的木板忽然掉入下面的悬崖,把他和鹿獠隔了开来。
“义父,官军要打上来了,快跟我走!”
那鹿獠看见亲子因要弑父而死,义子却拖着伤躯来找他,自嘲一声,蓦然放声大笑——
“可笑我疼爱之深的亲生儿子,竟视我如毒虎!我义子却是视我如亲父……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义父别说了,只要您在,我们还能东山再起,还能……”
“青崖!”
鹿青崖将鹿獠扶到一侧山坳处,忽然听见殷战远远地喊他,一回头见他独身一人,一身狼狈地奔来,整个人像是血都凉了一般,待殷战走近,抓住他吼道——
“你怎么能在这儿!我不是让她去找你吗?你没有带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委屈)
第64章 青崖白鹿
青帝寨底层的寨子已经破了, 官军不断向上涌,高喊着缴械不杀,不多时便控制住了寨子里的局面。
而上层的贼寨深处, 原本安置陆栖鸾的地方, 已经满是官军的火把。
殷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鹿青崖神色可怕, 道:“你说的是谁?”
事到如今, 鹿青崖已经没时间解释了, 道:“你若还当我是兄弟, 照顾好我义父, 我去找人!”
“晚了。”这话是鹿獠说的,他见鹿青崖要扔下他走,冷笑道,“那妇人若没跟人走, 要么被寨子里的人带走了, 要么被官兵抓了……青崖,你要为一个生死不明的妇人, 扔下垂危的老父吗?”
鹿青崖的脚步一顿,双手握紧, 恍若背负千钧一般, 咬着牙道:“义父……我与她相处时日虽短, 却是愿随时为她豁出命去。青崖的命一辈子都是义父的,但今天不能是。”
殷战总算听明白了,当即暴怒, 指着鹿獠吼道:“你他妈闭嘴!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多少年出生入死,抵得过你上百回救命之恩!你干了什么?因为亲生儿子恨他,你就让他当诱饵引敌军同归于尽!鹿青崖你也给老子醒醒!他是要害你啊!”
早已腐烂了多年的那层窗户纸终于彻底烂了,鹿青崖闭上眼,待眼底的涩然淡去,道:
“青崖这条命是义父的……这话我说了不下百遍,义父却没有一次听进去过的。”
“……你说什么?”
“义父有所求,只管说便是了,就算是要我的命,也不必用这般手段。从前,我从义父安排的命令下苟且得生,是为了下一次为义父派上用场……可慢慢地,义父就不是为了派上用场才要我的命,而是为了要我的命,才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知道,他都知道。
殷战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尚且如此,不自欺……早就活不下去了。”
言罢,鹿青崖像是扔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伸手道:“兄弟,刀借我,我去把她劫回来。”
“走、都走吧!”鹿獠冷笑不已,吃力地站起来道,“待老夫过了密道,便会落下断龙石!你可想好了?!”
“若我得生,还是会助义父东山再起,若我此去得死,请义父擅自珍重。”
殷战见鹿青崖毫不犹豫地就往官军处去了,本不想放过鹿獠,又更怕鹿青崖做些傻事出来,一咬牙,只能追着鹿青崖去了。
……都是些叛徒!
鹿獠到底是坐镇南岭多年的武道名宿,鹿慎那一匕首刺到了心口,却卡在了骨头间,内脏也只破了一点。尽管如此,也不宜再战,需得找个安静的所在养伤,以待来日。
鹿獠也算能屈能伸,见四下无人,寻了个隐蔽的密道,躬身进了道中,放下断龙石,一边内心暗骂,一边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便看见了山脚下的出口。
天色已明,鹿獠看见出口处的微光,心里终于有了绝处逢生之感,刚从那洞口露出个头,鹿獠便僵住了。
密道旁,林荫下,曦光映出叶扶摇半张看似温和的面容,无端端透出一丝诡异的冷意,轻声道——
“鹿盟主,给您算的绝命字格还未拆完,您这……是要去哪儿呢?”
……
——于生死之境时,西得偷生,东得赴死。
奇怪的是,往东才是鹿獠去的密道处,往西却是官军密集的所在。
鹿青崖只是稍稍疑惑了片刻,便远远看见那些官军的将领并非在正堂集合,而是去了他的宅院处,院墙外手下的兄弟已经被官军的将领拿下了,正在挨个点着人数。
“官军不杀俘虏,但官军杀叛军!说出你们的匪首都在哪儿,我们只要首恶!”
似乎有人想说什么,旁边的人便高声道——
“二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哪个敢说出来,我就是死了化成鬼也不放过他!”
那人这么一喊,所有人都沉默了。
负责拷问的将领一怒,道:“顽固不化!关起来再审!”
“匪首在此,不必审了。”
四下的官军有不少见过这个疯子的,一时间一片利刃出鞘声。
“就是他,杀了我们多少弟兄!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剑拔弩张之际,那负责拷问的将领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人冷静下来,沉声道:“只有你一人?鹿獠呢?”
“昨夜就已经脱身了,我们留下来是为了拖着你们。”鹿青崖给手下的人甩了个颜色,道,“我这些兄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战场都没上过,更莫提杀人了,我在这儿束手就擒,能不能通融一下放了他们?”
“不可——”那将领一怒,正要发作,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军士,道,“监军大人说请匪首院中详谈,若能供出鹿獠行踪,寨中未曾杀人者尽可放归。”
监军为何在他院子里?可看样子也并不像是特意抓了小鸟儿姑娘……
半信半疑间,鹿青崖跟着进了,随后奇怪的是,四下的军士也都散了出去,只留下空荡荡的一个院子和一扇紧闭的门。
鹿青崖按捺不住惊疑的心思,推开门急道:“小鸟儿姑——”
门里也的确是他挂在心上的人,除了面容依旧,她的神情、她的服饰、她的身份……却陌生得让他后悔打开了这扇门。
他后退了几步,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茫然道:“你是谁?”
那位监军看着他,轻声答道:“太御枭卫府典军、南岭平乱监军,朝廷命官陆栖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