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意味着……她要和今科士子同台竞技。
宋夫人深吸一口气,片刻后强行平静下来,道:“明桐,那春闱怎能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做官要干什么,考上了又有什么用?还是听娘的话,莫要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了终身……”
宋明桐抿着嘴唇,片刻后,带着哭腔质问道:“我什么都不会还不是你教的……还不是你不让我学?!我能学会的,能比男人做得更好!”
以前女儿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短短一年就变成这样,宋夫人气得发抖:“疯了……都跟那个姓陆的不知廉耻的妖妇一样疯了!”
“——宋夫人这话说得本官委屈,考个女官而已,又不是像这位世子一样,跑到敝府杀人放火还逍遥法外,有什么不知廉耻的。”
京中的贵女们对这个声音已经妄想了数月,抬头向楼上望去时……果不其然,摄蛟金枭,眉目宛然,仿若视强权于无物。
“是陆大人……活的呢……”
聂言前科在身,扇子一打遮住下半张脸,避开楼下的视线,低声道——
“你这是给左相添堵。”
陆栖鸾反问道:“左相给我添的堵就少了?”
“行,你请便,随便砸。”
见陆栖鸾撩开搭在肩上的枭羽发绳,悠悠走下楼来,宋夫人的情绪仿佛一瞬间找到了爆发点。
“就是你把我女儿、还有其他世家的姑娘带坏的?!”
“本官忝为枭卫府典军,凡所行止,桩桩件件皆符合朝廷律令,圣上御旨称赞公忠体国。宋夫人若是觉得眼界高于圣上,挑出本官的不是,不妨说出个一二三来,本官也好加以改过?”
宋夫人气得差点爆粗口,她纵然个性刻薄,也绝不敢说半句皇帝的不是,瞪着陆栖鸾半晌,咬牙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陆大人……”
“过奖,本官的嘴看人开口,若是遇上开明讲理的好人,自然是甜得很。”
宋夫人气结,又眼见说不过她,冲过去抓住宋明桐的胳膊就往外扯:“走,快回府!”
“慢着。”
目光轻扫,宋府的家仆面面相觑,他们虽然见得多了,可从未和枭卫起过冲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夫人愠怒道:“陆大人还有什么事?!”
陆栖鸾没有理会她,转而认真地问宋明桐道:“你刚刚说要考春闱,不是一时兴起?”
宋明桐还沉浸在刚刚陆栖鸾的那一句话里……明明年初元宵夜时,她还是和她一样,仅仅是个唯父母命令是从的闺阁小姐,这才不到一年,她一句话,就让她素来威严的母亲动都不敢动。
“……我想做官,我要做官,一定要。”
“你周围都是寒窗苦读十年的对手,千人赴考,最后的进士只有三十之数,你若是失败了,就是全京城的笑柄,你愿意吗?”
宋明桐在宋夫人骇然的目光下,挣脱自己的手臂,道:“我半年之功,顶的上庸才十年!”
……好锐气,这才是舟隐子口中,当年宋睿的气节。
“宋夫人,倘若本官向谢相举荐宋小姐为门生,可否容她半年,让她试上一试?”
宋夫人喉咙里的骂声顿时卡住了……她努力多年,就是为了给宋明桐打出一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好嫁得体面,如今她走偏了路,不知落得多少人口舌,能救她名声的,只有谢端这位大人物了。
谢端曾为帝师,若是成了他的门生,那明桐简直就是……
陆栖鸾见宋夫人神色变幻,便知道谢端与左相虽说眼看着便要为政敌,私交却是免不了的,若是能让宋明桐做了谢端的门生,就算是左相本人也绝不会反对。
想归想,宋夫人冷静下来,怀疑道:“你在谢相面前能有多大面子,能让他收我女儿做门生?”
“我自崖州将宋相迎回,薄面自然还是有几分的。”
“就算你这么说……”
此时,文苑外有人唤道——
“陆大人可在?”
“是谁?”
“小人谢府长随,令尊今夜怕是要被陛下传去问政事爽约了,我家相爷说,酒已温好,陆家总要有一个来赴约,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今日便请陆大人代父夜会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老谢整天撩撩撩,就知道撩!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嘛……
……
事情的真相是:宋小姐开了个女神文会,大家外面装得一本正经写清水,背地会内交流小黄文哎嘿嘿……(误)
第75章 谢公的心思
“你就去了趟崖州, 便与谢端处得这般好了?”
“你这话问的什么鬼?谢相本来是让家父去的,就算换了我去,那也是正事。”
“别怪我没提醒你, 当年阳嘉长公主为他要死要活地跳城楼, 人家把他带过去时,他不止不劝, 还搬了把椅子坐着看人跳楼。这么薄凉的人, 你可别给我陷进去了。”
“……那后来, 阳嘉长公主跳城楼了吗?”
“没, 哭着回府嫁人了, 婚后还生了四个胖崽子。”
谢端除了文名盛于天下,再有的便是这人花式抗婚的事迹。据说当年先帝有个义女,成年后封为阳嘉公主,因仰慕谢端文名, 便向先帝求赐婚。
先帝也十分欣赏谢端, 这边厢圣旨还在写,那边谢端就给先太后送了一首《笼中妇》长诗, 诗中以被迫嫁与权贵的闺中女子自喻,说的是女子被装入笼中送至权贵家, 垂泪至天明, 夜中家中父母入梦, 问她为何消瘦,在夫家可有温粥饮、可有冬衣,次日清晨, 笼中妇便带笑而终。
先太后本是前朝皇族,闻此长诗,想起战乱中被杀的族人便触景生情,哭昏过去,大病数日,逼得先帝只好收回旨意。
那时此诗影响深远,甚至于勾起京中闺男怨之风,从此之后,便是其义父东沧侯,也便由着谢端的婚事了。
诸如这般的轶事,随便提个京中的士人,便能说上三天三夜,连枭卫府也不例外。陆栖鸾上午被聂言念叨了许久,下午还得听同僚逼逼,等到了黄昏时到了和宋明桐约好的地方,早已是一脸倦怠。
“……你不用太紧张,谢相是个没脾气的,只要礼数到了,我再和他申明利害,问题应该不大。”
宋明桐仿佛是等了许久的模样,见到陆栖鸾来了,正襟危坐得宛如是在相亲,尤其是陆栖鸾也上了她家的马车时,宋明桐背后就像是绑了根柱子,崩得紧紧的。
陆栖鸾还当她是在紧张,道:“往事就不提了,本也就是一点口角的事,不过我倒是挺意外的,你的文作是和谁学的?开始写话本也是近三四个月的功夫,竟都比国学监的举子都好了。”
宋明桐盯着车顶咽了一下,道:“尔、尔蔚表兄偶尔指点一下,再就是找他借了典籍和策论看……也不是很难懂。”
“那你厉害呀,策论可不是两三天就能读得透的,我春闱前学策论学得可累了,还是陈……”说到这儿,陆栖鸾忽然收了声,转而道:“说来,多少有我的缘故,让你姻缘不顺了。”
宋明桐眨了眨眼,脊背慢慢松下来,道:“并非如此……无论是陈侍郎,还是臬阳公世子,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我总是会被长辈们送来送去。”
“你不想嫁人?”
宋明桐黯然道:“自幼我母亲便教我,迈步不能过半尺,饮食不能多一盏,要学诗文,却不能习圣贤,别家的姑娘上女学,我却只能学女红。六岁时见邻里叔伯,迎了风尘女子回府做妾室,那风尘女子也如我一般,会诗文、会莲步,都是一样嫁得高门,以夫为尊……我问母亲,我将来与那倚门卖笑人,是不是也一样,母亲便打了我。”
“你这比喻,有些自伤。”
“是不合适,可女子……不就是这样的吗?”
陆栖鸾语塞,若有所思。
她与宋明桐不同,父母皆是开明之人,虽然也会说她不正经,但也未曾多加拘束,甚至于待她比待作为儿子的池冰更溺爱些。可这世间其他女儿便不同了,她们唯父母之命所从,一生福祉皆系于婚事。
陆栖鸾的婚事父母可以由得她自己挑,她同意了才同意;可宋明桐不能如此,只有从别人口中才知道她自己的未婚夫婿是谁……甚至都与之未曾打过几个照面。
马车辘辘行远,待到月升之时,便到了修葺一新的谢府。
这里并不是右相的官邸,而是谢家故居。尽管主人十数年不在,门庭依然清雅。
陆栖鸾下车时,正逢一阵夜风拂过,抬头见府中院墙后,古木越檐而出,归鸟盘旋落下,隐身其中,传出清鸣之声。
……就和谢端为人一样,只是听着他说话,便觉得身心都静下来了。
“陆大人可是来了,小人在此久候,人还没接见,先收了一摞请柬了。”
门口正是先前那去通知她来谢府的家仆,陆栖鸾远远地便见他抱着一摞各色请柬,走过去不免失笑道:“这么多请柬哪儿来的?”
“陆大人见笑,这儿多是请相爷莅临文会,还有各文衙、各世家大臣请喝茶听曲儿的,十多年前便这样,没想到去崖州避了这么多年,还变本加厉了。”
到底是谢端,无论是哪家的子侄后学,若能得他一句称赞,不知胜过国学监考评多少,若宋明桐真的做了谢端的门生,效果可想而知。
“这才第二日,谢相下朝这般早?”
“相爷不喜官衙,陛下特准将公文送至府上批阅。”
——陛下,你这么惯着这路痴,是不是太过了点?
每天奔波在枭卫府和家里的陆大人眼红了,道:“谢相可在办公。”
“还没有,陆大人请。宋小姐可在花厅先用茶,待相爷与陆大人将政事言罢,再谈可好?”
“那便麻烦了。”
谢府的景致不同于臬阳公府那般富丽,庭中四五株参天古木,甚至于将正厅都遮了起来,然而布置修剪得恰恰好,配着林深处隐隐透出的暖黄烛光,并不让人觉得阴森,反而显出十分清净。
“这处回廊为何弯折至此?”
“陆大人不知,这廊后有一株木棉,乃是相爷幼时移栽至此,不过数年,便亭亭如盖,再后来,长势太过,没入了墙中,侯爷说此树得府中恩泽却碍主,该砍断才是。可相爷心善,说木棉挣扎不易,便让人拆了这截直廊,为木棉腾出三丈之地。”
陆栖鸾看着木棉许久,心中莫名生出奇异之感,离开时还数度回头,直至远远听见水声细细传出,这才凝神望去。
廊后便是一座占了后院一半的月池,池中红鲤游弋,时而没入时而浮起,顺着水流游至一处没有围栏的亭台下,仿佛是因为贪嘴,咬住了一只空钩,让人将鱼竿一提,便破水而出,跌在亭台侧乱跳起来。
陆栖鸾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微风吹起竹帘一角,只见那亭台中间摆着一只温酒壶、一座博山炉、一张檀木几,几上堆着一摞摞公文,而本该批改公文的人,正提着鱼钩把那红鲤摘下来,看也不看一眼便丢回了池中。
陆栖鸾还当他新官上任好歹忙上几日,哪知还是这么个疏懒模样,不禁有点气。
“谢公,这些公文都是明早一早要发下诸省的吧?日头都落了,您这是在等谁?”
谢端嗯了一声,回头道:“等你。”
陆栖鸾气绝:“宰相为文官之首,我又不能帮你改……”
“为何不能?”
谢端放下鱼竿,悠悠走回案几旁坐下来,方道:“我避居崖州十数年,京中之事不甚明白,让陆大人来教我一二,可是委屈了?”
陆栖鸾当然委屈,请谢端回京是为了肃清官场风气,让梧州之乱不再上演,哪知他虽然回了京城,却既不建立自己的班底,也没给朝政提出个所以然来,下朝就窝在家中垂钓,钓上来的还不能吃。
陆栖鸾自从做了女官便忙惯了,最是看不得浪费光阴的人,面无表情道:“谢相有哪里不明白的,随便从外面请柬里抽一张出来,那送帖的人怕是连老娘的生辰八字都乐意如实相告。”
谢端摇了摇头,在香炉侧随意坐下来,看着她轻声道:“陆大人既是来求人办事,板着脸也就罢了,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吗?”
……行行行,我求人我理亏。
陆栖鸾没好气地接过一封公文,一打开便是鸿胪寺上奏说北方边境乱象生,要派个公主去和亲安定邦交。
公主还那么小,反正陆栖鸾是不想她嫁到匈奴去的,当即便皱眉道:“……这群鸿胪寺的人是不是只吃饭不干活?每年朝廷拨了不下百万两给他们结交四邻,就算有乱子也该早早报上来让边军去注意才是,眼看着事态严重了就只想着拿公主和亲?”
谢端见她看完一封,不等他提醒便恼火地翻开另一封公文,笑而不语。
陆栖鸾一边看一边抱怨,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过去,一桌子四十多封公文都已经看地差不多了。
“……户部侍郎收了两箱金条的证据还在我桌子上呢,就有脸去弹劾光禄寺?这些人也真是够了。”
“那陆大人觉得该如何做?去把户部侍郎揭发出来就地惩治?”
“不成,年末了,他还要清点南方八州的农税,这时候换人,下面的地方官又要巧立名目征税了,百姓就不好过,还是等明年开春后再……”
说到这儿,陆栖鸾抬头见谢端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立时便正坐好。
“下官逾越了。”
谢端摇了摇头,道:“朝中之事,你在枭卫府中所见所闻这般久,其实早已入门,又因你长在民间,目光要比之那些天生权位在身之人要更长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