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摸着怀里的那最后一包药粉,那是从门中带出来的,足以让人为他所控。
他看了看身边垂死的老乞丐,手摸上旁边的碎瓷片,在老乞丐颈部悬停着……机会一半一半,放了老乞丐的血,用秘药控制他,把外面的年轻乞丐都杀光,抢了他们的吃的,活下去。
杀心欲起不起时,却又听那老乞丐喃喃道:“囡儿,爹来陪你了……”
老乞丐要死了,要下去找他那被饥荒带走的女儿了。
少年沉默,丢掉了瓷片,躺下来道:“你也是个可怜人,我虽然没有爹,也不想让我爹死后还要被人侮辱遗体。”
想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次日一早,腿上便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滚开!别耽误我们烧疫人!”
是官府医署的人来了,他们不管治病,只会把得了疫病死去的人、或者将死的人拖去烧掉。
少年人爬到一边,看着那老乞丐被人折起来粗暴地塞进草席里丢上一架板车拖走,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恐惧,仿佛那是他自己。
有乞儿拿石头砸他,恶劣地笑着:“今天板车不够拉的,下一个就到你了!”
石块砸中了额角,血液流了下来,带着一丝死亡的气味……有毒人秘药也没用了,没人能被他做成毒人,他要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少年人心里那一丝骄矜与自持随着饥饿的烧灼感消失殆尽,满心都开始转起了恶毒的念头,直到巷口走进来一个大夫打扮的人。
这年头的大夫,杀人的比救人的多。
乞儿们没人敢说话,那大夫似乎喃喃掐算着什么,走到少年人身侧时,淡色的眼眸略略扫过,旁边有乞儿连忙跪求道:“我们都是流民的孩子,三天没吃饭了,先生施舍施舍吧。”
这个乞儿,昨天抢点心就属他抢的多,街上的抢完了,就去抢更小的小孩儿的。
大夫似乎是个好人,闻言笑道:“稍等。”
说着,他走出去,不多时外面一个妇人带了一大笼蒸好的馒头,往地上一倒,乞儿们顿时都像疯了一样上去扑抢。
“你为什么不去?”大夫注意到了墙边的少年人。
少年指着腿道:“你看我这样子,能抢得过吗?”
大夫笑了笑,拿出一只匕首,一个馒头,道:“你想活,就爬过来要。”
少年看着他哑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大夫道:“没什么意思,想看看你,是不是我想要的人。”
旁边的乞儿还在扑抢,有没有抢到的,看见大夫手里有馒头,双目泛出绿光,伸手欲抢,刚一抢到手,脖子上就是一凉,随即热血溅出。
“杀人了!”乞儿们奔逃出去,苦水巷子里顿时一片寂静。
少年把刀收回来,捡起地上的馒头,撕去了沾血的面皮,咬了一口,对着面露满意之色的大夫说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大夫道:“我想要你做‘我’。”
他最终还是和这个大夫走了,那大夫找人帮他治好了腿,随后有人把他带到一处地牢里。
那里没有窗,只有有人来时,才有一盏孤灯,并列的三四个牢房里,似乎都有人。起初还好,三四天后,一群巫医一样打扮的人来了,把他绑起来,在他四肢上刺着诡异的图纹。
“……公子不必害怕,过了这一关,就是人上人。”
起初还好,直至那些巫医刺完后,他便渐渐开始失去了神智,每日里昏昏沉沉的,隐约间有人偶尔来看他,与他讲起了一个故事。
那似乎是一个极其动人的故事,讲故事的人,也十分耐心,深情时将故事里的姑娘每一刹巧笑倩兮都描绘得惟妙惟肖,甚至于亲手画了张画像给他。
后来,地牢里什么人都没有了,连送饭的人都是在他睡着时送来的,少年每天只能看着那画像。
然后,就爱上了那张画像里的人,日日夜夜都要看着那张画像,轻喃细语,连关他的人来看过他,少年也好似没有发觉一样。
直到有一天,地牢的门开了,刺眼的天光扫进来,少年害怕地抱着那画像,那些人却把画像抢走。
“把她还给我!”少年人疯了一样,却被死死按住。
带他来这儿的大夫自人群后面走出来,接过那张画像,眼底最后一丝关于前世的缱绻化作一片淡薄。
“多谢。”他这么说着,将那画像在少年人绝望的哭喊里烧了。
……
“后来,那个少年人怎么样了?”
陆栖鸾已是半醺了,听故事听得出神,扯了扯叶扶摇的衣袖,让他继续讲。
写着赠亡妻的河灯飘远,叶扶摇将酒倒进映着星子的河水里,道:“后来,少年就醒了,自己骂自己傻,跟着那烧了画像的人为非作歹去了。”
陆栖鸾嫌弃道:“你这故事虎头蛇尾的,一点也不好听。”
“是吗,那请你说个好听的。”
陆栖鸾正在想是不是要把街市上的话本照搬一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个身背赤羽的骑士从她身后飞驰而来。
“当心。”
叶扶摇一把把她拉到一侧,那骑士飞驰而过,惊得其他百姓往旁边挤,竟把陆栖鸾头上的帷帽挤掉了。
陆栖鸾连忙把帷帽捡起来,一边拍着帽子上的灰一边问道:“那是什么?”
叶扶摇眼底浮起一丝莫测神色,道:“……这传信之人从东门来,多半是南夷进军了。”
第123章 接盘吗?
“南夷是小国吧, 怎敢冒犯中原?”
待那传信的士兵走后,陆栖鸾一脸不解地追问着,叶扶摇答的也耐心, 带着她挑了另一条少人的路一路走着一路解释。
“……去载南夷有过兼并,现下由东楚赐下宝印的小国共有七国,这七小国平日里依仗东楚, 不断侵蚀那些海岛小国以求存。当然, 中土也一直在收拢这些小国, 东楚三代以来, 原先的十二国有三国如今合并为了东楚的竺州。”
陆栖鸾道:“那他们的国主就这么容易放弃王位?”
“中原到底是上国, 地大物博非弹丸之地所能想,有些国主眼界不高,加之小国内部不稳,许以重财美色, 封他个郡公,再拨款安抚安抚国民, 过个十年二十年, 就都是汉人了。”
这是朝廷的一贯法子, 除对西秦外,其余小国都是拉拢居多, 主要兵力都用来防范西秦这头卧榻之侧的狼。
叶扶摇又道:“只是近年来这些小国学聪明了, 沆瀣一气,有时国与国之间假借宣战,请求宗主国拨粮拨款, 等钱粮到了,便又撤回宣战。”
陆栖鸾道:“朝廷的人是做什么的,就这样甘心被敲诈?现在养肥了南夷的国力,岂不是很亏?”
叶扶摇笑了笑道:“是很亏,可先帝也并非驽钝,就算拨粮拨款,也会把这些小国的国力控制在一杆秤上。”
每个小国都兼顾到了,只是没料到,小国背后有高人,积沙成塔,有能为让这些小国拧成一股绳,这才敢一挑中原。
叶扶摇没有少说,但也绝没有多说,陆栖鸾隐约感到这背后定然有高人做手。
正垂眸沉思间,叶扶摇忽然走上两步,将她挡在身后,轻声道:“戴好帷帽,去街口等我。”
……怎么了?
陆栖鸾刚把帷帽上的纱放下,目光便越过叶扶摇的肩头,看见一个故人。
灯火萧索,月上檐梢,依旧那副温善柔和的惑人面貌,依旧是那只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骨埙。
“好友步月而来,可是相约有酒?”
那边陆栖鸾一步一回头地走远,王师命并不相阻,待她的身影走远,目光仍不见喜怒,道:“自然有酒,只怕君不敢饮。”
“何酒不敢饮?”
王师命轻轻笑起来,道:“同心。”
叶扶摇眼底的笑意消失了。
夙沙无殃这些年每每发疯时,都会将当年种种刻骨之思反复相叙,别人不知,王师命却是对他知根知底的。
……同心,同心,那是阿瓷最后敬他的一杯酒,也是他解不开的魔障。
“你是来警示我的?”
王师命道:“我是来警示你的,你当时差人递的话还给你——易门三师,夺天下王气,归于一统,不该为一介女子有所生隙。”
叶扶摇道:“你是怕我忘情?”
王师命道:“昔日门中定下龙脉定于楚,本该灭秦收夷吞匈奴,因楚皇察觉在先,令你失手被囚,门人血洗,我易门遭奇耻大辱。后商定之下,才改为灭楚拥秦,实则是以你为主。夙沙与你早有积怨,迟早反骨横生,你还犹然在此纠缠于儿女情长,叶扶摇,你年岁几何?”
叶扶摇笑道:“我自然晓得已非少年时,便是知天命而慕少艾,也总归碍不到正事。”
“哦?是吗?那你可知夙沙绕过你的耳目去见了赵玄圭?”
叶扶摇气定神闲道:“不知。”
王师命心道也亏得他还沉得住气,冷笑道:“夙沙智计不行,独杀人惑人少有能抵,他既然动了心思要挖你身边的人,自然是有了你的把柄欲至你于死地,此番你允他来东楚,怕是要闹出乱子。”
“他闹不出乱子。”叶扶摇淡淡道,“他来,无非是见一旦东楚分兵向东,西秦有机可乘,便再不需我布局,妄图凭借那一张天演遗谱取我而代之。”
王师命道:“你都知道了,想必已有对策?”
一线萤火自远处的灯火迷离处飞来,擦过叶扶摇的指尖又,待他的目光追着那萤火没入黑暗后,才轻身说道:“夙沙此人自负精明,不可欺之以谋,有意思的是,对他反倒是可以欺之以情。”
王师命一怔,却又见他回眸看向陆栖鸾消失的巷子那头,接着说道:“陆栖鸾,最擅欺人以情。”
……
“……南夷诸国,以鬼夷国为首,本是说好等朝中回复,哪知前日一早,不宣而战,竟敢渡东海踏上瀚州!”
“弹丸小国,安敢如此!”
入了中夜,街上的情侣们大多散去了,多的反而是从各家的席面上退下来的官宦人家,听说了南夷兴战后,有人醉酒上了街头,便直接骂开了。
路人弄不明白,却是方便了陆栖鸾。
东征之事她虽早有安排,但刚刚一见王师命找的是叶扶摇,却又改变了想法。
之前她检查过,叶扶摇背后并没有被剥皮的痕迹,是以无法确定他就是那个天演师,但可以确定的是,封骨师王师命在南夷一带活动,招阴师显然是西秦的,这个地理分布就不得不让她多想了。
南夷、西秦、东楚。
陆栖鸾捡了枝树枝在地上的沙地上随手写下这三个词,片刻后,眼底一沉,将地上的字迹抹去,又找了个脂粉摊子,挑了许久,才看见一个绣着南飞雁的香囊,便买了下来。
南飞雁,要他去查看南夷那诸小国之内,是不是已经沦为易门操纵。
刚走上街头,忽然背后猛力冲撞了她一下,陆栖鸾踉跄两步站定,只见得是个利落短打的男孩,额角青紫,恶狠狠地看向推他的人。
人群后面走出几个华贵衣衫的少年人,大多十五六岁的模样,神态看着却都仿佛小痞子一样,还学那些烟花巷里的大人,手里捏着两个文玩核桃,看包浆都是新的。
“苏小临,你那杀神叔叔就算回来了,也是要砍头的阶下囚,神气什么?!”
……这不是苏阆然家的那个总是被罚扛枪的小侄子吗?
苏小临抹了一下嘴角被磕出来的血,怒道:“你胡说!我小叔叔才没有杀人!”
“证据确凿,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还一门忠烈呢,呸!”
陆栖鸾只听了他们两句便晓得了,这些个小痞子向来往日受过苏小临的教训,现在苏阆然伪作叛臣,他们便趁机冷嘲热讽,把苏小临给惹恼了。
苏小临再能打,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娃娃,哪能是七八个少年人的对手,陆栖鸾一时心软,碰了碰他的额角,道:“疼不疼?”
苏小临本来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一听这声音熟悉,愕然回头,因离得近,透过那帷帽能看见陆栖鸾那熟悉的轮廓,失声道:“陆——”
“嘘……”陆栖鸾轻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对那几个小痞子道:“不过口角而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打成这样?依我看难得佳节,两边各退一步,这就散了吧。”
她是刻意把声音放得柔软端庄的,配着那素衣一裹,纱面飘飘,竟有几分月娥意味,让那几个爱学大人的小痞子看愣了。
小痞子们互相看了看,纷纷望向年龄最大的那个痞子。
“大哥,这怎么办?”
大痞子想了想,道:“咱们已经这么大了,不用怕大人训斥,她想护着苏小临就是和我们作对,教训教训她!”
小痞子连声称是:“可大哥,要怎么教训她?”
大痞子也没有这个经验,只得临时从脑子里刨书上的法子,道:“把她绑起来卖到烟花坊去!”
苏小临虽然浑身疼,但一听他们敢这么说,横在陆栖鸾身前喝到:“你们敢!”
痞子们叉腰道:“我们就敢,你能拿我们怎么样?!今天爷几个就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卖到烟花巷去,卖个一百两!”
身价一百两且不知好歹的陆栖鸾沉默了片刻,提醒道:“各位爷,都这个时辰了,烟花坊早关门了,要不然咱们明天再说?”
痞子们以为她怕了,嘿嘿笑道:“女人,你敢多管闲事,就要承担后果,现在晚了!”
说着,他们便直接扑了过来。
——啧,得抽空去整治整治京城毒害少年人的话本了,都学的什么白烂套路这是。
陆栖鸾一边腹诽,一边抱起苏小临转身想跑,忽然背后感到一阵劲风扫过,几声响亮的巴掌声,随后便是周围路过百姓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