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
闻亦推门而入,便见司檀撩开纱幔,墨玉似的眼睛左顾右盼。他招呼着候在门外的婢子们进门,唇角弯起浅浅弧线,缓步走上前去。
他拉过司檀撩着纱幔的白皙小手,司檀有些局促的往后躲了些。他也不恼,再探手往前牵起,温然道:“肚子饿了吧,快些梳洗去。”
牵着她的这只手还是凉的,就像摸着冰块一样。司檀很是好奇,他的手为何一直是这样的温度。可又不好开口问,偏过头偷偷瞄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慌忙回了神往前看。
闻亦将她送进浴房,怕她不自在,便直接叫了卓焉进来侍候。待婢子们都有序进入,才松了她的手,出去在外等着。室内很是安静,隐约只听得见浴房内的清凌水声。
室外红日已然出头,透着雕花木窗投射进来。室内还算凉快,可刚洗去一身黏黏的汗液换上干净的衣衫,没多时,便又开始冒汗。
司檀真的怕热。
她知晓闻亦身上凉,略一浅思,装作不经意地挨他近些。她倒是很想开口问问,如何才能像他一样快速降下温?身上穿得太多,里里外外好几层。这一挪一动的都是汗,很是烦人。
婢子们直接将早起的吃食端了进来,在厅内食几上齐整排列好,才附身退至两侧。
自进了这房门,司檀连一步也没迈出去过。也是很好奇,他的府内是什么样子的。更是好奇的是:为何总是能闻得见藤萝花的味道。用膳时,她也一直在想着,明显的心不在焉。
待用过早膳出了门,司檀着实下了好大一跳。
院子阔大,经人工做下沉之势。正中植有一株粗壮藤萝,藤蔓蜿蜒向上,好似舞女扭动时的腰肢。围着藤萝的,便是泠泠流动的曲折流水,高低错落紧紧环绕藤萝根部。门前窄廊至曲水处,有乳白筋状裂纹的青石汀步排列。
院子两侧支起交错的弧形廊架,木条色泽偏暗,交合而设成菱形。廊架顺着流水外沿而筑,正围着院中的藤萝。藤枝顺着廊架肆意向上攀爬,成纱帽状往外延伸,花帘遮了整个院子。
花心淡黄,花瓣薄如蝉翼。一条条,一串串,一簇簇的硕大花穗悠悠低垂。淡紫偏蓝的藤萝花似云霞,似飞瀑,自菱形木架缝隙垂下,长短有致,宛若摇曳在风中的铃铛。
司檀怔愣在窄廊下,瞠目望着好似纱幔一般的花帘,许久回不过神来。
院落原本四方周正,可由窄廊连接内外以供出行。也不知是谁的想法,将这庭院改造的好比仙境一般。
不,仙境也是比不得的。
她在汇本上看过有关于桃花源的传说。碧水青山,烟云缭绕之地,桃花灼灼而开,逐水趁流。有良田平旷排列,有精舍鳞次栉比。
可那些她不曾亲眼见过,与眼前宛若置身九天瑶池的美景相比,她想,那世外桃源若为真,也是比不得的。
司檀很是激动的转过脸来,粉唇扬起,面上蔓延着重重惊喜。“这时候,怎还会有藤萝开得这样好?”
她能欣喜,闻亦当然也是高兴,能换得她一笑,也不枉他着人培植这么久。
他很是认真地回答说:“这院子偏阴,这藤萝耐寒耐湿,很好养。再者,有花匠特意打理过,剪去老化的藤枝,又除了虫,外有水流环绕,它自然就长得好些。”
“真是厉害!”司檀禁不住地就要夸上一句。她自己之前翻腾着栽植,却是一次都没能成功的,刚露了头没几天便枯成了干枝,想想还真是失败。她猜着,眼前这么大一株,定是费了不少力。
她拽着闻亦的阔袖,问:“闻亦,这是你之前住的院子吗?你也喜欢藤萝?”
那是因为她喜欢,他才要栽植的。这院子也才改修,他之前一直都没住过。院里内外,也都是照着她的喜好,为她准备的。可是这些闻亦也不好说出,毕竟她……是不知晓这其中缘由的。
沉默片刻,他肯定点头道:“是,我非常喜欢。”
司檀好似觅到了知音,笑得灿若晨阳。先前的闷热忽地就散了去,闻着院中阵阵清淡藤萝花香,心情也跟着清爽了好大一截。
☆、神仙眷侣
司檀正欢喜着。闻亦着府内仆役在廊下铺一块竹席,竹席轻薄,由褐黄两色编织而成。两色交叉,成四方纹路。工匠心思细腻,特以熟褐锦缎封于边角处。
藤萝于头顶拥簇,遮下好大一块阴影。席上再置几案,铺上两水垫。一应摆设皆是临着绕藤溪流,席地而坐,宛若置身清幽山林。
司檀很是惬意,两梨涡不由自主便清浅弯起。她坐于水垫上,觉得浑身热气降下去许多。流水就在手边,伸手可及。
潺潺泠泠的流水与鹅卵碎石相撞,发出不绝交响,悦人却又不嫌乱耳。水中鹅卵石缝里,还有清透的浅黄晶石添加,趁着流水,借着斑驳光影,好似夜空中的星星,皎皎璀璨,熠熠生辉。
司檀撩起衣袖拨动凉凉的清水,玉手小巧,于水中来回轻划,像是条活泼游动的鱼儿。探头左右查看半晌,亦是没发觉这溪流自何处灌来,又是自何处引出。好奇之下,身子前倾,头上玉坠映着水波反射出一道道白光。
她的身子越来越低,眼睛一直在流水沟渠边角搜寻不止。裙角一丝丝滑下,眼看着就要沾上水。
闻亦停笔搁案,伸手将她倾斜的身子拉回些,“你是又热了,想要下水一游吗?”
语气明显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不,不是。”
司檀慌忙回身摇头,两鬓珠玉摇摆不止,圆圆的两个脸蛋也随着她的晃动微微荡起波来。她是热,可并不想要在这清水中游。且这水浅,约摸着也就一尺深,伸个脚还行,怎么能下水一游?
闻亦面上微露温然之色,无奈摇头之后,道:“好好坐着。”说罢再次提起笔来继续描绘。
装着疑问解不开,司檀坐立难安。她小心抬眸偷瞄了闻亦一眼,见他很是认真的垂首作画,张了张口,又不好打扰他。
犹疑许久,她轻轻俯下身来,两手支撑下颌,趴在几上,“闻亦,这水是从哪里引来的?又是怎么引的?”
她问的很是小心谨慎。
闻亦勾唇再次停笔,双眸与之相对,道:“是东院管着府内吃水所用的一口深井,工人挖了深沟,借铜管引流。”
“那又是流向何处的?”
“至西院水井,供府内平日洗漱所用。”
“那就是干净的?能喝了?”不等闻亦回应,司檀转身小声嘟囔着,又凑近环树的悠悠清水。略一撩袖,两只白皙小手便探了老长。两手相合曲成瓢状,伸进水中捧了一些出来。流水清凉,于指缝间渗一些出去,化作清软水柱,再次注入流水之中。忍不住的,她脑袋就缓缓低垂下去。
“不能喝!”见她凑的越来越近,闻亦音调稍高,慌忙制止。
这水虽说是井水,清而甜。却是未经过滤煮沸,是生水。若是任她这么直接入口,怕是要不舒服。
司檀速速缩回了脖子,将手中的一捧水又重新倒回。两手胡乱地往衣裙上抹了两下。不多时,水汽浸染衣裙,在两侧留下两道深暗印子。她脸颊微红,明显有些涩涩含羞的模样。
“我、我就闻闻,不喝。”
她这话出口,只怕是连自己都不信,谁是拿嘴巴去闻的?她方才双唇努起,眼看就要触到手中的清水了,分明是想尝一口。
闻亦无奈笑笑,想她脸皮薄,也不刻意拆穿。瞥见她额头还聚着一层细密薄汗,微一蹙眉,温声道:“还是热吗?”
司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很是乖巧地围着水垫端坐。
是还有些热。可是头顶有藤萝遮阳,身旁有溪流散热,比着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
自昨晚起,闻亦就发觉她极是怕热,浑身像是个燃起的火炉。恰好他身上凉,就有意无意地想要凑得近些。他自然也是希望她能再近些。
稍一思索,他道:“若还是热,就将垫子挪过来。”
既然他都这么说,司檀并无半分犹疑,乐得像是只得了宝贝的兔子。眼睛忽闪两下,挤出两枚清浅梨涡,便抽出身下的水垫围了过来。
二人并坐共案,他身上似冰如雪般的温度便传了过来。从内到外都是清凉,司檀欣然拽着他的一侧阔袖,瞬间就舒心不少,连眉梢都是高高扬起的。
案上正摊着一副未完工的画作,藤条蜿蜒似龙蛇,化为虚像居画纸左侧。清凌流水流畅,由远及近。一着水蓝拖尾罗裙的女子围坐在右,倾身探手,恰是她方才玩水时的模样。
司檀眉间一惊,偏着头望着闻亦:“这是你方才画的?笔法真是好!”
作画讲究布局排物,虚实相生,且要看笔下的力度,与作者的气韵。她平日也会描上几幅,对这些还是能简单分辨得出。
这画刚成型,单看这虚实相间,以及那一气呵成的线条便知,他画得是好的。
闻亦心里更想让她夸一句画上之人,这样他也好说“不是我画得好,是人好”。可她只注意到笔法,却未能读透他的心思。闻亦忽觉挫败,轻声言问道:“你能看懂?平日也会画些吗?”
司檀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她的画自是不能与他的相提并论。浅思之后,她眉目略低,声如蚊蝇道:“闲来是会描一些,画不好。”
闻亦牵起她拽着衣袖的小手,面容温和,眉目清然。他说:“若是喜欢,我慢慢教你。”
“好!”
司檀应得极是顺溜,语气中明显含着几分迫不及待的意思。他画得这样好,有个能教她描画的好先生,她当然是不会拒绝的。
见她高兴,闻亦便取了纸出来,就平摊在她面前。藤萝摇曳,骄阳借缝投射下来,刹那间化作颗颗珠玉。水流清灵作响,宛如山涧之内奏出的幽幽乐章。
二人并肩而坐,皆是垂首提笔描绘,恰似归野神仙眷侣,好不和谐宁静。
若是遇上感兴趣的,司檀总是会投入许多,恨不得融了进去。画画时就是这样,垂首拧眉甚是认真,在这院中一坐便是一整天。至晚间虫儿纷飞必须回房时,闻亦催了几次,司檀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夜间月光倾泻而下,四壁灯火点燃,还有零零星星的萤火虫追逐嬉闹于藤萝之间。景色与白天完全不同,美的别有一番滋味。司檀还想再待上一刻,看看月亮也是好。
闻亦很是耐心地又催了几次,她还是不想回去,直到脸上被叮了好大一个包,才苦兮兮地收了几上的画纸。
梳洗之后躺在榻上,婢子将四面朱红纱帐放下。透过薄薄纱帐,司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顶上横梁。
墨发四散而开,漆黑油亮。圆圆的脸蛋上还带着方才被叮咬的包。闻亦自浴房出来,便随手取了药膏来。为她鼓起的脸颊上涂上一些,才在一侧躺下。
司檀翻身爬了起来,犹豫之后,往闻亦身侧凑近些,“我明天无事,可以去库房瞧瞧吗?”
闻亦自是知晓她要去库房做什么。成亲忙碌这些天,她也没什么时间看话本,今日又在院里整整待了一天,她定是急。
再者,那些塞在嫁妆里的话本若一日不取出来,总归是不能安心。
闻亦转过身来侧卧,面对着她。她睁着墨玉似的眼睛,漆黑水灵。面上满是殷切,正等待着闻亦的回应。
他眉眼微挑,道:“去库房做什么?”
她的一册话本只看了一半,就藏在那一堆嫁妆里。她得寻个机会将那些都取出来,放在身边才行。可她当然不能说是因为这个要去的库房。
沉思许久,她说:“我就看看,取些首饰出来,旁的什么也不拿。”
她说谎的样子还真是可爱。两脸蛋绷得很紧,双睑打着颤,睫毛一抖一抖的。就算她都拿了又如何,反正这府里的都是她的。
闻亦笑笑,回答道:“这府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司檀眉眼瞬间弯起如钩,溢满晶亮水纹。唇畔双靥微绽,好似初露头角的花苞。她很是欣喜,应了一声,欲往闻亦身旁再凑一寸。可刚挪上去,忽觉一阵寒气侵袭,不由地就往回缩了缩。
“怎么了?”
“挨得太近,有些冷。”
闻亦面上明显不悦。想着她怕热,特意着人往内室放置了许多个冰鉴降温。这温度是降下来了,她也不再冒汗,却是要嫌弃他冷,要离得远些。
可他再怎么不乐意也是没辙,只能心里苦一下,眼睁睁看着司檀裹着薄毯往另一侧骨碌过去。
没过上多久,司檀翻腾了一阵便转过脸沉沉睡去。闻亦探手一试,见她呼吸平稳,这才转过身悄声下了榻。
他轻声绕过屏风,将齐整摆在外的冰鉴撤出两台。待守在门外的婢子将其提搬了去,才默声躺在一侧。
少了几台冰鉴,热浪灌进,室内的温度刹那间猛烈升腾。正浸在梦中的司檀一觉得热便是左右翻转不下,顺着一股子清凉的指引,无需闻亦自己去拉,她自己就爬了过去。
闻亦唇畔上扬,像是要随时迎接一般,故意留出一臂。待到司檀自己摸索着躺进来,小手顺势环上他的腰身,闻亦才揽臂将她箍得紧实一些。感觉到她呼吸清浅平缓,他眉眼含笑,阖眸安心睡去。
☆、石屋怪人
早膳过后,闻亦交代一声之后便出了门,司檀也没问他去了哪。她是很想问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也好告诉她一声库房的位置。
可她不好意思问……
坐在藤萝花帘之下,司檀百无聊赖地盯着水中石缝里里的细碎晶石。流水与鹅卵石相碰叮咚作响,衬的这晶石像是会动一样,很是活泼。
婢子卓焉席地围坐在一侧,手掌托腮一直观察着司檀的一举一动,似是想要将她里外都研究个透彻。
自方才厅内用膳时她就发觉了,小姐一直垂首低眉,脸上时不时就晕起红霞。黑溜溜的眼睛闪闪躲躲,她明显是在害羞。
这已经成了亲的人,怎么还是与从前一般动不动就脸红?卓焉很是好奇,往前凑近一些问:“小姐很热吗?”
司檀一惊,慌忙摇了摇头。
“奴婢见小姐脸上都要出汗了,还以为小姐又觉得热。”她再往前挪近些,继续道:“方才小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司檀头低了又低,不说话,也不能说。
今早天还未亮时她就醒了,可这一睁眼又是怔愣许久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