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出神之际,方才与翟容缠斗的两名绿液刀奴,又开始向他们发动了进攻。
翟容端起战刀,脚步斜冲出去。他与那两名刀奴,重新进入了绞杀之战。
他对付这些刀奴,有了点经验,经过无数次地砍杀,终于那两名刀奴不支,身上浓液不断流出,身形越发萎靡,最终长叹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们身子旁边,绿色汁液流淌不停。翟容对身边的军卒道:“看好他们,如果又能起来立即叫我。”
“是!”军卒们手中战刀、盾牌齐齐举起,戒备森严地看着那躺倒的两名刀奴。
几位军中的江湖高手穿插过来,将秦嫣护卫着,带她来到了秦将军的身边。
那方才被秦嫣射了三箭的高大绿液刀奴,始终在他们外围攻打着。秦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步法,看着他拿住斧柄时微微转动手指的细小动作,看着他转身时,将重心转移到脚后跟的那个小习惯……
“平安?平安吗?”秦嫣叫起来。
那绿液刀奴微微一愣,转头看着秦嫣。
“你是平安对不对?”秦嫣问,“你不是去星光圣地了吗?”她看着那刀奴高得异常的身形,“他们给你吃了什么吗?你怎么会……”
那刀奴忽然咧着嘴笑了起来,他停下不住砍杀的刀,仿佛不知道危险一般,将手中的三尺大斧换到左手,右手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两道竖线,然后又在上方画了一道横线。
秦嫣急道:“你快逃,别傻了!”
那刀奴只顾和秦嫣比划动作,身上被几名军士重重砍了三四刀,他摇晃了两下,抖苍蝇一般将他们抖开。
翟容又卯上了另外两名刀奴,那些绿液刀奴们见久战不下,领头的刀奴一声唿哨过后,余下的刀奴们立时从不同的方向狂舞长刀,杀出一道血路,冲出了军营。平安像小时候一样,对着秦嫣傻笑着挥挥手,撞开十几名军士,也跟着其余六个绿液人一起冲出了军营。
秦都督的人马不敢分散前去追击,如果论单打独斗的话,此处除了翟容,任何人走出军营都是去送死的。
翟容也没有下功夫去追杀他们。
他收刀退步,蹲在地上,看着那两名倒下的刀奴。这两名被他砍倒的绿液刀奴横躺在地上,被数十名军士围着。因他们身上在不断渗漏出绿色汁液,渐渐将地面也浸透。地面上的薄雪早已化为水渍了。
那绿色汁液落在地面上,初始还不觉得什么,渐渐感觉到了这些汁液越来越浓稠。
翟容道:“血?他们身上没有红色的血,难道是绿色的?”这绿色的浆液就是他们的血?
从方才作战的情况可以看出,这种汁液对于人体和铁器都有很大的腐蚀作用,众人一时不敢过于靠近。
“那两个人好像在融化!”有人惊叫起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集拢了过去。只见这两个巨大的刀奴果然在逐渐矮下去,体下的深色汁液也越来越多。
翟容抱臂站起,看着那两具尸体渐渐融化,最后化作一段深黑色的粘液,紧紧黏合在地面上。他用铁器去戳了一戳,那已经死去的刀奴血,将铁器侵蚀得发出哧啦一声,顶端便变成淡白色。
翟容回头找秦嫣:“若若,你方才认出了谁?”
秦嫣道:“郎君,那个是平安。”她眼圈红红地道,“还和小时候一样傻。”
“没听你说起过。”翟容看着秦都督吩咐手下军士重新整理战场,移除战死的军士,将现场清理干净。徐高将军和卢五郎他们则在调整兵马,以防万一。他见军马喧嚣,带着她找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秦嫣跟着他来到军帐一侧,道:“平安也是个刀奴,本来莫血将他带到草字圈,是看中他年龄小,但力气大、皮糙肉厚。可是养了几日,发现他是个傻子。”
“那怎么留下了?”翟容曲腿靠在牛皮帐上,抄着双手问道。
“因为他动作很灵活,训练不差,就是脑子不好使,没法带出去派用处。莫血就留着他给别人练功夫。后来长清哥哥觉得他长得圆头胖耳十分讨喜,就带了他半年,看看能否让他变得聪明一些。”
“肯定是没变聪明吧?”翟容道,“方才分明有好几把刀向他砍去,还停下来跟你打招呼。他们幸亏是体质异常,不怕受伤。”翟容道,“我已经试过了,他们其实也是怕受伤的,只是比寻常人要强出数倍而已。如果反复砍杀,一样会血尽而亡的。”
秦嫣担心地交握着双手,问他:“他们身上流的那些绿色的汁液,就是他们的鲜血吧?”
“嗯。”
“那平安岂不是浑身是血?”
“应该是吧?”翟容又安慰她,“他们的身体应该是受到这种特殊血液的滋养,所以才能不惧刀刃的。”越是接近星芒教的真相,越令人无法心安。
秦嫣眼神里露出哀伤恐惧的神态:“我觉得草字圈的白骨错裂手,已经是邪术了,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邪术。”
翟容抬头,看着刀奴们离开的地方,道:“跟动机城的僵尸蛊还真是有些相像。”
“可是你说的,平安不是僵尸。”
翟容问:“平安是如何离开你们的?”
秦嫣道:“他被莫血送入了星光圣地。莫血说,星芒大神需要他这样纯洁的孩子。那里,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个传说而已。因为送入星光圣地的刀奴,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即使是外出执行任务,也不曾听说过他们。”
星芒圣教的星光圣地,的确是作为星芒教徒们最梦想的归宿,至于如何被遴选入星光圣地,则是牧刀人的权力。
翟容道:“根据长清先生的猜测,所谓进入星光圣地,就是被遴选入天字圈或者地字圈为刀奴。苍天为上,黄土为下,也就是说,平安现在可能是……”他猜测了一番,“地字圈的刀奴?他的身体都是绿色汁液流淌,是不是很像植物的草汁?”
秦嫣说:“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满身都是……那个……”
“可他还认得你,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过去?”
“也没有什么,平安虽然身手天生就很好,但是心智也就三、四岁的孩子。比较胆小,也比较依赖旁人。有一段时间哥哥都让他陪我练,我看他傻乎乎笑眯眯的,答应他,如果有一日我们要兵戎相见,我必不对他下手。”秦嫣道,“担心他听不懂,所以教了他这个手势。”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两道竖线,上面画了一道横线。
秦嫣垂下手:“其实刚才我朝他射箭的时候,他就大概认出来了。小时候哥哥训练我练这个箭,需要拿个活人练习。平安皮肉厚实不怕疼,哥哥就让我追着他射,才学会的。”
“那么,方才他是在跟你说,如今他跟你兵戎相见,不会对你下手?”翟容有些同情那个名叫平安的痴傻少年人。虽然秦嫣看起来没有任何难过的表情,那只是她习惯于掩饰情感。
“他是傻的啊,教他什么就认什么。”秦嫣道,“当年也就是看他胆小好玩,安慰安慰他而已。如果莫血真的安排我与他对决,哪里不会朝他下手。”
“你们当他傻,我看他一点也不傻。”翟容道,“你看看他,虽然跟着那几个人在杀人,可是看见你就笑。说明他知道谁是待他好的人。”他的靴子上沾了一些绿液,乌皮也有腐蚀得些白斑了,他将腿蹬着那牛皮帐,使劲擦拭着。
秦嫣羞愧地看着他晃动的腿,说:“其实……我待他,也没多好。”长清哥哥也没待他多好。
在星芒圣教做刀奴的,整天就被教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道理,哪里有赤诚相待的心思?
她道,“只不过当时年龄相近,陪他玩过几个月。教他说过话,可看方才的情形,他大概已经全忘记干净了,连一句《光明垂地经》都念不利落。”秦嫣道,“哥哥身体弱,我有时会藏一点熟肉给哥哥,也会分给他一点。就这些,真是没有待他多好。”
翟容看着她这种惭愧的样子,心情很低落。他揉揉她的后背,拉着她走到一块横石上坐下。
秦嫣摸摸他的手,在他厚实的手背上揉了两下。
她告诉翟容:“郎君,我对平安只是普通好而已,更多时候是将他当作个大玩具,但是平安是真的对我很好。有时候长清哥哥罚我,他还会跟长清哥哥凶。后来长清哥哥嫌他实在碍手碍脚,不让他靠近我们了。”
“不让他靠近你们,平安有没有偷偷来找你?”翟容需要揣测一下平安的性格。
秦嫣摇头:“没有,他挺乖的。长清哥哥跟他说要好好训练,我们才会重新要他。所以他在莫血手下一直很出色,只是不会察言观色,无法出去执行任务,其他都很好。最后莫血觉得他身手上佳,将他挑选入星光圣地。”
“原来如此。”翟容说,“那这平安还是有一定忍耐力的,也能够懂得一些事情。”
“是的。”
翟容道:“如此看来,这些刀奴和南疆的蛊尸不同,他们有知觉、有记忆。”他想得更深远一些,“而且他们还能说话,如果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应该可以给我们提供些什么。”
任何组织在建立一开始的时候,都是毫无缝隙可入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因为追求和愿望的不同,产生种种罅隙。
比如,莫血虽然是个虔诚的星芒教徒,但是,当他生出贪心,奢望能够修炼出真正的摩尼奴,以取得星芒大神的眷顾。他会违背星芒教的严格要求,破格收留看似羸弱的长清,使得草字圈出现了秦嫣这样的异类。
翟容一边跟她询问情况,一边抚慰她——跟着自己夫君一起,就是这样好。一颦一笑,一冷一热,都有人管着她。
他们交谈的时候,军营中的战场打扫已经基本结束了。
经过清点,这一轮与绿液刀奴的战斗,秦将军的军营里死伤了数百人。竟然比先前与草字圈刀奴和阿束难的牧人军队之战,伤亡还要多。九个绿液刀奴,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每一位唐国将士的脸上,都充满着严肃的神情。
翟容将手搭在秦嫣的肩膀上,对她道:“我们要准备了离开唐军了。”
“真的吗?何时离开。”秦嫣当然希望自己离开唐国军队,这样就不会给自己的父亲,带来太大的麻烦。可是又不舍得啊。
秦将军还没有认她,但不知道为何,自从听了卢五郎说起秦十三娘子的事情,她就隐约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秦都督的女儿。只是如今被星芒教如此死死绞缠的情形,不与父亲相认也不算是坏事。
翟容道:“你要做好准备,我们还要靠这支军队进行最后的一次抵挡?”
秦嫣知道,每一次抵挡都会让秦都督更靠近一些危险,她问道:“我们直接走不行吗?”
“不行。”翟容发现自己的刀柄护手略松了一点点绳线。一手指拧开,抓住那根细麻绳,将手中刀柄护手仔细地缠绕着,“一旦离开军队,我们就没有保护了,接下来只能全部靠你我自己了。所以,有一件事情我还需要确认一下。”
秦嫣问他:“是什么事情?”
“就是星芒教徒对你的追踪,到底能够准确到什么程度?”
秦嫣看看他,翟容解释道:“这对接下来我们进入天山,寻找星芒教其他草字圈,是有帮助的。”
秦嫣点头,她会好好配合他的。
翟容继续整理自己的刀把,他缠绕得十分仔细,仿佛一只黑色的蜘蛛在罗织网络。
第117章 养女
半个时辰之后, 翟容去找徐高将军。星芒圣教的刀奴圈结构出现了新的情况,除了秦嫣这种没什么内力的草字圈刀奴,如今这些绿液人, 应该是另一个圈的。翟容又在方才的作战中, 找到了一些击败对方的规律,需要跟各位唐国将领还有那些与军方合作的江湖武者, 进行一个沟通。下一回面对这些绿液刀奴,如何减少己方的损失。
徐高将军一直在组织军中的刑讯军卒, 对那些抓来的刀奴和阿束难的手下进行审问, 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口供。
秦嫣不能离他太远, 也不打算进去听秦都督、徐将军他们与翟容商量整个作战计划。她与秦都督的关系如今有些难以言喻,翟容让她在外面等他。免得如此严肃的论战、定策的场合,因为她的身份有所打搅。
她一个人坐在牛皮帐门口, 等着他们讨论出结果。
军帐中翟容与秦都督他们商量作战方案时的声音也非常低,更多的时候甚至几乎没有声音,他们用手在比划。
秦嫣坐在压着牛皮帐的一块小圆石上,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十五岁之前和其他刀奴一样又黑又粗糙,可是在敦煌城外破境之后,变得如此如玉如瓷, 也特别好用。不知道再变化一次,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她抬头看风景,无底蓝天上,如白叠花朵一般飘拂的云片, 在青褐色的山间留下一片片淡淡的青影。
她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见到平安。
长清哥哥初次见到这个圆头圆脑的可爱男孩子被莫血带回扎合谷时,非常同情他。他说过,这个心智幼稚的孩子,因智力缺陷不能练习老巫的心法,可能很快会被莫血所舍弃。长清对于莫血的事情又根本无法干预,特地给他取名字叫“平安”,希望这个傻孩子能够有幸逃得一命。
后来,平安得到机会与他们在一起的半年里,秦嫣彼时刚学会写字不久,满腔热血地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她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笔地划,然后告诉他,这叫“平安”。她用了很多种语言试图教他说话,但是除了勉强会念诵几句梵语的《光明垂地经》,平安除了一入扎合谷就会喊的“阿娘”这两个字,还是不会说什么话。到后来,他索性傻笑着叫秦嫣“阿娘”。长清教了他很久才又学会叫长清“哥哥”,于是,他们三个人的称呼辈分都混乱得没法辨认。
这当然不是一段多么美好的记忆,可是总归也是一段真心相处过的日子。平安被莫血送走的时候,秦嫣还偷偷抹过眼泪,想着这傻孩子一定熬不过星光圣地的折磨。长清当时已经猜测出,星光圣地不过是从草字圈选拔出天赋好的孩子,去做更为艰难的事情。是以,在扎合谷所有的孩子都梦想进入这个“圣地”的情况下,他始终想尽办法,阻挠莫血将秦嫣也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