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对于阵师之道颇感兴趣。
大泽边初遇他的时候, 他就沉浸在“归海一涛”阵中不可自拔;夕照大城下, 也是依靠武者之阵, 才能斩除昔阳巴莱和俐偲毗。他一直说,师叔设计这个阵法之时,已经在南疆受了伤, 并没有足够的实战去磨炼。所以特别想看看他们的阵法,从中吸收些进益。
不过,他一直很谨慎,在那几名天字圈刀奴和绿液人数量较多的时候, 只逐个击杀,不去应敌。刚才翟容已经发现接应他的人留下的记号,如今他到了可以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便想着要将对方引到接应者的埋伏圈里,尽量多杀伤一些。
又要有接应者来了?
秦嫣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左右逢源。自己掏出一块饼,习惯性地做起了松鼠。翟容一直笑话她,以后回了唐国一定会变成一个胖女人, 因为她总是不停吃吃吃。这有什么?对秦嫣来说,啃点咬点东西,那可是会让她的精神放松不少的享受啊。
山崖下,婆娑钵自怀里掏出一枚竖笛,他与施摇光同出天字圈,也是以天竺竖笛为号令法门。
在婆娑钵口中的笛声指挥下,那些刀奴的刀法变得十数人如一体,一片寒林之中,他们侵雪破玉般的刀光,卷起千堆雪。从秦嫣的角度看上去,仿佛一片淡墨色的乌云下,不时有电闪霹雳出现。
秦嫣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想起了什么事情,那只云貂……她决定将它弄死算了,已经追了那么久了,也可以结束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她滑步下了石壁,手中的黑色弓箭拿起。
这是他们出发前,承启阁的大匠专门根据她的能力,为她量身定制的。她手指刚韧,准头比较足。他们为她准备的弓虽然小,张力却不算小,也有八个力左右。箭头则是秦制三棱箭,射出时会稳定旋转,钻入人体内,捣毁血肉。
她前些日子,为了与翟容一起应付那些天字圈的刀奴,五十支箭已经用去了四十四支,后来又收回来三支,其余则都被那些绿液所损毁。她心道,若是承启阁的大匠能够给她提供不惧怕绿液的箭头该多好。不过当初他们出发去伊吾之前,承启阁的大匠们,还不知道有绿液人这样的东西吧?她从箭囊里掏出九支箭,四支含在口中,三支搭在弓上,还有两支也架在手指间,随时准备九箭齐发的姿势。
那些天字圈刀奴是阵师,其实秦嫣也是长清哥哥按照阵师的方式受训的呀!
只是在草字圈,没有人与她组成阵势,完成系统的训练而已。不过她虽然不会引导人作战,但是破坏对手的阵法还是颇有一些经验的。她能够通过那些雪雾弥漫的风流涌起之处,大致估计到一些对方用力使劲的时机。
她换过姿势,手中弓箭“铮”一声,弯弓上弦,弓背浑如满月。
“嗖嗖嗖”九箭连发,其中几支更是在她手指如今力度增强的情况下,被射出成为连击爆破箭,如雷霆入水一般震霍而出。
箭入战阵,那一团乌云似的地方,顿时被撕裂了几个口子。见到对方的阵势出现松散,秦嫣背起铁箭用尽的弓箭,跳下那石岩,靴底踏得雪粒四散,向着他们飞奔过去。方才,他们围着翟容如同铁桶相仿,此刻有了缝隙,她立即跃入圈子。这些天,她与他已经将彼此的身手进行了不断的配合练习。翟容也很轻松地将她接纳了进去。
她在人与人的间歇中,努力寻找着雪貂的踪迹。她在那个天字圈刀奴的衣服中,看到一小团似乎在蠕动的东西。可惜那里是对方的胸腹部,对方防守得很到位,貌似有点难下手。
她正在专心寻找着机会,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密集的箭响,翟容将她后背的衣服一拎,便退出了三尺。
婆娑钵回头一看,无数密集的箭矢向他们而来。绿液人对于普通铁箭并不需要特别防护,他只是心头隐约感到有些不妥。
当第一支箭擦过婆娑钵面前时,他两指伸出将其一把捏定,一股淡淡的气味出现在鼻尖。婆娑钵暗道一声不好,想让自己手下的绿液人四散离开。
可是已经迟了,只听得那些绿液人连声嚎叫,他们身上的绿血受到了藏在箭身里的火碱粉末袭击,满身冒起了白烟。这些火碱镝箭可不是秦都督军中临时凑出来的,是翟容将如何克制绿液人的方法传回唐国之后,专门请了铁匠人精心打造的。这杀伤力,十几名绿液刀奴简直是不堪应付。
距离他们两丈多距离的寒林里,响起一片足靴之声,至少有数十人。
听得一个非常年轻的声音命令着:“蹲下,射!”又是一轮火碱镝箭射过来,这批箭手与唐国军队的普通箭手不同,他们的准头十分足,看着是箭矢如雨,只射星芒教徒,并不误伤秦嫣他们。秦嫣知道自己的援军过来了,然而婆娑钵的身体与她拉开了距离,她无法再去掏那只云貂了。
小小的遗憾啊……秦嫣想。
半空里,只听得那命令放箭的声音再度响起:“秦娘子,接着!”
秦嫣回头一看,一把东西向自己飞来,她连忙抄手将其握住。是一大把三棱铁箭。她方才力射刀奴之时,已经将剩余的九支箭都用完了。没想到那么快就又有了新的箭,她大喜,拿过来放在箭囊里。
带了一群箭手来接应他们的,自然就是玄甲军中的天才箭士崔瑾之。二十七郎在小可汗浮图城与聂司河分手。聂司河盯住了那个刀奴圈,最终将其毁灭了。二十七郎则绕道穆勒山谷,在那里取得了承启阁送来的火碱箭之后,重新回到西域,专门负责绞杀绿液人。
这一回,轮到他带人过来接应翟容他们了。翟容喝道:“二十七郎,你和若若比一下,谁先射中那领头人!”
二十七郎笑道:“好啊!”
崔瑾之从数十名箭手之中越众而出,踏着雪林中的黑色树枝刷刷刷地凌空冲出两丈。人在空中,弓弦已经张足,五支铁箭向着婆娑钵而去。
看着二十七郎意气奋发地五箭射向婆娑钵,秦嫣也不甘示弱,她一脚踏上翟容的膝盖,翟容会意,屈膝抬臂将她举高,同时脚步后撤,帮助她拉开与那刀奴的距离。箭术是远距的武器,秦嫣此刻离对手太近,无法充分施展。
他们两人后撤,崔瑾之前进,双双正好并躯平行。
崔瑾之和秦嫣手中的两张弓,都是承启阁特地为他们打造的强弓劲箭。箭身在他们的指扣下,松弦弹出,发出一阵阵低啸声,化作数道白芒,流星奔月一般向着婆娑钵而去。
婆娑钵连忙躲闪起来,他的内力其实比翟容低不了多少,照理还是有逃脱的机会的。
不过,秦嫣与崔瑾之不愧都是用箭的高手,互相听弦辩音,便能够大致猜测出对方的攻击意图。于是接下来的连环箭,层层交织,组织成了箭网。在杏云林,崔瑾之和崔澜生曾经在安业寺的杏花树梢上,组成了这样一片箭网,生生阻截了林朗先生他们五六位中原高手,让翟容可以脱身。
这一回,他和秦嫣根本没有互相训练过,只是,秦嫣的箭法比崔澜生强得多,崔瑾之手中上箭、松弦、出弓……动作做得如同蝴蝶飞花一般。秦嫣都能一一跟上。崔瑾之棋逢对手,被她配合得十分酣畅淋漓,射出来的箭,根根致命。
秦、崔二人如此空前爆发,婆娑钵再也无法脱离他们交织的箭雨,身中数箭之后,身形顿时变慢。崔瑾之带着的其他箭手疯狂击杀着绿液人。
局势就这样慢慢控制了下来,铁箭使完,箭手们跟崔瑾之,拔出腰间的刀,与那些已经受了重伤的绿液人进行最后的战斗。
看着崔瑾之和他的手下应付对方的残兵败将绰绰有余。翟容拉着秦嫣向后几步,他们已经撑了太久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忽然,秦嫣看见了什么东西,向前跑过去。翟容担心她遇到危险,想将她拉回来,谁知道一捞一个空。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翟容苦笑了一下,继续靠在树干上。
过了一会儿,秦嫣握着一件东西,欢喜地扑到他面前:“郎君你看!”
翟容努力睁眼一看,在秦嫣手里无力垂挂的是那只曾经被他们放生的云貂!
对于那次放生,秦嫣的心中早已后悔了无数遍了。事情的危险和困难,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一环连一环的重荷令她几次都陷入绝望。如今,看到这只云貂在方才的混战中死于非命。秦嫣高兴得都快跳起舞来了:如此一来,郎君不必再被那些星芒教徒追得那般辛苦。她道:“郎君,我要回中原了!”
“嗯。”
秦嫣道:“我把它葬了去。”在她的心目中,云貂也是无辜的,若不是被星芒教利用,这个小东西还是很可爱的,她甚至一度因为它愿意与自己亲近,还想将它当做宠物养着。
“好。”翟容勉强回答了一声,压抑着胸口的翻腾。
秦嫣带着云貂去找了一块土松一些的地方挖坟。冻土地带那些积雪泥土都如同铁块一般,她的手指刚刚经过激烈的战斗,使不出太多的力气。
不远处,崔瑾之带着箭手队伍,有张有弛地与刀奴们展开战斗。经过这些日子翟容提供的情报,他们对于星芒教徒各种刀奴如何应付,已经颇有心得。
秦嫣则快手快脚地刨着坑。她将那只云貂平平地放入地坑之中。心中想,等到回到中原,她也要养一些小动物。将它们好生宠大,不能像这只小云貂一般,为人利用死于非命。
她见崔瑾之那边局势控制得很好,索性定心从旁边取了跟小木块,插在这个小坟茔上,双手合十给这只命运跟她一样可怜的小云貂,念了一段往生经。翟容靠在树干上,看着她念经。秦嫣念完经还抬起头冲他挥挥手。
一个人擦过秦嫣的身边,迅速走向翟容。
秦嫣抬起头,见那人披着华丽的狐狸皮毛领大氅。满头长长的卷发,一双眼睛是带着深蓝色的灰眸。他的额头发带、身上衣饰都装点着宝石、绿松石和琥珀石。以鎏金兽牙纹的银丝连缀,奢华到有点轻浮。
翟容看到这个人,顿时面色大变。
秦嫣刚想站起来,只见翟容猛然抬起脚,窝心脚重重踹在那男人胸口,踢得对方倒退了数步,满身华贵的衣饰被他踹得哗啦作响。翟容还不罢休,口中骂道:“你来干什么?混不混蛋!”
那人被他踢得倒退之后,骂了一句:“至于吗?”他的虎纹嵌口大靴在雪地上滑了一下,重新稳住,猱步向前去还击翟容。两个人连骂带打,双方都是电闪鹄落,秦嫣根本没机会插手,甚至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并不是恶意相搏。
那褐目狐皮华服的男子到底比翟容这种强弩之末之人力气大,一把将他按翻在雪地上。拔起拳头要揍还他。
翟容的头跌在雪地上,脖子梗了梗,竟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将他蒙面的麻巾都弄湿了。
那男人忙收了拳头。他拉走他的面巾,揉开他的头发看看脸色,大吃一惊道:“伤那么重!”
秦嫣看出对方与翟容是友非敌,也就不管他了。跑过去看翟容,这些天她也知道他一直在硬撑,大约那只云貂的死亡,令他终于全身松懈下来了。她拿雪擦掉一些他脸上的黑粉,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被翟容踹了一脚的华服男人,抓起他的手腕摸了一下脉,翻了翻他的眼皮。
秦嫣忧心交加正要问话。只觉得身后什么人过来,将她的脖子一把勾住,一个声音嘻嘻哈哈道:“啊诶,秦娘子你的箭法真好!你我才是绝配啊!”秦嫣一扭头,是崔瑾之夹着她的脖子,得意洋洋地在说话,他已经将那些刀奴都干脆利落收拾成为了尸首。
华服男子将他一巴掌扇开:“你小子找嘴抽啊!小容儿的媳妇都敢调戏。”
“……”崔瑾之受了杨召哥哥的误导,一直以为翟容和那小姑娘不过是玩玩的。世上尤物那么多,盯着一个干瘪的小女孩作甚?方才与秦嫣并箭射刀奴,十分过瘾。自己如此气势大开,将对手压得头也抬不起来,正在痛快中,便有些不顾体面了。低头一看翟容躺在雪地上,也唬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问题不是太大,太辛苦了。先撤离此处。”华衣狐皮男子回头叫道:“阿忠,快来将容公子背起来。他有内伤,手脚轻一些。”一名脊背宽阔的男子走过来,弯腰蹲地上,狐皮男子将翟容扶起来放在他身上。狐皮男子继续教训崔瑾之:“你小子规矩一些,这媳妇人看重得很,小心他卸了你手脚。”
崔二十七郎一脸不服气:“有这么严重吗?”
秦嫣骇然又意外地看着对方,这个人从打扮上可以看出是个焉耆贵族。这没什么令人惊讶的。她惊讶的是,他一会儿称呼翟容为“容公子”,甚至索性叫“小容儿”……这称呼亲热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一副带头大哥范儿,教训起崔瑾之来。
翟容在西域还是处在隐名埋姓之中,脸上也都基本涂着黑油,不让人将他的面目认清楚。这一路上的合作者,除了白鹘卫等特别亲熟的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翟容的真名,这个人却能知道翟容的真名,这是个什么人?
她正在发愣,那人仿佛刚留意到她似的,草率地一行礼:“弟妹好。”
“你、你好。请问公子如何称呼?”秦嫣用焉耆话问道。
那人将她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害了牙疼似的,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个古怪表情。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安排撤退了。秦嫣被晾在一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而且是跟一个她不愉快的记忆相关……
第132章 阿城
秦嫣在旁边看着那个焉耆男人,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他十分眼熟。以她的记忆力,但凡她见过的有些特征的人, 一眼都能认出来, 甚至叫出名字来。这个男人特征明显,一双灰蓝色的眸子哪怕在胡人之中也是很特殊的。她对他没有记忆, 但是却透出一股浓浓的熟悉感。
崔瑾之让自己的箭手去将打斗之处打扫干净,自己跟在那名叫阿忠的焉耆仆人身后, 看着他们将翟容安置起来。
秦嫣抓住崔瑾之, 眼神瞟了那狐皮男子一眼:“那男人是谁?”
崔瑾之也显出神情古怪的样子, 垂着眼睛避开她的视线:“这个……你先叫他阿城。等宜郎醒了,你再问他吧。”
“啊?”秦嫣咬唇,“这都要保密?”
“实在不方便说……嗯, 在下告退。”崔瑾之生怕被她缠上似的,迅速从她面前消失了。本来,翟容不让这个阿城参与此处的事情,可是因聂司河大哥不在, 二十七郎弹压不住对方,便被他跟来了。崔瑾之只知道这个阿城与秦嫣有点过节,不过翟容已经与对方结成好友, 想来应该无碍,等到翟容醒了就一切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