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容的黑马瞟了大黑鸟一眼,见它一副“马”视眈眈的模样,高傲地扭过头:种马……一大把年纪还没有被骟掉的马还上啥子战场?精力完全分散了,根本没前途啊。大黑鸟此时也看清,对方原来是匹骟马,亦是心中一乐,紧绷的心弦大为松弛。
此两匹马互相鄙视对方的情形,就如同金娑草场每年三月时牧人们都会发生的一幕:大太阳底下,光着膀子的牧人陡然遇到一穿棉衣的牧人,两人擦肩而过,各在心中说一句:有病吗?穿那么多(少)。
马与马之间的小心思不断,人可没留意他们。
秦嫣已经蹲在霍勒大师面前了,她轻声道:“霍勒大师?你怎么样?”她的手指搭到大师的脉搏上,发现稳定有力。她忍不住跟翟容互相对视了一眼。翟容一门心思想看看大师有没有受到致命伤害,取下面甲仔细看着。秦嫣轻轻摇头,示意霍勒大师没什么问题。翟容侧头细看霍勒大师的眼神,才想起大师的双目已盲,他只是在听声音而已。
秦嫣不得不打断霍勒大师的专心凝听,问道:“霍勒大师,你在干什么?”
霍勒大师听着是处月王妃的声音,满是皱纹的黝黑脸上浮起笑容。他抬起手指,秦嫣伸出掌心让他写:“归海一涛,他们在用归海一涛。”
“大师说什么?”翟容问。
“大师最近在研究归海一涛阵法,他听出来你们在以这个阵法驱逐罗勒军部。”
霍勒大师是何等耳力过人,他听到秦嫣在和翟容说话,立即伸出一只有力的手。他的手指握惯了阵师鼓的鼓槌,上面遒劲有力都是凸起的经脉。他一把伸出来抓住翟容的手,食指如戟,在翟容的掌心写着:“先生,能否让我见识一下归海阵法?”
翟容看明白了,笑了一下。大师是听战场之音太过专心,并非受伤或受惊。
见到西图桑帝国当年首屈一指的大阵师,对自己的阵法感兴趣,翟容顿时豪气抟飞。对霍勒大师道:“好,我过去!霍勒大师您稍待。”
他站起来,顺手将面甲扣在脸上,去拉扯自己的黑色战马,要重新加入杨召他们的战队,让霍勒大师感受一下归海一涛阵法在战场上震撼如雷。
他还没走开两步,只听见一阵马声凌乱,却是鹿荻气急败坏地冲向这里。一看秦嫣跪落在草地上,霍勒大师身旁的板车则倾覆破裂,转身看到一个玄衣银甲的男人站在一边。
她上前一步,目光指着翟容,问秦嫣:“娜慕斯,这人是谁?”
秦嫣脸上一僵。
她将施摇光带回处月部落之后,对于巨尊尼、翟容他们的事情基本没怎么详细说起。毕竟这些都是隐秘任务。如今战况紧急,秦嫣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些事情。看了看翟容。
“慢着!”鹿荻抬起手臂,阻止了秦嫣说话,“我猜猜。”
对方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是,以她那花痴了整个少年时期,锻炼出来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特别好看的男人。
鹿荻低头再看看娜慕丝。娜慕丝跟别的男人相处的样子,她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都是目不斜视,毫不理会的。
而眼前……她目光含水……鹿荻笑:眼前这情形,奸/情四射得她一双眼睛都要瞎了。
鹿荻感叹一声,让手中的弯刀打了一个旋转,向翟容抱了个拳:“哈哈,这位英雄是来帮助我们的啊?在下处月汗王步陆孤鹿荻,见过英雄。”
翟容还个礼,心中则挽起了疙瘩。当日,他让落柯鞭子驱赶若若的时候,就是这位汗王挡下了鞭子。翟容想到这件事情就头脑发胀,只能一言不发。
鹿荻转脸对自己身后的军卒,吼道:“快!上马杀敌!谁他娘敢动我的族人,老子叫他们灭族!”
“没错,让他们灭族!”一个秦嫣也有点熟悉的声音,从鹿荻身后传来。秦嫣扭头一看,原来是郅别?
郅别身穿简陋的皮甲,腰上插着箭壶,头上绑着青色的发带,一头卷发倔强地到处乱钻。脸上灰尘交缠,似乎也经过了一场恶战。正是郅别的加入,鹿荻那边的战局才能料理地这么迅速。
翟容骑上战马向着杨召他们飞奔而去。让霍勒大师感受一下洪远孤师叔的阵法。
这两名天才阵师曾经在不同的时段,彼此钦慕过对方的才能。可惜,五年前洪师叔战死小冰湖,两个绝世天才,只能通过这种另类的方式,进行神魂交流了。
鹿荻是急着过来救人的,带来的人马并不多。见娜慕丝和霍勒大师并无大碍,开始安排部将给霍勒大师重新安排好车驾,让他坐到安全的地方。因为霍勒大师要用听力倾听翟容他们的阵法,鹿荻还得将众人带到方便之处。
可是战场上马踏纷杂,风声、呐喊声、惨叫声……那些作战的声音对于霍勒大师的听力还是有很多干扰的。
秦嫣从白小飞的马鞍前取下她的铁琵琶。她内力深厚,可以将琴音送到很远之处。她为了看清楚战局,索性跳上白小飞的马背,立到了一带高岗上。
杀声四起的战场上,传来了一阵如同波浪滚落一般的琵琶声。秦嫣代替霍勒大师的眼睛,将自己所见到的战场情景,一点一滴地送到霍勒大师的耳朵里。霍勒大师的脸上,笑意翻扬:作为浸淫此道,极有天赋之人,有机会开这种眼界,怎么能够不觉得身心舒畅呢?
秦嫣一开始还是非常老实地将翟容他们分流、布阵的讯息传送着,渐渐的,因为她试着想加入自己的想法。可是她在星光废墟下从翟容他们的包围圈里脱困,还是凭借她体内的红莲之力更多一些。并不是她对他们的阵法有怎样过于强大的控制。
她的琵琶声绕来绕去,到底还是不能进行指挥。有很多时候,她分明能够看到战机,却不知道如何传达,眼睁睁看着错过了。
正在纠结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笛声。
这笛声在月下,踏着草原倒伏的草尖而来,清越如歌。而笛声的韵律里,则正好有了秦嫣想要的东西。她的十根手指挥舞,随着那笛声将面前的战场逐渐分割成互为联动的几块,然后声音四处纠结,渐渐能够将自己的意思,传达了出去。
施摇光黑色纱裙在风中劲扬。
笛韵和琴声在月夜下,一时间如汩汩流水延绵不绝,一时间又如黄钟钟鼓震烁荒原……白鹘卫们的阵法在两名女阵师的指挥下,变得尤为清晰有力。
处月部落的勇士们方才被罗勒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这时候见这支玄铁队伍重新能够将战斗整理清楚,他们这些天又都随着霍勒大师一起训练阵法。鹿荻看得蠢蠢欲动,招呼一声,归拢此处的处月残部,一起杀入战局。
罗勒军队被如此前赴后继地进行着打压,很快就溃不成军。
又过了一会儿,桑迟将军的人马也过来了,显然他那边的战斗也已经获得了胜利。处月部落三部都汇聚在一起,众人欢呼起来。
天色渐暗,布陆孤罗勒不再恋战,带着数千败军向着远处逃逸而去。
白鹘卫们归兵权于处月部。翟容他们带着十几个属下站在一边,让开道来。
秦嫣和鹿荻跟在长长的军队后面,压阵回部落。
郅别策马跟上他们,对鹿荻道:“鹿荻汗王,我也要告辞了。”他是得知鹿荻有难,特地过来救援的。
鹿荻坐在马上回身看他,说道:“多谢你们过来相助。”郅别道:“我已经反出处罗部落了,以后也不会再与你们作战。上回与你们说的话,不知鹿荻汗王还愿不愿意考虑?”
在上一回毂梁屯见面的时候,郅别就曾经提过要将伶耶公主嫁给鹿荻汗王,与他们处月部落联姻的事情。当时被鹿荻非常干脆地拒绝了,她身为女人怎么可能跟伶耶大婚?跟娜慕丝结婚那是因为她手中无将,娜慕丝自己又不想嫁人,这才暂时有了这个权宜之计。
鹿荻看着他的脸,十分认真地摇头:“我不会与伶耶公主联姻的。”
郅别的脸上露出一抹失望之色。那件事情其实在他心目中已经黄了,奈何姐姐伶耶公主对于步陆孤鹿荻一见钟情,想要自己兄弟再次提起这件婚事。他特地在自己躲藏的山谷里养了数百人马,训练了一个冬日。终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帮上了鹿荻一把,本来以为鹿荻会有所动,谁知道,她依然是一口回绝。
郅别也不能强求,说道:“也罢,我走了。鹿荻汗王你记着,我郅别等着你。还是那句话,我们姐弟的性命是你的。只要汗王与我联姻,我为你卖命!”说罢,他一抖缰绳,带着自己的手下,打了个唿哨向着远方的雪山而去。
忽然,一支去了头的竹箭,从白鹘卫那边飞过来,秦嫣顺手接住。竹箭侧面裹了一卷纸帛,她打开一看,上面是翟容的字。还是跟当年蔡玉班教她练字时一样,潇洒流利、铁钩垒豪。
鹿荻撇脸看看远处,那一排威武而模糊的神秘黑色骑士队无声伫立;再看看娜慕斯拿着纸条,那副若有所思,春/潮起伏的表情……
鹿荻细长的眼睛眯起了一条笑吟吟的窄缝:“娜慕丝,我现在很想联个姻。”
秦嫣问:“联姻?”她看着郅别消失的背影,“不行吧?伶耶公主……”
鹿荻笑了笑:“我有断袖之癖,这不是整个部落里都很知名吗?”
“那你的意思不会是……小狼崽?”
鹿荻故意叹气:“我的女王妃被人拐走了,我再找个男王妃,不是天经地义吗?”
“……”秦嫣扶额。
“对了,施姑娘居然是个阵师。娜慕斯,你快点给我引荐一下!”鹿荻叫了起来。
“先回部落再说啊,你看军士们都走远了。”
今日,处月部落的军人们又一次成功捍卫了自己和亲人们的生命。他们骑着骏马,唱着战歌,披星戴月走回部落中。
一轮明月在高空,花好月更圆。
翟容写给秦嫣的纸条是:“凤皇于飞,梧桐是依。春月夜深,子时以待。”
第160章 杵冰
处月部落的夜晚, 总是不时有犬吠马嘶,除了天上的星辰、圆月是安静的,恐怕没几样东西是安静的。
草原牧族不过是随着日月星辰的运转而来去, 并不管那些具体的时辰。只有中原人才将一日分成十二个时辰, 用了漏壶数着时刻。
秦嫣等到夜很深了,估摸是子时时分, 心中就激动起来。
她趴在毡包房的牛皮窗口前,等着郎君过来。忽然想到翟容趁着月黑风高过来, 这不也是偷偷摸摸的?她顿时感到特别抑郁, 明明是名正言顺过了婚书的, 为何时常都会如此偷偷摸摸呢?
“若若,你在想什么呢?”包裹着厚牛皮的杂木窗框被拍响,秦嫣回过神来, 看到翟容站在毡包的牛皮窗外,弯腰看她。月光下,也看不清他年龄增长的面部棱角,只觉得跟当年他在香积寺讲俗台的大木屋前, 站在芍药花旁边,拍着窗棂叫她出去的情景相差无几。
秦嫣笑:“还能想什么?你进来。”
翟容找到了毡包的皮帘,掀开一看道:“你不是处月王妃吗?为何住的地方如此寒酸简陋?”
他自己身为高昌伪驸马, 年少时候,翟家也是西域道上的巨贾,进入北海门师父杜先也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老头儿,从小锦衣玉食, 触目所见都是华贵清雅之物。
可是,每次到若若的居处,蔡玉班也好,处月部也罢,都是简陋不堪之处。想到若若很有可能是侯府千金,幼年事情也是百般溺爱着的。混到了二十二年,还是只能混在一个小毡包之中,心中甚觉愧疚。
他弯腰走进来,那毡包低矮得头都挺不起来。
他撩开胡袍,找个地方坐下来,对秦嫣道:“有东西给你。”
秦嫣看着他从身上抽出一个长檀木匣子,抽开上面的红绸丝绦,里面是两卷装裱得富丽堂皇的纸帛卷。
秦嫣一眼认出来了:“婚书?”两人重逢之后,秦嫣没有提起那块她耿耿于怀的玉玦聘礼。那时候,是戴在她的身上掉落的,怎么可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呢?婚书她提过一句,翟容特地带来了。
当婚书取出,一枚玉玦躺在红绒匣底的时候,秦嫣揉了揉眼睛才认出来:“你……弄了一块新的?”
“什么新的?!”翟容将已经换过挂绳的如意白玉给她挂在脖子上,“独籽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仔细看看。”
“你怎么会找回来的?”
“运气好。”
“肯定是山崖下一点点翻到的!”哪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么混乱的情形下,她自己滚到何处去都不知道了。她退后靠在他的身上,顺手点了两个小烛台,看着自己的聘礼和婚书:很快就会有安定的住所,到时候她就可以做个大箱子,将自己要紧的东西都收起来。
她将这个想法跟翟容说了。翟容说:“那可得好大的一个箱子,你还有几身衣服,一个项圈、一把扇子、几根红宝石金钗……”他说得止不住笑,若若的杂物真多,“都在我那里,哪日交给你?”
“还都在啊?”秦嫣问道,“郎君,敦煌为何会找不到你的音讯?”
翟容顿了一会儿,他因受了山崖下的那份残骨,和平安话语的误导,以为若若已经去世了。为了避免在高昌的事情被走漏,他接受了承启阁的安排,全线退出了敦煌。他将她揽在怀里,道:“我兄长去世后,那里让人接管了。”
“可是我还是想住到翟府里,”秦嫣问,“还能回去吗?”
“能,圣上替我留着府邸。以后我回去之后,还是要在翟家开府的。”
“我能住杏香园吗?”
“……”翟容沉默,“你如今是主母了。”
“也是啊。”
两个人说了好久的话,要互相打听询问的事情委实太多,轶儿、嫂子他们……羽大哥的身后事……
“若若,等那巨尊尼除了,我带你回去见见你父亲。”他问道,“你去见过你父亲了吗?”
“秦都督啊?”秦嫣握着他的手指,翻弄着,“我在敦煌遇到了齐三娘子,她带着承启阁的手下,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下杀手,我就担心是不是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便不曾回中原看望秦都督。后来遇上了鹿荻,不能让处月部落灭族,所以就更没时间了。”她道,“还有长清哥哥,你还是没有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