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露台下偏细的支撑处,终于被高昌军卒弄断了。承露台发出令人惊惧的声响,咔咔咔向着地面倒去。地面的军卒护着自己的主将,不断呼叫着、撤退着。
承露台整个盘子都跌了下来,向着王城下砸过来。
秦嫣之所以带着翟容到此处,就是知道承露台即将倒塌,此处即将大乱。
如今见承露盘仿佛一个巨大的飞盘向着自己的方向呼啸扑来,便从白小飞身上腾空而起,一脚将白小飞踢得飞奔出去。
自己则带着翟容跃上了那个正在不停向着山下滑溜下去的承露盘上。包围住秦嫣他们的军队均大惊失色,众人纷纷嘶吼着拼命退却。
秦嫣已经立稳了。
她立在盘子的前方,仿佛乘风破浪一般飞速向前。前方的万军汇聚,被那风驰电掣、狂泻不止的承露盘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承露盘带着秦嫣他们轰开一条血路后,依靠本身重力,从高昌王都下疯狂冲出半里多地。撞在一带高起的矮戈壁山壁上,才在震动中慢慢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白小飞在他们的另一侧,仿佛天马一般破空而至,秦嫣带着翟容从碎裂的承露盘上下来,再度跳上白小飞的马背,两人一骑,穿过层层浓重的硝烟,向着戈壁深处,绝尘而走。
张定和公子生前说,当年高昌国为何会发生政变,究其原因有两条。
第一条是世家势力过大,令普通民生无法得到滋养,需要颁布新法重固国本;第二条是与图桑族关系过密,而图桑族为游牧族,与高昌治国格格不入。要想高昌长治久安,则要拔去世家一部分利益,同时与图桑不能太过亲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定和公子愿意肝脑涂地。
若若带着翟容千军中穿透而过,没有半丝草叶沾身。
高昌驸马的真伪,从此在西域成为了悬案。处月部落配合翟容上演了王妃当众与人私奔的这场双簧,高昌民心也将与图桑族难以亲近。
秦嫣骑着白小飞,沿着云开山麓,向着深山一路狂奔。所有西域的故事,都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郎君,我们直接回中原!”秦嫣刚说完,感到后背一阵黏腻,转手摸到一掌血,“郎君?”
“我还好,”翟容轻声道:“去处月部落。”
“去处月部落?”
“我刚与处月汗王闹翻,你也刚反出处月部落,去那里目前是最安全的。”翟容说,“等我伤势好一些,我们再回河西。到时候,去吃小纪的喜酒。”
第171章 番外一
傍晚, 草原上的牧民正在赶着牛羊群缓缓回来,宁静了一整日的部落里顿时马嘶人叫起来,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大娘打孩子, 那孩子声音嘹亮, 哭得惊天动地。
秦嫣抬起脚,将毡包前的皮帘子一脚关上。右手的篦子放下来, 换一只手掰着辫子。
翟容不耐烦道:“到底要梳多久?”
秦嫣松开编到一半的发辫,拍了他一下头皮:“你还嫌烦?图桑人的发式都是这样梳的。是你受伤不能走远路才过来的, 否则直接回河西了好不好?”
“我又不想出去。”翟容在毡包里, 这几日被服侍得很周到, 黑头、胖鱼本来对于娜慕丝“仙女”就很崇拜,如今一看,郎君也是貌若仙人, 服侍得更来劲了。正牌主子鹿荻如今的姑娘身份,这两个心腹也大约知道了,目前他们俩将正牌主子丢在一边,争先恐后要在翟容面前示好。
小毡包里安静了一会儿, 翟容咳嗽了几声。
二十天前,他们两个从高昌王城逃出来,进入了处月部落驻扎之处。
秦嫣先将白小飞和翟容留在一个处山林中, 她前去找鹿荻。鹿荻刚刚带着郅别和大军回到部落,还不曾喘上一口气,陡然闻得这一对在高昌城墙上“出尽风头”的“私奔货”,居然“恬不知耻”要躲在自己部落中养伤?鹿荻扶着郅别的肩头问:“小狼崽, 你说说看,我们要不要留他们?”
秦嫣在心中要吐了,小狼崽?她还真这样称呼人家了。郅别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对鹿荻道:“能在西域闹出这么大动静的男人,你还是收了吧。说不定以后他知恩图报,我们还能有些好处?”
“恩将仇报怎么办?”鹿荻凑在郅别肩头,“你负责?”
“我负责就负责。”郅别是个憨厚的年轻人。
鹿荻追问:“如何负责?”
“……”郅别还没搭话,秦嫣已经转身出去了。鹿荻的姿态很明确,人就是想跟自己的新欢调个情,其他事情她一概不管。还口口声声“爱江山不爱美人呢”!秦嫣想,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
秦嫣自顾自去叫黑头,清理出来一个合适的毡包,别让旁的族人留心到了。同时问胖鱼拿了两件可以遮挡掩面的衣裳,回头再看一眼鹿荻和郅别,两人根本就没兴趣搭理她的事情,正小声商量着什么。秦嫣耳力好,听见鹿荻在问郅别:“你觉得我穿哪种女装比较好看一些?”
“我还是觉得你男装顺眼一些。”郅别实言相告。
鹿荻拉起他就往自己的王帐里走:“走走走,去看看。”
秦嫣叹口气,继续自给自足地解决将翟容秘密带入部落,同时安排舒服他的吃住与养伤的问题。好在黑头和胖鱼还是比较能干的,总算给她安排妥当。黑头跟她一起潜出部落,因为白小飞在部落之中还是一匹非常显眼的马匹,它当着众人的面将翟容和秦嫣带走,不能让它太快回到部落中。好在处月部落里大小依附的部族也并不少,黑头能够帮助秦嫣找到合适的地方安排马匹。
黑头路过马厩的时候,看到大黑鸟一脸孤单、落寞、空虚、冷的样子,顺手摸了一把它的马鼻子。大黑鸟忧伤着长脸靠在黑头的手心中,忽然马眼一闪,发现黑头身边披着斗篷遮盖容颜的……是处月王妃?大黑鸟立时精神过来了,打着喷鼻凑到秦嫣的面前。秦嫣摸摸它的马鼻子,示意:白小飞过几日就会回来的,你稍安勿躁。
大黑鸟咧了咧雪白的马齿,方才的落寞劲儿顿时少了些许。
秦嫣和黑头悄悄离开部落,找到了躲在附近的翟容,两个人用一匹枣红马,将翟容放在马背上,趁着夜色遮头回到了处月部落。
这几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郎君恢复了一些精神。秦嫣觉得翟容不能总是关在毡包里,打算带他出走走,见见阳光。他本来小时候肤色就比较白皙,不过那时候活泼结实,白得挺好看的。如今数年敷着胶皮涂着脂粉,满脸都是久不见日光的菜色。尤其是在仙人承露台上的一战,更是失血过多,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得很。见他能走动了,就想带他去看看草原风光。
他的五官倒是不用掩饰的,整个西域认识的那张脸,跟他自己完全不一样。随便装一部假髯就可以了。只是一头汉人发髻要不得,秦嫣想给他梳成图桑人的发辫。结果人还不耐烦了。
秦嫣放下手中编的辫子,转个身子在翟容面前跪坐下来,双手抄在他的肩头,歪着脑袋看他的脸:“郎君,你不要担忧,图桑人的发式虽则梳起来麻烦,但是其实梳理的次数不多的。你忍一忍,给你梳好以后,你一个月都不用梳了。”
翟容也歪过头,顺着她的头部方向看她的脸:“若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图桑人一辈子就洗三次澡,出生一回、成婚一回,临终一回?”
秦嫣连连摆手,道:“鹿荻这边靠近河西,也有不少唐国风俗传过来。而且,此处天山融水并不少,哪有如此夸张?”
“我看那个胖鱼的味道就很难闻,”翟容道,“你每日都凑他那边吃瓜子,没闻出来什么吗?”
巧了,秦嫣有阵师之耳目,或许是这两方面的能力被锻炼地过分突出,她的嗅觉反而显得有些迟钝,浓郁的脂粉气还让她感觉特别反感。此刻她笑道:“就郎君长了个狗鼻子。”
翟容笑:“我狗鼻子是不是?狗才长狗鼻子,嫁给狗的又是什么呢?”
“……”秦嫣发现,这人还不能随便骂,骂完了都会回到自己的身上。她挪过来一些,靠在翟容身边,“我也知道,你更习惯唐国的生活,哪怕在西域,高昌国也是汉人政权。祁云殿里也都是汉人的起居用品。等你伤好一点,能走远路了,我们就离开此处如何?”
翟容这些天,见若若在这里如鱼得水,那些鹿荻的心腹对她亦是赤胆忠心,想到若若回到唐国,反而未必有如此潇洒愉悦,心中有些担忧她会不会最终选择留在大漠。
他在唐国还是有着一摊子事情的:盲了目的嫂子,正在读书的轶儿也才十二岁,北海门的师兄弟……还有,圣上说过,待他在高昌的事情基本了结,回到河西之后。先前翟羽手中掌握的商道资源和密谍资源,圣上要全部交回到他手中。
“若若,我从来没问过你喜欢何处。”翟容看着秦嫣,“你喜欢哪里?”
“当然喜欢唐国。”秦嫣挑起细长的眉,她可是清楚记得自己七年前,长清哥哥为了让她能够狠下心逃离扎合谷,将她安排入敦煌刺杀石/国使者的任务时,她随着一路接近唐国,心中是多么愉悦。她也记得,自己跟着丝蕊一起在蔡玉班里挂风铃、穿木屐、在浴斛中洗沐……那时种种欢快的心情。
她当然是想回到唐国的。
“长清哥哥也是出身唐国的楼兰族,还有我父亲、义兄他们都在唐国。我当然要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翟容抱着她的脊背:“等回了唐国,我帮你将长清哥哥找回来。还有平安,如今交托在唐国可靠人手中照顾着,他们每个月都给他散功服药,如今他不再流绿血了,你也要回去见见他。”
“嗯!”秦嫣点头。
毡包的羊皮门卷外传来了声音:“秦姑娘,黑头给你们送晚饭了。”在现在的处月部落,秦嫣外出都会化妆遮盖一下,黑头他们都喊她秦姑娘。黑头走进来,放下茶饭,是鹿荻从河西让人带来的唐国食材和食具,虽然跟高昌宫中的奢侈华贵不能相提并论,不过也可见鹿荻他们的诚意。翟容许诺给鹿荻,与唐国建交之后,会有很多有益于部落发展的好处。鹿荻虽然仰仗着秦嫣和郅别两员猛将,可以在时罗漫山有了名声,一个部落的真正长久发展,还是需要更多的支持。
秦嫣闻了闻饭菜的味道,似乎在担心翟容又嫌弃那些大漠牧民的气味。翟容早已一把拿过吃了起来:“若若,你别忘了,我也混在牧族中混了好几年。”秦嫣叹气,再次见他的时候,他香粉铺地、脂粉满身、熏香盈袖,弄得她都闹不清他的本来面目了。
“好吃吗?”秦嫣拿着蒸饼问他。
“挺好的。”翟容很给面子地吃了起来。
“吃完了我帮你将头发梳完,然后我们就睡了吧?”草原的仲春,正是冷暖舒适的时节,正好多睡睡觉。当然,秦嫣是没什么邪念的,就是陪着他多休息休息。这人将自己掏得那般空,处月部落又草药不兴,不知道养多久才能与他“作威作福”。
用完了餐,将饭具推到帐外去等着胖鱼他们来收拾。胖鱼和黑头又扛了一些水来,让两人洗沐一番。秦嫣道:“你看看,你还是快些将辫子梳起来,改日就能去罗什瀑布那边清洗了。”牧人没有多少洗沐的习惯,那罗什瀑布就是翟容和纪倾玦曾经沐浴过之处。那里水温恒定,五个连池自上而下,水质清澈。
秦嫣费了不少功夫,终于将翟容的一头黑发编成图桑人的辫子。拿了一顶浑脱帽在他头上一戴:“说两句图桑话给我听听?我先验个货。”
“无聊。”翟容笑着将头上的浑脱帽一把捋走,直接将她按到卧褥上,秦嫣被他压倒,手中抓起他一根辫子:“你别乱凶我哦,从此以后,我有事没事就能抓你的小辫子了!”
翟容低下头,吻住她的嘴。
彼此缠绵了一番,就互相放松了休息。这些日子两人都是如此睡,想到以后会有长长久久的日子一起如此平静度过,秦嫣心中甜甜的:“郎君,你会不会有一日跟我睡厌了?”
“会啊。”翟容眼睛看着毡包的顶上。
“会?”秦嫣生气正要坐起,被翟容的手臂重新又压下去:“所以你得早点给我生个孩子,将我牵制住。”
秦嫣听这话,又羞又气道:“我也想啊,还不是都怪你?都是你这个人总是不停受伤……都是你!”
“若若,你果然很急着给我生孩子嘛?”翟容笑。
秦嫣发现又上他当了,气得将头拱在他的怀里:“生气了,要亲一亲、抱一抱,才能消气。”
于是,翟容果然低下头,亲一亲她的发顶,再搂一搂她的身子:“还生气吗?”
秦嫣笑:“不生气了,不过要郎君好好休息,然后才会高兴起来。”
翟容捏捏她的手指,没说什么,合目入睡了。这几日在处月部落,仿佛整个西域的风雨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高昌国干脆利落地过度到了麴智胜的手中。
至于麴氏姐弟还会有怎样的作为,翟容已经不需要操心了。如今,巨尊尼这种怪物不会再来扰乱局势了。唐国经过了七八年的休养生息,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力和军力来着手西域的平定。如果高昌再有影响整个西域道的异动,那就是军对军、政对政的对弈了。
当然,翟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麴氏政权不作出昏聩的举动。他很清楚,高昌如果被唐国以武力征服,那些如今在高昌国实行耕种、经商的高昌国民,将会缴纳沉重的赋税,不再有如今的富足幸福的日子。
他现在已经脱出这件事情了,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祝福这个从汉代起就建国,历经多次荣辱起落的邦国,能够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今晚,他们俩只需要听着晚风中,虉草叶片轻微的沙沙声;牧族豢养的犬马,在远处草圈里的低吠声;晚归的牧人吹起的筚篥声中,一起度过这个平凡的夜晚。
渐渐一夜快要过去,翟容和秦嫣却被附近一阵争吵声闹醒。两个人从被褥中抬起头,眯缝着惺忪的眼睛去寻找那那片争吵声从何处而来。略听了一会儿,便发现,来自于鹿荻的王帐。秦嫣的毡包与鹿荻的王帐是紧紧相连的。但是帐房都是厚厚覆盖着牛羊皮毛的,一般也不能有多少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可见里面吵得有多凶。
秦嫣好奇地推开自己毡包的皮毛卷窗,探出头去听听他们在吵什么?鹿荻和郅别如今蜜里调油的,不知道有什么可吵的。听了一会儿,她笑得裂了嘴,直接倒下来,翟容将她一把接住,他问:“他们在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