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早已退出音声人的江湖,他乃居延泽人氏,因居延泽陷入战事,才随允和乐班辗转到敦煌。
来之时,他拿到了髁拉赫利的一笔酬劳,可以捱得好几年。但是一进敦煌,对这个花花世界没了抵抗力,进了赌场,不过五天,便输光了钱袋。
他看见秦嫣上门,老眼昏花,以为是混不下去问他借钱的,很是叹气,说自己也穷得快要卖裤子了。这几天,都靠一个小饭铺老板那里赊账混日子。实在赊不下去了,便弹点曲子混一混。
秦嫣忙说,不是不是,是来看看师傅的。顺便递上自己带来的两瓶酒。这些酒她闻着都有些酸,不知为何,陈师傅特别喜欢。陈应鹤师傅一见不是穷困潦倒问自己讨吃的,还有酒拿,当下盛情邀请秦嫣去用午膳。
秦嫣跟陈老先生一起,来到了一间低矮黑陋的“白帆小饭铺”中坐着。小饭肆只有两丈见方的地盘。深青色的半门帘上,左边行书“水”,右边行书“鱼”。是卖鱼盖饭的。
此刻是午间,刷了桐油的木条凳上,坐了三四个客人。粗酒劣菜,糙香扑鼻。客人们半挽着牛鼻子裈,露出粗壮古铜的腿来,头上扎着破麻布拧成的勒头,都是附近的苦力。
“这店的水鱼饭很好吃。”陈师傅很卖力地推荐,“老板很良心,从不卖死鱼。”
“嗯!”秦嫣和师傅说起来,分别也就不到二十天,很快就在吃食上迅速找回共同语言。师徒俩点了两碗水鱼饭,满脸期待地等着老板上菜。
饭钱是秦嫣付的,她本来也没什么钱。她将翟家给她的红宝石头面,拿出几件,换了钱,正好请师傅的客。
两碗浅黄色的粟米饭上桌,雪白的鱼肚用大豆酱炒出了酱汁,整齐地码在米饭上。
“香吧?”
“香。”秦嫣已经把头埋在饭碗里了,找好吃的,还是得服陈应鹤老先生!
陈应鹤老先生吃着水鱼焖饭,欢喜得花白胡须乱抖:“司老板,你这水鱼,嗯!做得好。”如今的陈师傅,哪里看得出,当年一曲《秦王破阵乐》名满天下大乐师的风采?不过是个贪吃的干瘦老头。
秦嫣一边扒饭,一边想着,陈老先生是个对自己生活安排没什么主意的人。他接下来吃饭不知怎样着落?
她打算将剩下的红宝石头面托在蔡班主那里,兑成零钱,每个月给师傅送一些。看着陈老先生这种,使钱顾前不顾后的模样,不能将她的钱全部都给他。然后再托翟家多少照顾着他一些。
她正在想着这事,小饭铺灰尘白土的深青色门帘被掀开,一条高大身影出现在饭铺门口。
这小饭铺里平时往来都是些贩夫走卒,如此俊朗标致的小郎君出现,顿时引起了众人的不住扫视。
秦嫣也随着一起看向门口:“郎君?”
翟容走进来,看到她正坐在陈应鹤老先生身边陪饭,也撩起长衫的前襟立在他们这张沾满油污的饭案前,行礼道:“老先生。”
“这又是谁?”陈老先生眯着醉眼。
“这是大泽边,给你们烧火的那位翟郎君。”秦嫣介绍,让他坐下来。
翟容在她身边坐好,陈先生不记得他,摇头道:“没印象。”翟容说:“我是宜郎,傅大侠和冲云子道长这般叫我。”
陈先生记起来了,倒了一杯浊酒给他喝,问:“两个老家伙怎样?回中原了吗?”
翟容说:“没有。”秦嫣发现他皱眉,想郎君是不适应这种小饭肆的。她拿起那只油污肮脏的酒杯,打算替他换一杯。
翟容瞟见她吃饭的大黑碗,也是豁口藏污的,暗自撇嘴。他压住她打算换杯子的手,入乡随俗,端起喝了半盅。
陈先生问:“老傅他们还在何处行侠仗义?”
“不是,他们仙去了。”
陈老先生手抖了抖,洒落了些米粒,叹气:“人在江湖走,早晚会挨刀。毕竟都年纪大了。”
翟容和秦嫣都低头听着老人絮叨。
秦嫣问他:“吃饭了吗?”
“吃过了。”
陪着陈应鹤老先生吃完了午饭,又带他去酒肆喝了一下午的酒,翟容说,以后陈老先生要花多少,翟府都养着。陈老先生见有人供他,又多要了一壶酒。秦嫣拉拉翟容的袖子,道:“师傅这般胡吃的,不能尽着他的手花。”
“那你要我如何做?”
“少给点,有口吃的就是了。”
“给多少合适呢?”
“五十个开元大钱,这样就差不多了。”
“那能够吗?”翟容觉得少了,“你可算仔细了。这不过是个琵琶的钱。”在大泽边,她碎了一个琵琶,当时他问了乐班的行情,赔了她一把琵琶钱。他还记得这件事情。
“够了,够了尽够了。琵琶也是挺贵挺值钱的好嘛。多了他都拿去喝酒赌钱,不好。”
翟容平日里都是大来大去的,对于日常开销反而不是很清楚。在北海门的时候,他师傅杜老先生声名显赫,像他这种富家弟子,每年家里都是一车车钱帛往里送的。忽然要这般几个铜子、几个铜子地计较起小菜钱,他顿时显得外行了。
秦嫣先前这阵子整日盘算着如何省下钱,如何在敦煌花销,对这里的花费倒是很熟悉。当下,板着指头跟他说起这些小米小鸡勾当来。
翟容看着她眼皮一翻一翻,认真算计着每日的米油钱,茶水钱……笑了:“若若,如果哪一日我们沦落到要靠些市井小钱度日,到时候可要你来当家了。”
“那肯定没问题啊。”秦嫣自信满满的。
翟容笑得心花怒放,跟若若在一起,哪怕过着每个月数十个铜子的日子,大概也是很有意思的。他伸手摸摸她的鬓角,将她兴奋地支棱起来的散发,都服帖在头皮上。
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哄着她说这个话题:“那车马钱呢?你如何算?香油也要钱吧?”
“我跟你说哦……”秦嫣继续给他扳指头,手指不够用了,就将翟容的手指拿过来一起计算着。
翟容大度地按照她的要求,屈伸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韧长修玉,她的手指尖嫩如葱,缠在一起,彼此相靠。
他是个脾气倔强的人。他兄长因父亲战亡,自小亲自给他开蒙,习字,打算让他学文入仕途,求个文官做做。因聪颖过人而得以一位大儒推荐,将他送入太学。
他却在师父杜先一次去长安拜访秦王时,念上了练武。他那年才九岁,逃出太学去找杜师父。
翟羽将他押回太学,让太学的老师关了他禁闭。他又逃出去,身无分文花了三月的时间,走到了北海门。
如此一个无法无天,乖异任性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如此好耐性地陪着一个姑娘,玩手指,算鸡毛蒜皮的小账目。
秦嫣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转过头看看翟容的手指。她发现,两个人在那里一起掰着手指,算小帐,一种小家庭的温馨感觉,从她心里暖暖地升起。
她不算账了:“这种帐你有什么好算的,横竖你也不会拮据成这样。”
这里她不肯算账了,翟容却还有新的账目要跟她算。
“若若你看,”他掏出秦嫣卖掉的两件红宝石头面。
“啊?!”
翟容带着责怪的口气,问她:“我家给你的东西,你就这般贱卖?”
秦嫣紧张,他怎么这事儿也知道?稍微一想也想通了,这两天蔡班主拍翟家郎君的马屁都来不及,而她卖首饰也是通过乐班里的大娘子们牵的线。大约蔡班主做了这个耳报神。
“蔡班主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秦嫣选择卖掉这些头面,这些是翟家主将她送出翟府,送给她的。当时她与翟容之间有没有什么感情发展,翟家主应该也是为了翟家体面而泛泛然送出手的,应该不会具备什么其它的深意。而她又手头一文闲钱也没有,看陈师傅不能空手。这才选择将这些红宝石头面变卖了。秦嫣将这个事情解释给他听。
翟容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赎回来的宝石头面塞她手中:“以后缺钱问我拿,不许乱卖我家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错了。下回不管是郎君的,还是郎君家给的东西,我都要像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能拿去换钱。”她如今也皮厚了许多,知道跟他说话,只要有错了就做出乖巧的样子,认错就行了。
他握着她的手,红宝石在她的皓腕上,显得红艳夺目。他问道:“若若,你的手指似乎变长了。”
“是,我人也长高了。”秦嫣特别想长高。
“是吗?”他看了看这座饭肆里,都是些贩夫农人,只顾着喝酒骂人,吃饭说笑,似乎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他这里。
他这好几日都与柯白岑他们一道,蹲在夕照城的废墟之中,真是想念若若香甜的身子,和头发的味道。
好想抱抱最最可爱的小若若……
在他遇险时会冲上城头救他,在他受伤时,会守在他身边给他取暖……
他说:“让我来看看,你长高了不曾?”
秦嫣问道:“怎么看?”
翟容扬起眉毛,一脸笑意,以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用力一带,将她的脸蛋向自己胸前一贴。
秦嫣被压到窒息,整个脸都被埋在他宽厚的胸膛里。他的两只手抄住她的后背和后颈,热热地贴着。她忍不住想起张娘子说的,小郎君的手……烫得不得了……挣也挣不脱……
翟容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没有,还是很矮很小。”秦嫣不服气地用力伸脖子,将他的下颚顶高:“真的?没长高?”
“这不,还在我的下巴下面,你觉得自己长高了吗?”翟容将她往下压,这下就抱得更紧了。
秦嫣被他抱了一忽儿,见他似乎还不打算撒手,轻声提醒道:“师傅会看见的……”
“陈师傅眼神不好,不怕。”他低声道,依然一手捏着她的手指,一手揽着她的肩膀。
“这都坐着呢,哪里能这么量身高!量得准吗?开玩笑!”一直醉眼朦胧只顾吃喝,说话也着三不着四的陈应鹤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话,还补了一句,“我老头子是眼神不好,可是耳神好啊。”
“……”翟容也低头笑了,他忘记陈师傅是音律高手。他可是长安城琵琶圣手查士洛的师傅!翟容有些羞涩,手中半点没松,只差没将秦嫣的手指拧成一团。秦嫣很轻道:“疼……”那宝石钗子还在手中呢,翟容拿起她的手看:“哪里疼?”
秦嫣连忙说:“不疼。”手缩回来。
“翟家郎君,你是看上我这个小徒弟了?”陈老先生声若洪钟。
“是,看上了。”翟容也不介意,取笑地看着秦嫣,“而且被她骗婚了。”
“骗婚?”陈应鹤师傅该糊涂的时候清醒着,该清醒的时候却又糊涂了。听岔了翟容的话:“骗婚可要不得!也不给个名分,就将人姑娘骗上床榻,睡个几日腻了烦了,一脚蹬了。”陈老师傅拍桌道:“这是人渣!”
“听见没有,这是人渣!”翟容对秦嫣道,然后给陈师傅慢慢斟上一盏酒,“师傅说得很对,就是人渣。”
“师傅说的是男人,只有男人骗女人才叫人渣。”秦嫣分辩着。
“人渣是不分男女的。陈先生您请用。”翟容将酒杯递到陈师傅手上,回头道,“你骗我婚,你是女人渣!”
“师傅!”秦嫣气坏了,“你帮着外人!不帮我。”
陈师傅一杯酒灌下去,又糊涂了,指着秦嫣道:“对,女人渣!”秦嫣夺下杯子,掐翟容:“你又灌我师傅的酒!”
翟容躲闪着:“媳妇又渣又凶,我好怕。”
吃了一顿酒,秦嫣还想听师傅弹琴,他们跟着陈师傅一起回到了他位于传祝里坊的小屋中去。房舍简陋,秦嫣陪着师傅坐在里面,翟容站在门外候着。
老先生拿起琵琶又弹了一遍《归海波》。想起当日与傅大侠和冲道长之间的交情,老人有作曲之能,心有所感,木拨子随之而动,一首新曲随即从五根细弦上流淌出来:
“平野照孤灯,潮水出石城,万里山河抛空恨,只有白发生。金樽重,醉昏昏,沧海梦里道曾经,刀剑如风笑红尘……”
在师傅如痴如醉的琵琶声中,翟容拉着她的手,在夕阳斜下的敦煌里坊小巷中,告辞回去。
秦嫣道:“我换了个屋子,很大很漂亮,你要不要去?”
“我已经去看过了。”翟容从夕照城回来,连澡也没顾上洗,就是直奔了蔡玉班。当然已经见识到了她的新屋子。很触目惊心地铺着两个枕头。
“若若,明日我要去一个地方,大约午饭后才能来看你。”翟容说道。
“去哪里?”秦嫣随口问道,忽然想到不该问,说不定是有关夕照城事务的机密呢?掩口道:“我不该问的,我在乐班里等你就是了。”
翟容笑着,他其实也不是去处理夕照城的机密之事,这些自然有专门的匠人和官吏进行繁琐工作,他与那些江湖弟子的宴饮取乐也是安排在夜晚。
他想去一趟桐子街,桐子街的云水一品居,找一下张娘子。因为——
敦煌房事谁最懂行?张娘子啊!
他得去请教请教,既然已经被若若“骗婚”了,那当然要好好享受被“骗婚”的福利。
秦嫣道:“你忙去吧,我明日也有事要去办。”
“你有什么事情要办?”翟容的掌控欲明显要强烈得多,听到她有事要办,他就好奇了。
秦嫣脸上一红:郎君如此肤白貌美,怎么也得有个不错的初次夜晚啊。听蔡玉班的姐姐们说,第一次还是蛮重要的,她要认真对待。可是姐姐们毕竟年轻,都不是那么肯说的,而蔡玉班是个乐班,那些大娘子对这些事情也谈不上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