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这座城市变得凝重起来,陌生起来。
尽管大唐军方加派了兵力,再三保证不会容许这样的事件再发生,但是,街头依然稀稀落落。城门口等待进出关的队伍变得更长了,查验的手续越发繁琐。很多新到的商旅不得不在城外搭起帐篷,为了进入唐国,而等待更长的时间。
翟容觅到的豆粥铺是个小摊,在这个令人悲戚的时期,生意依然还不错。可见那个摊主的手艺,很是出众。
小摊并没有座位,翟容问摊主讨了一张坐垫,找了棵大柳树下的干净处铺着,让秦嫣坐在上面喝粥。秦嫣捧着木碗装着的豆粥,翟容看着她喝粥,问她:“吃着舒服吗?”
秦嫣闻着手中浓郁热暖的红枣香气,看着翟容:“你不喝吗?”
“我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是不是凡是带甜味的,你都不吃?”秦嫣已经发现他的口味了,先前那个什么“好吃”的梅子饺子,那真是一股酸咸的味道直冲卤门。作为像寻常姑娘一样酷爱甜食的她,实在不能理解。
翟容看她喝完,将碗送回给摊主。此刻天气很早,两人并排坐在大柳树下,看着人们去买豆粥。
翟容随手拈住一颗飘下来的绒白杨花,说:“若若,自从夕照大城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秦嫣的手指上沾了一块粥,干了就变成硬皮了,她剥着聊以解闷。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翟容碾碎指尖的杨花,低倒了头。晨光中,他白皙的面皮上,有一层薄晕。
秦嫣停住剥粥皮的手,诧异地转头看着他。
求婚?
她只觉得,空中似乎无声一滞,杨花也失去了自在飞舞的轻盈。
——求、求婚……
在如今的状况下?怎么可以?一股酸涩直冲面门,涨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郎君好傻……她喉头一搐,一个字也发不出。
“若若,你先前一直说只是骗婚,可我不想被骗婚。你我之间得有名分。”
“这……这种情况……”秦嫣眼眶里有水在转,她含着不让那东西滚落下来,“我是星芒教徒……而且,可能随时会暴露……如今,这个唐国上下……”
“我不管这些,我们私奔。”翟容说,他将手臂圈住她的肩背,他发现,不过是短短两日,若若又生生瘦了一圈。他生气地想,好不容易给她找了舒服的窝;好不容易每天觅各种好吃的,稍微喂胖一点点的媳妇儿,就这么被折磨得又瘦了……
他低头用手臂裹紧她的身体:“若若,我可以带你去北海,也可以带你去新罗。何处没那些唐国律例,我们去何处。”翟容说,“你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秦嫣压抑住身体里似乎会随时冲将出来的涩意,用平淡而毫不在意的语气,道:“郎君别开玩笑了,我跟你之间的事情已经到结束缘分的时候了。”秦嫣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带着任务来河西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在为大唐边境剿匪,你难道真的会放下这些事情,跟我私奔?”
“这些事,我会有所安排。”翟容被她一顿家国大义,说得无言以对。不讲理的毛病就犯了,说:“我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住着,我自己该做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他左手伸出来,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的脸,“等我办完圣上的差使,到时候,我们夫妻团聚,不好吗?”
秦嫣道:“你将我送到所谓安全的地方圈禁起来?然后我天天等着你吗?”秦嫣的头卡在他的三根手指中,依然固执着,艰难摇头,“不行,我可不想跟个怨妇似的,天天独对墙壁。你不能陪着我,我就自己找自己喜欢的生活去。”
翟容被她噎住,怒道:“陈老先生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女人渣,等我几年等不得吗?你这算什么?”他充满恶意地找个词语道,“你打算始乱终弃?”
“始……始乱终弃?”秦嫣被他的张冠李戴、强词夺理闹得满身都打起了结巴,“你你你……”
“你先撩拨了我,却想当这事儿没发生,这是不可能的!你得负起责任来!在嫁给我之前,你得住在我规定的地方,过让我放心的日子。我不会给你机会去结识旁的男人。任何你想越过我联姻的男子,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秦嫣听着好霸道不讲理,如此不像话的说法,他都能满嘴不打咯楞地说出来,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她道:“可是……你,你也撩拨我啊,你当着那么多江湖侠少的面给我绑头发!”
“你可以拒绝,你当时拒绝了,过后也不来跟我睡觉,什么事情也没有了。”翟容理直气壮,“你自己犯的错,就该自己以身相许。”
“……”秦嫣跟他没法吵下去了,用力一犟,将自己已经被他捏到酸痛的下巴,从他的手指里脱出来。
翟容没有再强迫她。
他只是右臂又用些力气,让她更贴近自己的身子。秦嫣反抗了几下,两个人扭在一处。
扭在一起时,所有的甜蜜记忆都如一泓染着蔷薇香气的清泉,侵满了她的全身,润物无声。
他身体的温暖,他身上的味道,他抱着她的手臂……他在求婚,她却,却拒绝……秦嫣肩膀一歪,趴在他的膝盖上。
杨花如雪,细细纷纷在他们面前洒下来,卷在东风中,如棉絮一般层层滚过。
“若若,我们不分手。”翟容说,“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也接受了。为何又要因为这个身份分手呢?”
她有长清哥哥要关心,她有星芒圣教压迫之仇要报,她其实也有很多不甘心。可是却要因为他,都压抑起来?
翟容也考虑到了她的这些难处,他为她,寻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若若,你武功低微,人也太弱小。救出长清哥哥也好,让星芒教不能再肆虐也罢,这些事情你就是想做,也是做不了的。”
“嗯,我知道。”秦嫣也知道,凭自己那点微末本领,自己如果回到扎合谷,也就是被莫血奴役至死的结局,根本不可能将长清哥哥带出来。
“若若,”翟容抚摸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辫子摸到她的背部,“我知道你的眼前有一大片阴霾,让你透不过气。我会尽我所能,将这片阴霾撕去。让你的眼中,从此以后只有我。”
“好。”秦嫣忍了许久的泪珠还是滚了下来,悄悄融化在自己的衣袖中。自从遇上郎君,她就如一颗黯淡的星子,遇见了一轮明月,不再孤单,有所依靠。
她说:“我的眼里,本来就只有你。”秦嫣答应他,“你带我去你师门,我会乖乖听话,躲在北海门,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等你将这里的事情做完,回来娶我。”
“那就这么定了,”翟容道,“不得食言。”
“知道了。”
“若若,我还要去刺史府邸,先送你回乐班。”
“嗯。”
他站起来,两人拉着手,一起慢慢散步回蔡玉班。在蔡玉班门口的大柳树下,两人在一起,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们说好:他踏上征程,荡魔除寇的时候,不忘保护好自己,早日归来;她保证,二十四桥明月夜,每夜都挂念他。
白日无事。
用过午膳之后,秦嫣去了罗淄官道旁的医师署,为受伤的百姓换药。
香积寺惨案发生以后,很多百姓受了重伤。矮脚他们几个人数虽然少,可是都是被精心训练过的,刀法犀利,力道劲足,伤害性非常大。再加上奔逃中,践踏受伤的,普通医铺接纳不了那么多伤者。临时征用了罗辎官道的清虚观为医师署。
敦煌刺史将一百多位伤情最严重的病者,集中这里。
他们在各大教坊司招募了一些仆妇、侍女前去做粗活,
每日分上下午两班,各去三个时辰。医师署和蔡玉班同属一个里坊,所以这些女人早出或者晚归,宵禁也不用担心。
本来医师署不强征乐师、舞姬为人手,秦嫣是自己报名争取的。
因香积寺事件,人们夜晚的活动都大大压缩,本来一向热闹的桐子街,如今这两天生意也急速衰退。蔡玉班的姑娘们晚上都不出去接活儿了。众人在一起,无非是打牌、聊天,赢一些酒钱取个乐子。
秦嫣没法跟姑娘们玩。
倒不是她与众人关系不好,只是随便发一轮牌,她就能将各家的牌听个七七八八。稍微手速快一些,就能藏牌捞牌,实在是玩不起来。她想,既然有空,倒不如去医师署,做些她擅长之事——处理伤口。
医师署内,中药味、屎尿味、血腥味、呕吐物味,掺杂成一股浓重的恶臭。从各处征调来的仆妇和婢女都不停忙碌着处理病人们的脏物,可是伤者众多,受伤又严重,有截肢的,有高烧□□的,有无法吃下东西呕吐的。出血的要帮着止血,昏迷的要帮着按摩,高烧的要帮着擦身子……
很多伤者,当时是全家一起聚在香积寺看演出。家人都遇难,自己幸存的,连个送饭送水的都没有。需要人手喂饭,清理。
秦嫣的任务是一个个给伤员换药。
受这个时代医药条件的限制,每日,伤员们都要拆开绷带,换敷上新鲜的草药浆汁,以免馊烂。
她一边要换药,一边还要检查伤口,若发现脓肿溃烂,需要及时清理掉,然后重新上药止血。这些事情普通的仆妇都做不来,只能医师做,医师又人数有限,所以秦嫣在这里做了不过两天,被主管此处的医师署头发现,她处理伤口手法特别干净,便将这个任务托给了她。
每天,总会有十来名病人等着让她清理伤口,包扎换药。秦嫣挽着袖子,正在忙碌着。
“大家听好了,”医师署头程老先生站在屋子中央拍了拍手掌,所有正在照顾伤患的人们都抬起头来,看着程先生。老医师吩咐着:“一刻过后,翟家主会过来。还会带人过来送药,慰问伤者。特地让我先与诸位打招呼。届时,诸位不必见礼,要以伤者为重。”
“是。”在场的除了医师,多数为贱籍的奴婢,见到翟家主这种官身郎君是要行礼的,难免影响他们正在护理的病人。不以贵人之身,影响此处医师署的工作,翟羽的考虑是很周到的。
秦嫣正安慰着自己面前这名,已经失去了双腿的中年男子:“我会手脚很轻的,不会很疼的。”
中年男子满脸哀戚:“姑娘,我再也不能走路了,为何还要受这个疼?”他的创口很大,很容易出脓浆。
“有一点脓血,我帮你除去。”她回头叫人,“可有闲着的人吗?沈娘子,林叔,你们谁空着?来个人,帮这位大叔按一下。”
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那断腿的男子,秦嫣感觉是一双男人的手,道:“林叔,你按住他,清伤口时别让他动。”
她将处理伤口的小刀放在烛火上消毒。她从小刀的反光中,瞥见那扶着断腿男子的男人,并不是佝偻的林叔。她抬起头:“郎君?”
翟容按着伤者的手臂:“你快一些,他很害怕。”
断腿男子知道自己又要吃痛,嚎叫起来:“我不要啊,我媳妇死了,闺女没了,我为何又要受这苦!为什么啊!”
秦嫣对那男子的喊叫置若罔闻,她清楚翟容不是老而羸弱的林叔,既然他按住了对方,肯定不会让他随意动弹的。她凝住呼吸,手起刀落,刀尖在伤口上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旋,然后撒药上去,看着血迅速止住。
翟容和她,两人配合得很好,那男子再没有发出什么嚎叫。只是,闭着的眼睛慢慢淌出泪来。
这断腿男子曾是老兵,是个很能吃苦之人。方才的嚎叫,与其说是他伤口的疼痛,不如说是他在借机释放心中的疼痛。香积寺一案中,他带着娘子女儿去看参军戏,遇上了刀奴“恐洗”,他还奋力反抗,保护了几个无辜路人。结果一晃眼,娘子和女儿被另一名刀奴给捅死,他心慌错乱之下,双腿被长刀扫中。
他一直生活在内疚中,如果当时他只顾着带妻女离开,也许,妻女如今还活着哩。
秦嫣也不能在他身边消耗太多的时间,对翟容道:“郎君,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大叔,我去那边帮淑娘换药。”
翟容点头。
尽管两人在一起做事平平淡淡,也没有刻意亲近,可是,那种亲密之人才有的默契,却丝毫不能掩饰。
翟羽站在不远处,停下自己正做的事情,远远望着自己兄弟。翟容抚慰了男人,站到秦嫣身边,一起处理另一人的绷带,两人轻言密语的样子,完全不躲闪翟羽的目光。
翟羽的睫毛稍微颤了颤,转过身,继续指挥着人,将他带来的药物、清洁的簟席、床罩,还有大量换洗的干净麻布衣衫,逐一交给医药署头程先生。然后又让自己带来的家人、下奴逐一分配,帮助此处那些临时从各处募招来的仆妇、婢女一起将医药署清理了一下。
翟羽安排妥当各项事宜,走到那断腿老兵身边:“老牛,你的腿伤口好些了吗?”
牛战正是那断腿男子的名姓,秦嫣回头看了翟家主一眼。
“家主,你来看老牛了……”牛战热泪纵横。
翟家主一拂衣裳,坐到了牛战的床边:“不要担心,你的腿伤只要不恶化,以后我让人给你打个义肢。”他微笑着,“不过几个月,你牛战又是一条八尺好汉。”
“我知道我知道,老牛就是痛心啊。”牛战哭道,“跟了我十几年的媳妇,就那么没了。我那闺女,都养到那么高那么大了,明年就给她说亲事了。”
“好好养着伤。”翟羽道,“要记着,你这罪,是替大唐在受。当年为了抵御吐谷浑,你我一起守过城头;如今为了中原安稳,我们还要一起守国门。”他轻拍牛战的肩膀:“咱老敦煌人,可以儿女情长,不能英雄气短。”
牛战噙泪:“却戎将军……”他喊着翟羽十一年前的将军名号。当年,他银盔贯甲,与翟老将军一起带着数万人,与他们这些军卒同吃同睡,同退吐谷浑。在隋唐战乱的年代,让西域的战火不得燎烧入中原厚土,为唐国的平定,立下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