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沁悦抱着怀里包袱,哭道:“前几个月她还说马上就能回京了,到时候让人给我说个好妻主,可她转眼间就出了事……我娘酒量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喝醉摔下马呢?”
魏悯坐在书案后面垂着眼睑,指尖轻轻敲着身前的桌面若有所思,丝毫没往梨花带雨模样的杨沁悦那里看。
十八站在一旁,见杨沁悦泪流满面,低头就要掏巾帕递给他,但手往怀里一摸,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巾帕似乎就在他那儿。
十八抬眼去看杨沁悦,瞧见他手里根本没攥着东西,而且含着水雾的眼睛怯生生的往魏悯那儿看,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摇头瞥嘴,抱胸倚在一旁装作没看见他哭。
杨沁悦自己哭了一会儿,见屋里的两个女人都没有开口安慰或者哄自己的意思,也就咬着嘴唇渐渐止住了眼泪。
魏悯等杨沁悦哭声停下之后,也思虑的差不多了,便道:“杨公子放心,我定然会查清你母亲的案子。”说着便示意十八带他出去吧。
杨沁悦脚步不动,咬了咬嘴唇,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在竹城也无其他亲人。”
魏悯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麻烦所在,她微微皱眉,斟酌着说道:“本官只负责查案,安抚家属的事情应有朝廷来安排……”
意思就是你跟我哭也没用。
一来魏悯本就不欠杨大人什么,没义务替她照顾遗孤,另外她也是有家室的人,实在不好过于关心杨沁悦的事,免得被阿阮误会。
杨沁悦闻言脸色难看,单薄消瘦的身子摇摇欲坠,低头哽咽道:“我明白,不该麻烦大人的……”
十八看了眼杨沁悦,对魏悯说道:“大人,他现在一个人出去住也危险,不如先让他住在闲着的东厢房,等案子查清后再做打算?”
这是最好的安排,魏悯自然知道,也是她本来想说的。
但这话若是由她说出来,一来到时候会让阿阮心里觉得不舒服,毕竟不管理由如何,这人都是她开口要收留的。二来也会让杨沁悦觉得自己对他有照顾之心,他正是需要人依赖的时候,魏悯不想给他这种错觉。
因此这话由十八说出口最合适,留杨沁悦住下只是为了查案,并无其他原因。
虽然这样做对一个失去母亲的人比较残酷,但魏悯或者其他人又不可能像他母亲那样再呵护他宠着他,他要自己学会坚强才行。
三人从书房出来,正巧看见在堂屋里摆饭的阿阮。
阿阮抬头看见魏悯就是一笑,他手里拿着碗,就用眼神示意她洗手吃饭。
杨沁悦出来看到站在桌子旁摆碗的人,才知道自己以前读过的一句话原来是形容他这种男子的,“眉梢眼角藏秀气,眼神笑貌露温柔”,无须一句言语,便将温柔尽显。
看到模样犹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男子,再看魏悯松开的眉头和眼里露出的笑意,杨沁悦脸上有些失落,不过他很快敛下神色。
“主君,有我的饭吗?”
十八像是怕杨沁悦不知道阿阮身份一样,扬声喊着,伸头去看桌子上的菜。
阿阮这才看向十八,以及她身旁的杨沁悦。
阿阮视线和杨沁悦对上,杨沁悦有些不自在的垂下眼睑。
阿阮脸上的笑意虽然没消失,但淡了不少,他只看了杨沁悦一眼,但只一眼他眉心就是一跳,心中莫名对此人生出不喜。
许是男人天生就是敏.感的,敏.感到看见有模样好看的男人时会生出危机感,尤其是像杨沁悦这种红着眼眶我见犹怜的男子。
他本来想抬手跟十八打手语说昨个她说想吃面,今天早上给她做了面在锅里,但面对着杨沁悦,阿阮莫名临时改了动作,点头给十八多摆了一个碗,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碗摆好了。
阿阮垂眸攥了攥指尖,心里有些慌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一点也不想被杨沁悦知道他是个哑巴。
第40章 阿阮冷脸
吃饭时, 阿阮从魏悯嘴里听说了杨沁悦的事情, 得知他刚失去母亲, 心里也甚是同情感叹,想着他一个男子将来该如何是好,但等听说他要和她们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时, 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阿阮犹豫了一瞬, 慢慢放下手里的碗, 抬手“问”魏悯:
——他没有亲人可以投奔了吗?
魏悯想了想,摇头, “竹城里就他和杨大人相依为命,如今杨大人去了,也就只剩下他自己。”
魏悯说起这事时神色不甚在意, 伸胳膊给阿阮用左手夹了块葱饼, 倒是催促他,“快吃饭, 待会儿饼凉了就不酥了。”
杨沁悦是朝臣遗孤,而且他母亲可能是为了查案而死,到时候哪怕他没了近亲, 朝廷定然也会派人给他找到远房亲戚。
无论如何, 这事都跟她一个新县令没有关系。
阿阮见魏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一时也摸不清她是何打算。他垂下眼睑长睫轻颤,低头小口咬饼,有些心不在焉。
妻主可千万别做那等老好人,莫要到时候见杨公子可怜, 将他收做侧侍或是弟弟才好。
阿阮想着,杨沁悦也是个可怜人,案子结束后他要是有别的什么难处,自己也不是冷心肠的人,能帮也会帮一把的。
阿阮忆起自己之前对杨沁悦莫名的不喜,又想到他的可怜之处,心里顿时有些矛盾挣扎。
阿阮想许是杨沁悦长得太过于惹人怜,容易引起女人怜香惜玉的心思,所以自己看见他才会生出危机感。
魏悯看阿阮今天吃饭时格外的魂不守舍,以为他水土不服发烧没胃口,就放下筷子,探手,手背朝他额头上一贴。
阿阮被魏悯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眨巴着眼睛愣怔的看着她,连嘴角沾着的葱饼屑都忘了擦。
“没发烧,我看你没什么胃口,还以为你身子不舒服。”魏悯正打算将手从阿阮头上收回,就瞧见他嘴角的碎屑,不由得用手指给他抹掉,笑道:“傻。”
她语气轻柔宠溺,阿阮听红了耳朵。被魏悯这么一打岔,他也没了心思去想其他的事,老老实实的陪她吃饭。
竹城前县令之死的案子,魏悯到如今也没能找到任何能证明杨大人是她杀的证据。
哪怕心里有怀疑的人,手上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件事就是她干得。
就像魏悯怀疑崖知州和梅主簿驿丞三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甚至觉得她们背后有可以达到互赢共利的交易,不然为什么被十八发现梅主簿被赶走之后,直接去了崖知州那里……
但没有证据,所有的猜测就只能是猜测。
好在三天之后,被魏悯捅了一刀半死不活的驿丞,在十八的审问下,终于肯说话了。
十八从半死不活的驿丞嘴里得知,梅主簿以及县衙里的几个衙役,原本竟是城外竹山上的土匪。
六年前匪患闹的厉害,崖知州当时还不是知州,而是崖县令,迫于百姓和朝廷的压力被迫剿匪。
肚子里油水比脑汁还多的崖县令哪里知道怎么剿匪,但当时正是三年一次的考核时机,若是有剿匪之功,绝对可以升迁。
崖县令碰到正事时一点主意都没有,但若是想歪门邪道,脑子倒是灵活的很。
她找人跟竹山上的土匪搭上话,让她们莫要再做土匪了,她有一个好主意。
这个好主意就是给狼披上一层羊皮。
驿丞本是山上的二当家,崖县令见她容貌竟跟竹城驿丞有几分相似,心思不由得活络起来。
崖县令让二当家趁驿丞出门办事的时候将她打晕。
几日后崖县令开始散布消息说驿丞失踪了,等衙役外出寻找时,找到的就是失足摔伤脑袋的二当家了。
二当家半边脸缠着白布,让人看不清她的具体容貌,再加上伪装成摔伤了脑袋,这样行为处事和往日大不相同,以及记不清以前的事情,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也不怕被人发现。
如此一来,别人都觉得她就是驿丞。
至于山上的大当家,本来才是竹城的主簿,但没两年就病死了,梅三当家这才顶替了她的位置。
土匪的事情不费一兵一卒的解决,朝廷记了崖县令一功,她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崖知州。
从此官匪勾搭鱼肉百姓,做着互利共赢的勾当。
杨大人作为新县令进入竹城,起初还没发现什么,但其实已经落入了崖知州和土匪们的控制里,慢慢的等她发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竹城的驿丞是土匪,杨大人跟朝廷寄的折子全都被她拦了下来,事后递到了崖知州手里,就这样让杨大人彻底跟外面失去联系。
杨大人家有个儿子,年龄还小的时候就出落的十分漂亮,等长大后模样更是诱人心魂。
崖知州去过一趟县衙,只一眼就看中了那杨沁悦,多次跟杨大人隐晦提过这事。
杨县令怎么可能会同意?但她自知敌不过崖知州,只能借口推托说小儿年幼,恐怕不行。
崖知州一听这事有门,就说那就等杨沁悦及笄。她觉得竹城在自己掌控里,也不怕杨大人跟她耍心眼。
其实那时候杨大人就已经开始慢慢收集,崖知州和土匪们之间贪污贿赂鱼肉百姓欺瞒朝廷的证据了。
去年年底,杨沁悦十五岁及笄,崖知州又重提此事,但都被杨大人一口否决了。
正是今年,杨大人任期已满,等下任县令来交接就能调回京城。她走倒是可以,但崖知州却不想放杨沁悦离开。
见崖知州有强抢的意思,杨大人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心则乱,情急之下竟威胁崖知州,说自己已经有了她种种罪行的铁证,若是她敢动杨沁悦,大不了鱼死网破。
崖知州一听这话,哪里还会放杨大人这个隐患离开!
崖知州以给杨大人践行为借口请她喝酒,暗示道如果她不去,那就看好她的好儿子,莫要让他出门或是落了单……
所谓的践行宴却是场夺命宴。
杨大人饮下放过药的酒,回来的半路上药性发作,落马摔死。
这事本来崖知州做的天衣无缝,但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传到外面,被杨大人在京中的好友知道了,偷偷说到陛下面前,说杨大人之死定然不会只是个意外这么简单。
圣上念及杨县令在竹城任官六年无怨无悔没写过一封折子抱怨,这才派了新县令过来的同时,让她查清杨大人的案子。
魏悯将驿丞的话和自己的猜测联合,便将事情原委推理的差不多的了,可现在苦就苦在只有驿丞一个人证,没有物证,另外还缺少一个揭开案子的契机。
魏悯坐在书房里沉思,猜想杨大人可能知道自己此去赴崖知州的宴凶多吉少,定然会将证据提前藏好。
杨沁悦说过杨大人的身后事都是崖知州帮忙料理的,这就可以说明崖知州想借着这个机会找出杨大人收集的证据,但应该是没找到。
正是因为没找到,崖知州对杨沁悦有一份忌惮,没敢强要他。也正是没找到,崖知州开始怀疑杨大人说的证据其实就是个唬她的幌子,所以崖知州对自己这个新县令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因为她认定自己没留下证据。
事情,你只要是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哪怕是蛛丝马迹。这句话,崖知州怕是不信的。
魏悯猜测,杨大人藏证据的地方,定然很隐晦的跟她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杨沁悦说过。
魏悯想了想,打算把杨沁悦叫进来问问。
巧的是,魏悯才拉开书房的外门,就碰见准备敲门进来的杨沁悦。
杨沁悦没想到门突然打开,惊的往后退了一小步,抬头看了眼魏悯,低头对她行礼,轻声道:“魏大人……”
杨沁悦攥紧手里的药箱,咬了咬嘴唇,看着魏悯垂在身侧的手,红着脸大胆说道:“听说大人您昨晚手上伤口崩裂了……我想着我学过几年医术,就准备过来给您看看。”
魏悯听杨沁悦提起手掌伤口崩裂的事,顿时眼神有些不自在,因着这事昨晚阿阮已经冲她冷过脸了,魏悯现在恨不得没人知道她伤口崩溃的事,免得又被阿阮听见。
其实昨天这事也怪她。
她这不是想着和阿阮两人好久没那个了吗,心里就有些想。之前不做是因为白日颠簸赶路晚上疲惫没有精神,最近又因着她伤了胳膊和手掌,阿阮不许她胡闹。算起来,素了都快两三个月了。
可魏悯是个年轻气盛食髓知味的正常人,每日抱着阿阮却不能更进一步,不由得憋的慌。
她就哄阿阮说伤口已经结痂了,其实伤口的确已经结了痂,可谁知胡闹过后痂被崩裂了,伤口一流血,就看着比原先还要严重。
阿阮红着眼睛板着脸给她上药,一晚上没理她,到早上出门前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魏悯这是第一次见阿阮冲她使脸色,被唬的一愣,也不敢贸然乱说话再惹他生气,见他早上要出去,只敢叮嘱十八跟着,也不敢问他去哪儿。
这不,阿阮一早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杨沁悦见魏悯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说话,怕她不答应,又红着脸补了一句,“大人帮我母亲破案,我给您包扎也算是报答了。”
魏悯微微皱眉,却是抓住了杨沁悦话里的重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手上伤口崩裂的?”
杨沁悦一听魏悯这么问,脸上顿时有些心虚,眼睛不敢看她的脸,低头小声道:“我、我见主君哥哥要出门,问他,他告诉我的……”
其实是他早上撞见阿阮跟十八在门口比划什么,就躲在一旁听了两句。好像是阿阮要去哪里,十八问他为什么,阿阮比划了两下,他就听见十八担忧的问“大人伤口不都是快好了吗?这怎么突然崩裂了?”
之后阿阮又比划了什么他一点都没看懂,十八也没再多问什么,两人就出门了。
杨沁悦这才知道原来长得那般好看的阿阮竟然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不知道为什么,杨沁悦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非凡没感到惋惜,反而觉得有点小高兴。
魏悯伤口崩裂了,他又正好会医术……杨沁悦反复咀嚼着这个信息,心里像是有只猫爪在轻轻的抓挠一样,鬼使神差下他竟跑去药铺买了药和纱布过来。
魏悯听是阿阮说的,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杨沁悦手里的东西,眉头又是一皱,问道:“这些东西你又是哪儿来的?”
杨沁悦见魏悯问东问西,自己提出给她包扎的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顿时有些摸不清她的意思,只好老实道:“我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