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中途上来的,问题不大。”谭庆项给她吃了定心丸。
  “那就见吧。”她开心起来。
  见到同行,总比琢磨该如何谈恋爱要轻松得多。
  来的是两个人。
  一个金发碧眼,一个黑发华人。
  那个华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戴着一副墨镜来,也是留学生的做派。他见到屋里的几个人,将墨镜摘下来,热络地和他们做着介绍。他叫钱源,是仁济医院的医生,旁边那位是他的同学兼同事。沈奚早被谭庆项科普过,北京协和医学堂和上海仁济在国内的地位,对这位前辈很是尊重。
  长途旅程遇到同胞,又是同行,谭庆项也很快参与到谈话中。
  “这个船医还说,他从未见过中国的西洋医生,”沈奚笑,“先生你一来,又多了一位。”
  “盲人摸象,他在海上十年,又能见到几个中国人?”那人含笑,“西方人的固有想法,总会改变的。”
  是啊,总会变的。沈奚不由望向傅侗文。
  傅侗文礼貌地在一旁,对她轻举了举茶杯,示意他在听。
  这微妙的一个小动作,只有她看到了。
  “沈小姐,为何会选择读医学?”钱源闲聊着。
  “因为……我是广东人,接触西医比较早。”
  “这样,也对,”钱源笑,“国内的西医是在那边发展起来的,澳门也是。你小时候就会去西医诊所看病了?”
  沈奚点点头。
  “沈小姐,这样吧。我先说来意,我这位同事在上船后受船长的邀请,去见过了你的病人。在他看来,你完成的很出色,所以他想面见你。问问你,回国是如何打算的,是否愿意去仁济。”
  那个英国人也在说,“沈小姐,国内在骨科这里还没有专门的诊室,但仁济已经有了这方面很多的经验,还有,我们仁济医院早已经领先了国内的西医医院。尤其在外科上。”
  “现在骨科还没发展起来,你可以考虑跟着我这位同事继续深造,我们仁济开创了外科消毒法的应用,这在中国是最早的。”
  沈奚很是意外:“谢谢你们,可我……”她看向谭庆项,不太确定,“我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你们的邀请让我很惶恐。”
  两人相视而笑。
  钱源解释:“归国的医学生太少了,外科上更少。我们需要更年轻的学生。”
  沈奚点点头,大概了解了。
  “这船是到上海,请问你们的目的地是?”
  沈奚又去看傅侗文:“北京。”
  “哦,是北京,”钱源蹙眉,遗憾地问,“沈小姐家在北京?”
  沈奚犹豫。
  “她是我太太。”傅侗文替她答。
  “这样。”钱源更是遗憾了。
  原本他会遗憾,可能这位难得归国的留学生,会要去协和,现在看来,她应该只是读书消遣。看这私人甲板就能猜到,这位傅先生家大业大,并不需要妻子抛头露面去工作。
  不过两人还是对沈奚很是欣赏,又聊了许久,听谭庆项说到翻译医书,马上拿出来了珍藏本,送给他们两人:“并不是早年的孤本,是手抄本。权当留念。”
  是仁济早年翻译出版的《中文医学词典》、《西医略论》和《妇婴新说》。谭庆项在两人在时还没表露,等人告辞了,马上拿起那本词典:“这可是咸丰年间的书,名副其实的第一套西医翻译书。”谭庆项兴致勃勃地给沈奚普及。
  这对他在心脏学上的翻译,极有帮助。
  谭庆项刚说完,那个钱源又出现,抱歉地摘帽点头,笑着对沈奚说:“方才忘了说,我刚给我们的院长写了申请信,也许马上就能买入一架X光机。如果你以后真的从事这一行,如果你需要,可以给我来信,我会安排你的病人来仁济优先使用。”
  “谢谢你。”沈奚被他的这种医者心打动,对他点头致谢。
  钱源笑着,将她的手执起,低头一吻:“很荣幸。”
  他的动作很自然,沈奚虽被吓到,却没好意思阻止,只是在他碰到自己指背的一瞬,就算是受了礼,急匆匆地收回手。
  “傅先生,不会介意吧?”钱源反倒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把玩着茶杯,微笑着回:“后不为例。”
  钱源没将他的话当回事:“是我唐突了,再次告辞,各位。”
  访客离开。
  谭庆项也不去管他们,连自己女朋友也丢在一旁,只将心思放在了书上。
  甲板安静着。
  傅侗文将空茶杯搁在了桌上,两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离开这里。
  沈奚见他走了,更待不住,半分钟后匆匆丢下句话:“你慢慢看。”人也追着出去了,途中不见人,问了管家,才晓得他去了头等舱的图书馆。这船上统共两个图书馆,头等舱只对自己舱的人,二等舱那个倒是对一二三开放。
  本就只对一个舱开放,又因为是有书单的,需要什么管家送去就好,完全不必亲自去。
  所以,平时不见什么人去。
  中国人喜欢的书架,是能透光的,简单的是木架,厚重的书。西方反倒更热衷将书架打造得厚重,书倒像是塞在里边的一排排精美的装饰物,去陪衬顶到天花板的书架。
  她刚上大学见到图书馆,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念头是:这要倒下来,可是灭顶之灾,谁都逃不掉的……自那后,她每每走入,就会有压抑感。
  在这里也是。四下无人,更沉闷。
  沈奚提着心,左顾右盼。
  快走到底才见到他的人,没在看书,手里也没拿着,反倒将西装随便折了两折,塞到半空着的书架上。他将手臂撑在书架上,头低着,去看脚下的地板。
  “你不舒服吗?”沈奚到他身边去。
  傅侗文偏过头来。那双眼没有光,甚至一开始都没焦距,慢慢地,他人的思维汇聚到一处,眼睛也终于开始有了四周围景物的影子,包括她的样子。
  “我很好。”他说。
  是很不好。沈奚想,她背靠在书架上,挨着他的手:“你不高兴?”
  傅侗文摇头。
  “到这里来。”他抬高右臂。
  沈奚欠身,钻过去,他又将手臂一左一右撑在了她两边。
  在这么大的图书馆,他为她画了个圈,小小的,方寸之间。她轻轻屏息,怕自己的呼吸都落到他脸上。
  “方才,想到侗汌。”
  是这样的原因,她想。
  “仁济过去也会帮鸦片上瘾的人,他常提起。”
  “四爷他……”沈奚沉默一会,转去问,“你看医学杂志,是因为想起四爷?”
  他微笑,在默认。
  她不会安慰人,但想尝试:“你去纽约,我们再见到那日,你让我叫你什么?”
  “三哥。”
  “同样是叫你一声三哥,我也会做到很好。”她仿佛在宣誓。
  他安静着,笑着。
  “替三哥解开领带,好不好?”他说。
  沈奚没想透他的话,不舒服,那便出去好了,这里空气是不比外头。她糊涂着,还是把领带扣给他松开了,又去扭开纽扣。到这个地步上……
  领带挂在那里,领子也松垮了。
  有人在玉盘里放了明珠,左右晃着,珠子从这头滑向那头,又从那头溜了回来。她的心就是那颗珠子,滑来滑去,抓不到边沿,停不下。
  多少琵琶夜上楼,香薰鸳被白团扇,他都是坐着看戏的那个,在这一处,却是登了台。却真像那戏词里说的,引她“……绕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口儿松,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这样,很不成样子。”他笑着说,最后的字音压低了,突然低了头,去含上她的嘴唇,下唇。
  惊雷炸开,她眼前电光火石。
  她避而不及,无措地将他衬衫前襟,拧出了厚厚一层褶子:“三哥……”只是下唇被他,含着,咬着,身子就酥了半边。
  可一张了口,他的舌尖就进去了。
  这般风流浮浪,像有双手去点了一捻香,引人去宽衣解带交横卧……
  他的手,搁在书架上。他的身,挨在她的身上。他的人在和她亲吻着,唇齿香舌。这就是亲吻吗?湿漉,迷乱,水光盈盈,香艳四射……还是他的本就和旁人不同。
  西装从书架滑落,到地板上。沈奚受不住,人也滑下去,被他一只手握着腰,将她身子骨提上来,连带着裙子也拉到了膝盖上,将手埋在裙下,她的腿上。
  她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地动山摇,一层层书架倒下来,倒在眼前。
  睁眼去瞧,一切如旧。
  不过是他吻又深了。 
 
 
第15章 第十四章 明月共潮生(5)
  傅侗文将舌尖从她舌上退回来,用嘴唇去亲她的嘴,手还是埋在层层裙褶里。
  “还可以吗?”他问。话语含糊,指向是这亲吻的感受。
  沈奚支吾着:“我……嗯,挺好的。”还要交换感想吗?这是哪国的规矩……
  “我感觉,是可以的。”他笑。
  沈奚将脸压在他肩头上,支吾了声,心跳着,不晓得如何再去应对。
  傅侗文将揉在她腰上的裙摆放下去,就势弯了腰,去捡西装。沈奚才见自己左腿上的长袜已经落到了膝盖上头,错愕了一霎,脸又透红了,嗫嚅着说:“你别回头。”
  傅侗文将西装拎在手上,不去看书架,随心抽了两本出来,准备拿出去装装样子。
  沈奚双手摸到裙下头,将长袜提到了大腿根上……她想说好了,开不得口,索性也拿了一本书,急匆匆绕过书架,先走向大门。
  傅侗文听到脚步声远了,把两本书搁在书架上,先理了衣衫领带,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握着西装和书,踱步出去。
  回到甲板上,也不晓得从何处起头,谭庆项竟然拿着那本翻译医书,在和吃下午茶点心的沈奚说笑。更让人奇怪的是,说得内容是他昔日的艳名在外。
  “香烟那种小事,算不得什么,”谭庆项说得绘声绘色,“韩家潭不去说,就说百顺胡同里,他即兴送人的那句‘多少琵琶夜上楼,香薰鸳被白团扇’,到现在了,人家姑娘的墙上还挂着呢。他却没再去过。”
  沈奚微微瞟了一眼傅侗文。
  “那晚酒上头,作了这不成样的句子,”傅侗文也瞧她:“醒了再看,很不成体统。”
  明明是夸他,却不见他领情。
  谭庆项也来了玩性:“哦,你不喜欢那个,我们便说这个。清吟小班的一位姑娘在宴席看上侗文,挥毫蘸墨,送上四字——‘冠盖风流’。”
  沈奚眼前都能浮现出那画面来,苏杭女子的玉手,执笔蘸墨,一双眼盈盈望他。人是含蓄婉约的,字也是,唯有目光和心迹是直白的。
  “你猜,他回什么?”谭庆项问她。
  沈奚摇头。
  庆项将两指并拢作笔,龙飞凤舞,学他草书的样子:“接过笔,直接在那白墙留了字——‘一见成欢’。”
  人家颂他冠盖风流,他便予人家一见成欢。
  一见……她又瞥他……成欢。
  傅侗文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将杯盖儿取下来,在掌心里颠了颠,作势就要丢过去。
  谭庆项忙双臂一挡,杯盖倒没来,却被扬了一身水珠子:“你这人,也就这么点谈资,总要拿来让大家消遣。”
  “啰嗦。”他笑斥。
  沈奚因他讲过那社交场,晓得这都是假的,也不插嘴,可终究会心里酸溜溜的,平白地被谭庆项硬塞了两颗极酸的梅子,表情都不自在了。
  傅侗文眼风掠过了她的脸。
  她是面颊圆润的小鹅蛋脸,没有棱角,下颌也是柔柔的线条。像孩子的眼,黑瞳大,眼白少,可眼里总有水光,将那双眉眉心处也映得妩媚,是小小的妩媚,不成熟居多。
  眼下头发是编起来了。若散开来,更会将那脸盘衬得更小。
  她的脸有多小?下半张脸的弧度——他一掌而握。
  “你们聊着,我去上头见一见朋友。”傅侗文将茶杯搁下,人离开了。
  “他这来来去去的,在做什么?”谭庆项不解。方才走就算了,这一回来,喝了半口茶,人又走?他看茶杯,莫非这茶与别处的不同?
  “谁晓得呢。”沈奚心虚地回。
  “你方才说是去公共甲板了?下回还是叫我们陪着,放心些。”谭医生又说。
  “嗯,好,记得了。”她胡乱去理自己的发辫。
  谭庆项那女朋友听不懂他们的话,见谭庆项对沈奚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一会儿又是温柔体贴,沈奚也是目光闪烁,万语千言聚心头的模样,瞧着,很不是滋味。
  沈奚才开口,要问谭庆项翻译书的事,那小女朋友就先偎了过去,两只手都插到他的腰带里,顺着裤腿滑下去。谭庆项被那冰凉凉的两只小手弄得,倒吸了口冷气:“这是喝茶喝醉了?”他登时将女友的手拽出来,用掌心捂着,啄对方的唇。
  沈奚却只能抓了本书过来,仓促翻过几页去。
  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新的旅客登船,也有新的消息送上来。
  他在头等舱的休息室里,和人闲聊,说英法德的战况,说美国还在保持中立。休息间有人送了下午茶来,他喝着,听到两个日本人在说山东。目光扫过去,那两人见傅侗文听得懂日语,还以为他是日本人,笑着点头招呼。
  “上海人,在抵制日货,”其中一个说着,“我在想,我在那里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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