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傅侗文毫无征兆地停下来:“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风灌进来,吹在话筒上。
  沈奚微微调整着呼吸,低声道:“今天吗?我听说你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我们今天在电话里说就好。你刚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况且她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他安静着,良久才道:“不要这样哭,我现在就去见你。”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今岁故人来(3)
  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她低头,想哭,又在笑。
  光圈叠在眼前,书架也是,钟表的也是,连面前的电话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实真正被浸在泪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双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问。
  “在霞飞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说,“霞飞路的渔阳里。”
  这是个傅侗文一定会熟悉的地名。他那间小公寓也是在霞飞路上,在礼和里,离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足够了……
  聪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她租赁的公寓选在霞飞路,是因为他。
  听筒里,有布料摩擦过的动静,是衬衫袖口蹭过了话筒。傅侗文像换了个手在拿听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调了姿势。
  沈奚隔着电话,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礼和里的公寓。”他说。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公馆?而回了这里?
  她脸挨着话筒,走神着。
  “二十分钟后你再走出来,我会来接你。”他说。
  “嗯。”她答应了。
  听筒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这通电话结束,她始终绷着神经在打这一通电话。此刻身体松弛了,傻坐着,像还在梦里。
  等到表针跳过十几分钟,她终于梦醒,跑去脸盆架上拿着毛巾,对照镜子擦脸。
  镜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的是有颜色的,余下的都是白的,白的骇人。是一日夜没睡,又哭得太厉害了,像个病人。
  她来不及上妆,把毛巾丢下,用手搓了搓脸皮,搓出来一点血色。
  幸好这两年的职业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楼梯上,锁上门时,钟表的指针还没到最后的时间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东太太在楼下独自坐着,大门意外地没有敞开来。
  往日房东太太都喜欢敞着门吃晚饭,顺便还能和隔壁邻居聊上两句。
  沈奚无意寒暄,应着声,飞步下楼。
  “沈小姐……”房东太太又撸了一下她的碧玉镯子。
  沈奚和她接触两年,晓得这位房东太太是个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从不多管闲事,每每她想说点什么,都要前后掂量,把手腕上的镯子撸一会,才肯开口。
  “陈太太,你有事情吗?”沈奚决定先开口,节省时间。
  “沈小姐啊,我刚刚给我先生电话,他说你们医院附近的马路上学生在闹事,砸了车,也伤了人,”房东太太低声说,“你说会不会闹到我们这条路上来啊?我刚刚说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门。你回来时,遇到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
  沈奚意外:“我没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还是不要出去了,”房东太太又说,“我想早一点锁门。”
  沈奚看着外边黄昏的日光:“我尽量早回来好吗?”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晓得我胆小的。”
  再说下去,真要迟到了。
  “陈太太你放心,我不会太晚回来的。”
  沈奚匆忙开门,跑出去,不再给房东太太说话的余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烧饭。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转弯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脚步。她低头,两手从头顶摸着自己的长发,顺到下头,以捋顺头发的动作让自己平心静气一些。
  身侧的一户人家敞着门,老妇人正端着一盆翠绿菜叶,倒进锅里,水和热油撞出来的炸响蹿出来。沈奚像被这声音催促着,愈发难以静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到弄堂口的一条石板路尽头,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半开着车门。她出现时,车门被人从内打开。
  霞飞路上的有轨电车正从轿车旁驶过去,傅侗文背对着电车,慢慢下了车,他像身子很疲累的样子,站立不稳,右手扶在车门上。仍旧是立领的衬衫、领带,可却没有穿着合身的西装上衣,而是穿了件软呢的大衣。
  红色的石库门砖,青灰色的瓦,连排的法国梧桐树,还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状态不佳,但比两年前好了许多。现在傅家再没人能压制他,傅老爷和傅大爷背靠的大树倒了,单就这一点来说,也有利于他养病。
  沈奚终于在他的目视下,到了车旁。
  该叫什么?侗文?三哥?还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颤抖着,是要哭的征兆,她低头,咬了下唇,尽量克制。
  当年的话未说完,累积到今日,却不晓得从何处起头。
  “我下楼时候已经晚了,被房东拦住说事情……还是迟到了。”她在解释自己刚刚遇到的困境,解释她晚了的缘由,至少有话来做开场。
  “你没有迟到,”他反而说,“是我到得太早了。”
  这是傅侗文特有的说话艺术,从不让她窘迫,这也是他再相逢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本是隔着轿车门,他绕过来,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为他会做什么。
  他也以为自己会做什么,可只是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伸手,在她的眼角轻拭了下:“风大,不要哭伤了眼。”他低声说。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热度,稍触即逝,怔忡着。
  两人对视着,真是有风,吹在她脸上,眼睛和脸颊都热辣辣的疼。果然哭过不能见风,她两手压了压眼睛,对他掩饰地笑着:“我们去哪里?”
  傅侗文腾出手,把车门关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点东西?”
  沈奚轻点头。
  傅侗文没有再上车的意思,同她并肩而行,在梧桐树下沿着霞飞路走。
  轿车缓缓在两米远的距离跟着他们两个的进程。傅侗文很熟悉这里的饭店和西餐厅,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进了西餐厅,透过闭合的玻璃门,注意到后边不止一辆车在跟着他们,至少有四辆。
  紧跟在两人身后,有五个人守在了门外。
  狭小的西餐厅,楼下有两桌用餐的人,见到门外的阵势都在窃窃私语,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板也不用傅侗文开口,主动带他们两个上了楼。二楼是个开阔的平层,只在窗边摆了两桌,中间那里有个长木桌,倒像是进步人士用来聚会的场所。
  傅侗文在点餐。
  梧桐树的叶子压在玻璃上,被桌上蜡烛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叶脉纹路。她着叶子,也能看到楼下的轿车,过去从未有过的阵势。他这次来究竟要做什么?只是为了给父亲看病吗?
  二楼从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窗外风很大,碧绿的树叶在深夜里,一蓬蓬拥挤着,是一团团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觉他没动静,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饰、不避嫌地望着她。
  方才在马路边,有人、有车,万物干扰,乍一相对,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象。而现在椅子对着椅子,人面对着面,一个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着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敛,垂了眼,摆弄着手边的银制刀叉。
  “这两年……变化好大。”她含糊说。
  袁世凯死了,张勋又复辟,把清朝的皇帝扶上去……再然后又被推翻,回到民国。
  “还是乱糟糟的,”她想用时政上的话题和他聊,但无奈谈资少,总不见去分析军阀们的关系:“你有了许多企业对吗?你已经拿回自己的东西了,对吗?你已经有很多钱了是吗?”她记得小报上说的有关他的每个细节,也记得他的“嗜钱如命”。
  沈奚在试图避开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捡了许多的话题。
  可傅侗文不给她机会,也不接她的话。
  他在盯着她的脸、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处的变化,把她的脸和记忆里重合上。
  “为什么不说话?”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着:“还有问题吗?我在等你问完。”
  沈奚摇头,轻挪动刀叉。
  桌下的脚也移开,他却恰好察觉了,皮鞋又向前挪动,和她挨着。
  这样细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暧昧……过去两人同居时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着唇角,不再说了。
  “那我开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乱,但好在总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坚持参战。只要我们在这场世界大战中胜出,就有机会在国际上谈判,拿回在山东的主权。”
  “嗯。”她认真听。
  “还有你问我,钱的问题,”他默了会,似乎在计算,“我在天津的银行有九百万,上海汇丰银行存了一千两百万,在境外的银行也有六七百万,有很多的矿,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业更多,超过了二十家。现在算大约是有八九千万,也许已经到了一万万。”
  沈奚一个月工资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医院给的额外补贴,不到四百大洋,已经算是沪上很高的薪资了,仅次于正副院长。
  她错愕之余,打从心底地笑着,点点头:“真好。”
  这两年她时常在想,这样乱的局面恰好适合他大展拳脚,她不在身边,没有拖累,一定会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亲和大哥,就会利用自己来威胁到他。
  现在看,确实是这样。
  “真好。”她忍不住重复。
  高兴的情绪到了一个地步就是大脑空白,语言匮乏。
  眼下的她正是这样,她是由衷地为他开心。
  “为什么没有去英国?也没有去庆项给你介绍的医院?”换了他来问她。
  “我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她说,“这家医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济和中山那样的医院,还真是要介绍人,保证不能离职,不能结婚。听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结婚?是很不人道。”他评价。
  “所以我没去大医院真是幸运的。后来,又是好运气诊治了一个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声就传开来了。又因为我是女医生,许多名流的太太都要来找我,这时候看,我的性别也占了便宜。”
  她用简短的话,把两年说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老板送了前菜来。
  沈奚轻点头致谢,等老板下楼,她想到了要紧的事:“为什么不让我参与你父亲的治疗?”
  “明天我会去医院,今晚不说这些。”他不愿谈。
  也好,想要说服他改变主意,总要拿着病历细细分析,还要让段孟和一起做解释。还是明天公事公谈好。
  老板端来羊排。
  他还记得她爱吃羊排,他的是意面。
  “你还在忌荤腥吗?偶尔吃几口,不是很要紧。”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时,留意到他吃饭的动作很慢,刚刚前菜时在说他父亲的病,没注意到他吃了什么。此时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里搅了两下后,没抬起手,已经做出一副没食欲的神态,随便拨弄了一口后,搁下叉子。
  晚餐过后,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紧的事要去办,交待了自己轿车的司机,让人要亲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门口。他在车旁,为她关上车门后,微欠身对车窗内的她说:“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沈奚摇头:“只有五分钟的车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
  “回去早点上床,”他在车窗外,低声说,“愿你有一整晚的好梦。”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实很担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还不是老样子。”
  他招手时,车窗自动闭合。
  沈奚头枕在座椅上,等车开出路口,悄悄向后窗看。
  傅侗文已经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上了后面的一辆车,她见到的仅有大衣下摆和皮鞋。那辆车门被关上,车反向驶离。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馆?亦或是回礼和里?
  也没问他这次来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亲治病,还只是来办手续?是不是确定了治疗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脸颊上,是冷的手热的脸,凉的风烫的心。
  礼和里的公寓门外,守着十几个人。
  傅侗文的这间公寓一直无人居住,只是偶尔会有人来装电话、检修管道和电器。今日突然来了人,邻里起初都在猜测,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来了,等到晚上又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来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随保护他的是青帮的人。
  身旁人为傅侗文打开公寓大门,万安早在门内候着,要扶他,被傅侗文挡开,他沿着狭长的木质楼梯兜转而上,到二楼,谭庆项和沙发上坐着的男人同时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见书桌上有信纸,旁边还有个空墨水瓶。
  “是给你的信,我可不敢动。”谭庆项说着,替他脱大衣,身边的人也来帮忙。
  两个大男人一左一右,尽量让他的衣服脱得顺畅。
  等大衣脱下来,傅侗文单手去解自己的衬衫领口,还是不得劲,只得继续让人伺候着。直到上半身都露出来,后背和右侧肩膀有大片的淤青肿胀。
  “还是要敷药,”他自己说,“叉子也握不住。”
  “那帮学生是下了狠手,”谭庆项也是气愤,“你还不让我们动手,要我说,那些人里一定混着江湖上的人,裹了层学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们到了医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顺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没曾想被上街游行抗议的学生组织围住了。不知谁说了句,哪辆车上坐得是巨商傅侗文,学生们被军阀背后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这样的话语刺激着,砸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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