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墨宝非宝
时间:2018-01-17 15:41:37

  傅侗文和她对视,仍是噙着笑。笑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奚余光里看到临近坐下年轻的男人,两个。侍应生正给他们递上餐单,低声用英文招呼着,但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两个年轻人显得和别桌客人不同。
  难道……顾义仁还带了外人来?
  沈奚心头一凛。
  傅侗文微笑着,把她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快去。”
  顾义仁离他最近,面对着面,隔着狭窄的长桌,要真做什么谁都拦不住,更不要说等在门外的那七个人,根本来不及保护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牵连。或是绑架,或是刺杀,都很麻烦。
  沈奚想到这里,马上摇头,笑着说:“雨太大了,又不急着现在付账,一会再去。”
  他默了几秒,低声说:“三哥的话也不听了?”
  她佯装着笑:“嗯,今日不想听。”
  这剪短的对话,亲昵异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义仁,”沈奚忽然看长桌对面的人,“我和三爷要订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风笑,“天啊,大喜讯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顾义仁却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给我一个地址,我让人把请帖送过去,”沈奚说,“当初分别时你都是醉着的,没来得及说一句道别的话……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们。”
  她眼底泛了红。
  这一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让顾义仁心软,让他犹豫,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不知怎地只想哭。
  “刚刚我让三爷把人都留在门外,他都没说什么。世道这么乱,他也没想要怀疑谁,”眼泪毫无征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头笑着,想掩饰,“他把你们都当成他的弟弟妹妹,虽大家往来的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也从不指望谁会有什么回报。在傅家宅子里,我们每个人写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着,嘱下人捆扎好——”
  她哽咽着,又说:“你以为三爷能言善辩,其实他是最不擅为自己辩白的人。你来之前是没看到,他见到大家有多高兴……”
  重重保护中的傅侗文,并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在这里暂卸下伪装的他,才是他,可就是这样重重保护卸下,心才会更脆弱。沈奚两手压在自己的眼睛上,泪止不住:“义仁,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龙游浅水滩(2)
  大家都想劝她,寻不到说辞。连隔壁桌和侍应生都在张望着这里。
  来这个西餐厅的都是社会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人,即便是悲从中来,也仅止于双眸涌泪,悬而不落。
  沈奚这种哭法,在这种场合是极少见的。
  “义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泪,看向顾义仁。
  顾义仁想要说话,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经过这里,仿佛在找着自己的朋友,却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顾义仁的肩。黝黑的枪口,抵在他脑后。
  几乎是同时,邻桌两个年轻人发现情况有变,刚有掏刀枪的动作,就被紧随而至的六个人用枪口遥指着,示意他们坐下。毕竟是热血青年,和傅侗文身边这些常年跟随的人比起来,无论是警觉性,还是心态全都相去甚远,他们被制住后,脸色大变,眼见着从苍白转为死灰。
  “三爷。”为首的男人低声唤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轻颔首。
  有人开始给三个年轻人搜身。
  有人对西餐厅老板打招呼,餐厅内的客人都被礼貌搜身后,请出了门。
  两把枪、一把刀放到了长桌上,四周的空气完全凝固住了。
  从顾义仁来者不善、破坏气氛到沈奚提起订婚的喜讯,哭着想要化解顾义仁对傅侗文的误解,大家以为局面是向着好的地方发展。可没人料到,顾义仁还带了人和刀枪来……
  顾义仁无话可说,他一直盯着沈奚。
  他始终都在留意傅侗文的举动,只以为沈奚忽然说订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对傅侗文的冷漠。他以为沈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发自肺腑的,是好友叙旧,是在控诉他的忘恩负义,是在试图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甚至刚才他都生出了动摇的心思——
  可连她最后叫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也是为了指认给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红着,泪还在,心里难过不减。
  昔日挚友,今日刀枪相对……
  傅侗文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手帕,给她擦着眼泪,低声取笑:“不是什么大事,哭到这种程度,是让人看了笑话。”
  手帕被塞进她的手里。
  “枪收起来。”他吩咐。
  众人下了枪,但都严阵以待,守着这三个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顾义仁:“你我数年未见,未料竟是这样的一个开场。”
  “我今日是在忘恩负义,三爷要杀便杀,”顾义仁回视,“只是义仁不甘心,对三爷有两问,求三爷赐教。”
  傅侗文点头,是让他问。
  “昔日三爷教导我要救国,可你如今眼看着军阀内战,却还在支持军阀,支持对德宣战……三爷,到底是为什么?”
  傅侗文不答。
  他对远处观望的餐厅老板招手,指了指长桌。
  老板立刻唤来侍应生,把他们刚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过来。傅侗文耐心地等着侍应生把东西放妥,才亲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顾义仁面前,开了口:“从辛亥革命后,我就不再过问政治上的事了。谈不上支持谁、反对谁,不过都是在做生意、做实业。”
  这是傅侗文对外人惯有的说辞,当年对自己的弟弟也是这一套,今日对顾义仁还是这句话。
  不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多说无益。
  一语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径出了格,三爷作为过来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道不同,不该是死罪,”他遗憾地说,“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杀,你曾给我写过一封书信,泪诉千行。可今日你却要做同样的事,三爷也想问问你,义仁,你是否背离了曾经的理想?”
  顾义仁被问住。
  “你的第二问是什么?”傅侗文问。
  片刻沉静。
  顾义仁问道:“当年三爷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变法死了家人的。三爷,义仁想死个明白,我们家人的死和你们傅家究竟有没有关系?你不辞辛苦地找到我们,资助我们留洋,是不是因为这个?”
  傅家……沈奚用余光看身边的他。
  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难道这是真的?
  顾义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还有婉风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着咖啡,直到见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终于将咖啡杯放回到托盘里:“是和傅家有关。”
  这是他的答复。
  沈奚心头一刺。
  他只说“傅家”,却不指明是谁,这是要自己来担了吗?还是他认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锁,难道这辈子都摘不掉了吗?
  “顾义仁,你一开始就知道傅家是什么样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风脱口而出,“你不能因为三爷姓傅,就将所有的怨恨都丢给他。”
  “分得清吗?”顾义仁反问。
  “当然分得清,冤有头——”
  “那是因为你是旁观者,”顾义仁索性放开了质问,“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这里喝着咖啡、吃着蛋糕,讲几句道理,自然是轻松。”
  “义仁,”婉风争辩,“我父亲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时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要是傅家让你父亲流放,你还会如此说吗?”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风再说。
  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争论,在局中的人,想得开是超脱,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顾义仁所说,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亲,全是在不痛不痒地空谈,在自诩着理智。
  傅侗文凝视顾义仁,这个曾在纽约,醉酒后对他发下豪言,说“义仁必当终其一生报效家国”的年轻人。
  他慢慢地从西装内掏出皮夹,拿出几张纸钞,放在了桌上:“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商人,你们三个,都会交给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处理。”
  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帮的势力。
  顾义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给青帮的,人到上海后,三位老板也先后和他吃过了便饭。他把想要绑架自己的人交给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处理掉?
  从知道傅侗文来到上海,他日夜难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义,火烧着心,一面想着革命的的路上,连父子成仇也有,他这里又算得什么。恩情和理想是两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绑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马才有胜算。来的路上,他动摇着,期望看到傅侗文身边护卫重重,然而没有,得手的胜算变大了,可他没有丝毫欢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对立的阵营,他多想对着三爷求助,在大义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选择?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干净。
  顾义仁的目光黯着,慢慢合上眼,靠在长椅上。
  傅侗文离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诸位,今日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体面地告辞,结束这让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边七人留下了四个,守着那三个年轻人。
  等沈奚跟着他走出旋转门,到外头,傅侗文低声吩咐,让人传话给巡捕房的人,不要对这三个年轻人下杀手,但要青帮出格杀令,让他们必须离开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闷,可顾及到他的心情,强作欢笑,伸出手来试雨势:“我看差不多十分钟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观望雨势。
  “刚才,你很聪明。”他道。
  沈奚轻摇头。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泪上涌后,福至心灵,没有去压制自己。她只是觉得,傅侗文身边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觉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场合忽然哭,总会要起疑心。可万一没有如她所料,那她势必要和谭先生一样,拼死护住他。
  “我说的话……”她想解释。
  “都是真的。”他道。何须她解释?
  傅侗文摸摸她的脸。
  只怕今日维护自己的是她,日后……
  身后人撑开了一把伞。
  “给沈小姐撑上,”他吩咐着,又对她说,“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嘱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里不痛快,无处可诉,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冲洗着,尽是深浅不一的泥水沟。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装,没走出十米,长裤裤腿全湿了。一个是富家公子不顾绅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装,一个是他身后的小姐,红了眼追着,长裙皮鞋全被甩上了乌黑的泥汤。
  回到公寓里,正值谭庆项教培德用筷子。
  见他们进屋的狼狈相,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
  傅侗文把鞋袜丢在一楼,西装外衣也扔在厨房门口,光脚上了楼。沈奚却呆呆地站在楼下,不晓得要不要追上去。谭庆项平日里爱胡闹,但跟了傅侗文这些年,他脾气还是摸得透的,看这面色是动了肝火了。
  “你俩不是去拿衣裳的吗?老出岔子,我也快要心脏病了。”谭庆项埋怨。
  “你先不要问了,”她低声说,“快去烧热水,我劝他去洗澡。”
  这是最要紧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谭庆项唤万安烧热水,培德探头探脑,摸摸沈奚的头发,关心地盯着她。沈奚想安抚她,想笑,可无能为力。她也脱掉了鞋袜,光着脚踩上楼梯。
  傅侗文留下的脚印,在地板上是一滩滩的水痕。
  她绕开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脚一样。
  等进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长裤和马甲,他光着一双长腿,敞着衬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时,对她招手。
  沈奚过去,被他用毛巾盖住了脸,然后是头发。
  “自己擦擦。”他说。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经开始给她脱绒线衫和长裙:“我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万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里不痛快,和我多说两句。”
  傅侗文忽而一笑,轻摇头。
  “我不该让人留在门外的。”她提起在餐厅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连座位也挑得是窗边、面朝着转门,视线开阔。
  “事情过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过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说,“路上我仔细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园大办一场订婚宴,现在却不行了。”
  他怕她误解,解释说:“你要在医院做事情,不像寻常太太小姐们,只出入固定的娱乐场所。我们选个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让庆项做个见证,把婚订下来就好。”
  经他一说,确实这样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胁……
  “怎么不说话?”他故意问,“是嫌简陋了?”
  她郁郁:“……你明知道不是。”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还是觉得委屈了你。”
  想了想,他又说:“其实你想想,三哥也是个可怜人。等了半辈子,退婚几次,终要有个正经的婚事了,却还要躲藏着,”他叹,“我怕是婚姻运不好,要去找个先生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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